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城九月初的夜里,天气还是没有褪去闷热。
邢恕迟迟没能入睡。
叶西杳的身体原本就是个小暖炉,加上邢恕这会儿本来也燥得慌,冲了半小时凉也没消下去。这种情况下,两个人睡在一张床上,感觉来一根火柴立马就能点着。
而叶西杳对此毫无察觉。
并非他心大,只是叶西杳畏寒喜热的习性已经基本确定。
之前在三十多度的白天他也不肯吹空调,更别说夜里本来温度也不算高,对他来说现在正是舒服的时候。
邢恕见他睡得踏实,就没提说。叶西杳过去又没和别人一块儿睡过觉,自然也不会想到要开空调。
也不知过了多久,叶西杳在那头都已经睡得香甜无比了,邢恕闭着的眼皮还在转悠。
最后他睁了眼。
放弃睡觉,侧躺着撑起脸来,就那么盯着叶西杳看。
叶西杳的皮肤白,睫毛长,脸比他的手掌还小,白天就很可爱的一个人,睡相也是乖乖的。
邢恕越看越清醒,越清醒就越看。
他勾着叶西杳的一小撮头发玩了会儿,想起杨相尺对叶西杳的头发做完检测后对他说的话:
——“他头发是染过的,稍微影响了观察,不过还好你带回来了其他的样本,对照之下发现了更多问题。”
染过的吗?
邢恕凑近了些,拨开层层柔软的发梢,果然看到极短的一小截异色。
浓重的好奇和极强的兴趣瞬间升起,邢恕仔仔细细看了许久,最终确定,叶西杳自己的发色竟然是一种前所未见的银色。
一般来说,理发店里染出的所谓银色头发,乍一看都像是一头白发,少有能染出那种金属的质地来,尤其时间一长,失去光泽,就更加惨淡。
但叶西杳的发色奇就奇在,哪怕你从没见过这种色泽,也很明显能感觉出来,它不是普通的白色。它藏在人为染出的丛丛黑发中,明明跳跃而出,但不突兀,能很好地与这种黑色融合在一起,又能在邢恕发现它以后,立刻区分出它与黑色的区别。
比起颜色,它更多的像一种落在发端的光,邢恕横看竖看想不到词语来形容,心里顿时更加好奇:如果叶西杳不染黑,露出他原本的发色,会是什么样?
会不会像月色洒在身上,把他本就白皙细腻的皮肤衬得像在发光……虽然他现在就已经像在发光。
邢恕不自觉地勾起嘴角,理了一下叶西杳额前的碎发。
但很快,笑容褪去。邢恕在心里否定了刚才的想法。
叶西杳不可能任由它原本的头发自由生长。
他一直以来藏得这么小心翼翼,宁愿折腾自己也不肯冒险暴露任何可疑的一面,只为了努力地融入这个世界。他害怕自己和人类不一样,他怕被发现自己的不同。
因为他知道,一旦他的身份暴露,人类必然恐惧他,避之不及。
这一点,邢恕也很清楚。
今天下午,样本检测结果证明,叶西杳确实和其他恶魔不同,他不是用魔力伪装成人类的身体,在人群中伺机而动,
他是以自己的本体光明正大地活在这个世界。
他不仅不可怕,而且看起来比绝大多数人类更有人性。
但这个结果也并没有让大家完全放下对恶魔的戒备。
安全局不敢直接和叶西杳摊牌。
原因也很简单。和一个强大的恶魔谈判,一旦输了,代价是巨大的。
叶西杳作为恶魔,可以失误无数次。但人类一旦赌错,就是满盘皆输,彼时极可能就是生灵涂炭,血流成河。
他们不敢拿全人类的命去搏一个恶魔的“人性”。
而这种不敢赌的心态,最直观的体现便是——
下午拿到叶西杳的样本检测报告之后,邢恕的第一反应是:他和叶西杳可以不用走到不死不休的地步了。
而同样拿到结果的骆以极,那时的反应却是,立刻找到邢恕私下商谈:“这就是他的破绽!如果叶西杳现在的身体就是他的原本形态,那一旦他将来有异动,你就算不用戮魔阵,也能即刻出手抹杀。这样再好不过。”
骆以极会这么说,是因为消灭恶魔只有两种办法,要么摧毁它的本体,要么彻底消除它的魔气。
一直以来,人类因为无法抓住恶魔的本体,因此长期只能依靠邢恕用戮魔阵方式来镇压魔气,以达到彻底抹杀恶魔的目的。
但这对邢恕自身的伤害十分大,而且一旦邢恕死了,人类就将陷入被动。
现在,叶西杳的本体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杀掉他的难度大大降低——只要毁灭叶西杳的身体,那么他的灵魂与魔力都将灰飞烟灭。
会议上,所有人都在为他们找到了恶魔的弱点而大松一口气,只有邢恕一言不发。
他当时的脸色看起来十分阴沉,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因为失去了杀恶魔的理由所以在不高兴,所以没人敢招惹他。
只有邢恕知道,他当时不爽的原因,单纯是因为听到周围的一些驱魔师在兴高采烈地讨论着用什么方法可以比较轻松地杀掉叶西杳。
老实说,邢恕差一点就要掀桌了。
要不是当时余猎风突然进来报告说,那辆计划中要自爆的车已经驶向了叶西杳,大概率邢恕会当场向所有人宣布他的决定——
他打算自己找叶西杳摊牌。
人类对恶魔的恐慌,不可能因为叶西杳外表看起来无害就可以消除。
只要一天没有解决这个问题,安全局就永远对叶西杳严阵以待。
这不能怪安全局,因为他们肩负的是全人类的安危,如果因为一个检测结果就轻易放松警惕,那人类早就灭亡无数次。他们当中的一部分人,能做到对叶西杳魔气中的净化能力抱有更多正向期待,就已经算是大胆突破了。
而要证明叶西杳真的无害,唯一办法,就是让叶西杳以恶魔的身份,和人类握手言和。
可是现在这样,你不说我不说,大家都战战兢兢保持沉默,一边研究叶西杳的魔气希望得到好消息,一边又害怕和叶西杳正面沟通。
那叶西杳又怎么会知道人类的心思?
