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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启枝挨个检查灵魂储藏室的时候,裴天因就藏在最里面那一间。
这里应该是诺亚方舟的核心区域。
一间玻璃温室就在房子的正中央,像天井。
温室里,有一根粗壮的太岁树主干,贯穿了整个天井,如同人的脊椎。
裴天因想,赢舟的进化源就在他的身体里代替了脊椎。
房间光线暗淡,裴天因隐匿其中,就像是空气一样毫无存在感。
唯一的光源是温室里的日照灯,这让整个温室看起来神秘又庄严。
裴天因远远听到了白面的声音。
不过他一向沉默寡言,怀里还抱着赢舟,自然也不可能跳出去大骂白面这个神经病。
赢舟依旧昏迷不醒,四肢无力地垂落,一头银丝凌乱。眉心紧蹙,看起来陷入了不那么舒适的梦里。
裴天因也有一部分意识在梦里,隐约能看到一些东西。但战斗太紧张,让他没有精力分神处理。
他看见了两个赢舟,或者说赢舟和太岁。
不过,裴天因完全没有思考过什么前世今生这种浪漫的事。
首先,他是一只没有正常人类审美的的、脸盲的祸害,分辨人更多靠的是味觉、嗅觉而不是视觉。他只闻得出赢舟的气味。另一个人闻起来很陌生。
尽管它们香味类似,但太岁会更辛辣一点;像是在原本的调香里多加了一味胡椒。
其次,他的记忆是从在学校里第一次见到赢舟时开始的。赢舟是他看见的第一个人。
裴天因的脑海里偶尔会闪现一些片段,但那些片段基本都是知识性的灌输。譬如那把命运之矛,如何用火,还有研究所构造图……画面里并没有其他人的存在。
如果人是记忆构成的,那他的记忆只能构成现在这个四毛。
他不明白太岁为什么会如此频繁的出现在赢舟的梦里。
裴天因并没有第一时间在诺亚方舟里出现。
脱离赢舟的意志单独行动,对作为进化源的他来说,需要一定的时间。
他复苏时,赢舟正躺在床上,头上连着好多条苍白的树根。而白面就在旁边坐着,托着腮,微笑地看着赢舟,脸上的笑容充满遐想。
裴天因是偷袭的。白面大概也没想到裴天因会出现,猝不及防下被一击即中。
裴天因毫不犹豫地烧掉了那些树根,把赢舟从培养皿一样的棺材里夺了出来,然后调头就跑,一直东躲西藏到了现在。
赢舟一直没醒来。
……但如果换个角度想呢?其实是他们闯入了太岁的梦里呢?
裴天因继续往前走。
他受了一点伤,之前被白面追上,对方手里的双刃像移动的虎头铡,追着他脖子砍。
当时裴天因看起来受伤挺重的,只剩一层皮还连在脖子上。但现在,伤口处只剩一条浅浅的伤疤,连血都没有多流几滴。
裴天因在走廊尽头看见了诺亚方舟的控制室。
诺亚方舟目前只有白面这一个工作人员,也只有裴天因和赢舟两个乘客,自然不会有守卫。
裴天因以一种极其嚣张的姿态熔断了控制室的大门。能看出这里易进难出,不太确定白面是不是故意把他逼到这里的。但他也没有更好的去处。
而且裴天因在控制室里看见了感兴趣的东西。
他走进控制室,一个长条的工作台横在最中央,左右两边都是电子屏幕。
工作台上有很多手绘的图纸、运算公式,附带一些简短的说明。简短到像是为了防止被公司裁员的黑话;只有叶启枝自己能看懂。
两边墙上,一边屏幕是数据模拟的实验方案,一边是进度条。
裴天因看不懂那么多的实验图纸,但他起码会认字。
——双世界接驳实验。
——进度:31%。
“你怎么不听我讲完呢?”
刀锋划过玻璃墙面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白面听上去就在十几米开外。
“诺亚方舟计划,其实还有第三步。”
“如果第二世界出现异常,那就唤醒太岁进行清理。嗯……不是赢舟那个太岁,是太岁这个进化源本身。”
裴天因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起来,他抬起手,浓黑的火焰自掌心奔涌,卷席着喷向入口处的造访者——
叶启枝双臂抵挡在身前,被火焰侵蚀到只剩白骨。
他在火焰里行走,声音忽远忽近如同鬼魅:“你猜,现在清理到哪一步了?”
***
熟悉的人,不怎么熟悉的办公室。
赢舟穿着作战服,坐在椅子上。他低头,瞥向自己胸前的工作牌。
莱恩,A-7141。
不认识。
最前方,元问心站在一块黑板前,手里捏着根粉笔:“根据情报,太岁会在这一天回到A市,阿努比斯如今正在南半球,已经有员工牵制……为了控制太岁在全球的传播,我们必须要在这次行动击杀它。”
这个元问心比现实里看上去更成熟一点,大概三十来岁。
元问心有轻微的洁癖,明明谁都没出门,在家里还是一天能让四毛拖三次地。
但现在,他脸上沾满了血和泥灰,也没有想过用水擦擦。衣服也穿到包浆。
当然,赢舟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
周围人除了元问心,他竟然一个也不认识。
嗯,这个时间点,大概是在太岁和白面合作之前。
“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醒来。”赢舟蜷缩在椅子上,思考着,“或者说,怎么从轮回里脱离……?总不能一直这么下去吧。”
他已经感觉到一些头痛了。
椅子不知道是从哪个废墟捡来的,烂了个洞,露出底下的海绵。
整个会议室也很旧,像是在地洞里,唯一的现代科技看起来居然是头顶昏暗的灯泡。
他的背抵住了什么硬东西,赢舟摸了一下,发现是一把狙击枪。
莱恩是团队里的狙击手。
赢舟的脑海里还残留着之前的记忆。
雪地里,太岁握紧他的手腕,倒在地上,小刀贯穿他的喉咙。他的脸上居然还带着微笑。
暗红的血温热,顺着手掌的缝隙缓缓流出。
触感很让赢舟不适。
下一秒,赢舟就到了办公室,被迫听元问心开会,商量着如何杀死自己。
啧。
这次行动,赢舟好像从元问心嘴里听说过。唯一一次针对太岁的狙杀行动,还失败了。最后只剩元问心活着。
元问心扫视了一圈,补充:“除此外,研究所的裴天因也会跟我们一起行动。大概明天上午到。没有别的异议就散会吧,今天好好休息。卫星通讯排队使用,有什么想对家里人说的,赶紧交代。”
一个员工道:“早死完了,有什么好交代的。”
他的语气居然轻松又解脱。
是的,这场参加狙杀行动的职工,竟然全都无牵无挂。
他们的亲人、朋友,都死于诡异复苏。亦或者本来就是新历出生的孤儿,被异能局的人救了下来。
赢舟举起了手:“太岁能杀死吗?我们的行动有意义吗?不是无所谓的送死吗?”
作为知道的答案的人,赢舟其实不那么想参与。
不是害怕,只是觉得这种牺牲不太值得。
他其实完全可以把周围人当NPC看待,把现在所经历的一切当做全息网游。
可惜这里太真实,连血都是热的,赢舟没办法熟视无睹。
元问心的眉心一拧,随后回答:“没有什么是杀不死的。太岁很少和阿努比斯分开,这是最好的机会。我们不能让他的诡域继续蔓延。太岁开花有很强的致幻性,如今,世界各地都发现了零星的太岁种子,不能让它继续这样下去了。”
赢舟抱着枪,微微点了点头,在心里叹了口气。
这次会议召开的地点,居然是在城市的地铁隧道里。
他在散会后跟着人流出门,外面是长长的隧道。一路上都搭着大大小小的难民帐篷。
穿着异能局制服的职工得到了大多数人的尊敬,而元问心更是避难所里说一不二的暴君。
“排队领救济粮,听不懂人话?!”元问心推了推别在短发上的护目镜,手指向了远处的几个光头,“停下,避难所还敢抢劫??吃不饱自己滚出去,**的,谁把这群垃圾放进来的!”
元问心的语气很没礼貌,一句话里带着几个攻击下三路的脏词。
赢舟跟在他身后,感觉很是稀奇。
要知道元问心在他面前可是标准的世家子。尤其是刚见面的时候,那种上等人的气场不止一次熏到过赢舟。
身高接近两米的肌肉男,弯着腰赔笑:“元队,你们怎么来了?诶您误会了,我们没有敲诈,这这……”
元问心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滚、出、去。”
乱糟糟的营地安静了一瞬。
光头男咬牙,不是很甘心地带着几个小弟收拾起了帐篷。
赢舟穿过几个同事,来到元问心身边,道:“现在让他们出去,会死吧。”
元问心嗤笑一声:“关我屁事。”
隔了会,他冷着脸解释:“莱恩,我知道你也生长在旧时代的幸运儿。但现在世道变了,暴力是为了镇压更大的暴力。异能局从一开始就做出了选择,我们选择的是多数人,而不是精英。这很困难,也很辛苦,但却是异能局能在任何时刻接手地区管理的根本原因。”
元问心的声音低沉,嘲讽又无力地笑了一下:“或许还是我太理想化了,我想让世界朝我期待的方向发展……我知道,在同一时刻有无数人在世界上的某处死去。死在绝望、饥饿和暴力里。我没办法无动于衷,哪怕只是最小的改变,我也想尝试一下。”
赢舟:“嗯。”
他想,自己是怨过元问心的;赢舟在他这里体验到了格外强烈的被抛弃感。
赢舟想过质问,但他知道质问不会改变任何结果。只是让两人的关系更尴尬。
元问心不是那种会说好话哄他的,他也不需要这样假情假意的安慰。
但赢舟在这一刻释然了。
他看着元问心缠着绷带的后脑勺,轻声道:“你也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