所以必须要摊牌。
邢恕愿意来承担摊牌后的代价。
如果叶西杳被揭穿身份后,突然一改他天真无辜的面目,翻脸要屠戮全人类,那么邢恕就立刻用戮魔阵镇压叶西杳的魔气。
彼时邢恕也会死。
那更好,反正他也无法活着面对这个结果。
但他有信心自己能赌赢。
只要赢了,人类会安然无恙,叶西杳也会安然无恙。
“你会让我赢吗。”邢恕收回思绪,手指轻轻落在叶西杳的耳畔。
他用很轻的声音笑着问出这句话,想也知道叶西杳听不见。
但叶西杳却在稀里糊涂的睡梦中呓语了一声:“……唔。”
邢恕的指尖微微一颤。
明知道可能是梦话,明知道可能是巧合,但有时候人就需要那不轻不重的一声回应,来让自己决心更坚定。
下一刻,邢恕顾不了会不会吵醒叶西杳,一把将人拽进了怀里。
好热。
扰人清梦的夏夜,不安于室的心跳,连呼吸也不本分,纠缠在一起。
邢恕在怀中人的额头上轻轻印下一吻。
他想,那就明天吧。
告诉叶西杳一切,坦白交代自己的目的。到时候无论叶西杳对他是打是骂他都认,哪怕再踹断他几根骨头,也可以。
说清楚以后,他会亲自带着叶西杳去安全局……不,直接到联盟政府去,告诉全人类,叶西杳虽然是个恶魔,但是个对人类无害的恶魔。
他过去在人类社会生活,以后也会。
叶西杳不伤害人类,那么人类就别想动他。
有人不服?
尽管去找那个叫邢恕的家伙。
他有的是办法让他们服。
-
第二天,邢恕醒来的时候,床上已经没了叶西杳的身影。
床头柜只留了一张纸条,上面是叶西杳清秀利落的笔迹:
【闹钟响了三次都没叫醒你,只好放你一马,我先去上班啦。桌上有粥^v^】
“……”
邢恕表情麻木地看了一眼手机。
很好。
十二点了。
这个懒觉确实睡得够晚的。
但……
谁让他凌晨五点还在玩叶西杳的头发。
邢恕把纸条小心翼翼收好,嘴角悄悄上扬。
一个小时后,他把车开到公司,脚步急促地上了楼。
邢恕是个急性子,做下了决定就不习惯拖。
他已经想好今天摊牌,那就是今天。等下看到叶西杳,他就把人逮到车上去,再把车开到无人处,好好和叶西杳说个清楚。
为什么开到无人处?
严格说起来当然是为了避免恶魔发火殃及周围人。
但其实邢恕心里已经有答案了,所以他并不是怕这个。
他就是单纯想和叶西杳两个人待着罢了。
今天的八楼气氛有些不对。
邢恕一开始并没有在意,因为对他而言,除了叶西杳以外的其他人都不重要。
等他找了十分钟没找到叶西杳,并且打了电话也没人接之后,他意识到不对了,于是叫住乔林川来问话。
“啊?叫我去你办公室?哦……”乔林川的反应似乎变得有些迟钝,表情很是忧郁悲伤——事实上其他几个人也是这样。
奇怪的是,邢恕问他叶西杳去哪里的时候,乔林川的回答比他更茫然:“你问我?你不是知道吗?”
邢恕:“我?”
乔林川:“对啊,我们从医院回来的时候,他说会给你打电话。”
邢恕的表情立刻沉下:“说清楚,怎么回事。你们为什么会去医院,还有,他具体是怎么讲的?”
乔林川便解释说:“是这样,中午我们几个一起去医院接文济生出院……哦你还没见过文济生,在你来之前他是我们同事,不过刚好就是你和小宝来公司的那天,他请了病假直到现在。他的病时好时坏的,前两天医生说他很健康,而且也查不出毛病,所以让他出院。结果今天我们一起去接他的时候,医生又说他……可能快不行了,器官衰竭什么的……反正就是不仅没出院,反而现在还住进了ICU。他一直处于重度昏迷的状态。”
邢恕不耐烦地打断:“说重点,叶西杳呢。”
“他跟着我们一起去的。”乔林川大概也察觉到不对劲了,加快了语速,“我们没有办法进去陪护,只是隔着窗看了一眼,也帮不上什么忙,就打算走了。但叶西杳跟着我们看完文济生出来,就觉得身体不舒服,可能是被文济生的情况吓到了吧,我们问他要不要顺便在医院做个检查,他同意了。我原本要陪他,但他说他给你打了电话,你很快会去医院找他。那我想着你都去了,我留着也不合适吧?所以我们几个就先回来了。”
邢恕听到这里,已经无法按捺,站起了身。一边给叶西杳继续打去无人接听的电话,一边追问细节:“你说他是看到文济生以后,才不舒服的?”
“对。”乔林川不敢漏掉一点细节,“他当时反应真的很大,我们所有人都注意到了。你是没看见,那张脸一下子没了血色,身体也在发抖,肯定不是装的……他是不是忘了给你打电话说他在医院检查?”
不可能。
邢恕太清楚不过了,叶西杳根本不可能去做什么检查。
“哪家医院。”
电话果然还是没人接,邢恕收起手机,不敢耽搁,脚步匆匆就要往外走。
乔林川告诉了他地址,想跟上去,结果被邢恕拦住了。
“联系不上?”乔林川原本就因为文济生快病逝的噩耗而消沉了一中午,现在又来一个叶西杳疑似出了事,他顿时满头冷汗,着急忙慌地问邢恕,“……我跟你去,是我把他留在那儿的,万一要出事了,我也有责任,跟着你能帮个忙。”
邢恕回头看了他一眼。
毫不夸张地说,那一眼把乔林川吓得浑身僵硬。
“他不会出事。”邢恕只留下这句话便离开。
乔林川咽下口紧张。
不知道为何,那瞬间他还真的觉得,叶西杳应该是出不了事了。
但让叶西杳差点出事的人可能要出事了。
/
这不是叶西杳第一次遇见魔种。
附身在人类身上的魔种,仔细算来,这已经是近些日子遇到的第三个。
第一次是走夜路回家时偶遇,第二次是地铁上擦肩而过。
但前两次的情况对叶西杳来说都还算好。
魔种毕竟化不出实体,它们寄生在人类身体里的时候,暂时对周围人类无法造成伤害。
但寄生在文济生身上的这个魔种,已经化出实体了。
不对。
严格来说,叶西杳看见它的时候,它正在化出实体。整个ICU病房里黑屋弥漫——当然,只有叶西杳看得见。
任何魔物只要是附身在其他躯壳上,魔力会大打折扣,而有了自己的实体后,力量会完全提高一个维度。
总之,魔种化形后,就算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恶魔了。
而一个新的恶魔出世,必定伴随着无尽的杀戮与死亡。
彼时,病房里的恶魔如果要对人类出手,万分之一秒内,它视线范围内的活物都会被吸干生命力。
想到那个画面的叶西杳,霎时间脸色惨白。
按理说,他不是救世主,更不是一个驱魔师。他充其量只是这个世界上,一个努力降低自己存在感,寻找着共存机会的异端。
但那一刻,他所能想到的只有一件事:不能让恶魔杀人。
乔林川他们要走的时候,叶西杳借口说自己要留下来做检查。
事实上当然不是。
他要去阻止恶魔化形。
没有人教过叶西杳应该怎么做,但他想,应该和抹杀之前那两个魔种差不多。
简而言之,用相同多的魔力去消解掉对方的魔力。
无非就是,对方弱小,他释放的魔力就少。对方强大,他释放的魔力就多。
很不好意思承认的是,叶西杳正好从邢恕那里得到了一些多余的力量。
他当时觉得要抹杀这个恶魔应该没什么问题。
但他低估了对方。
叶西杳溜进病房的时候,周围没有人看护,他本打算快速解决,谁知道这个魔种简直是个无底洞,多少魔力都不足以抵消它的存在。
这个魔种比他第一次遇到的那个犯下十几宗失踪案的魔种还要强大数倍!
叶西杳猜测,它恐怕是吃掉了上百人的灵魂,早就可以化形但却一直没有化形,为的就是能够多保存一些魔力,这样一来才能确保它正式化形这天,可以造成足够强大的破坏。
他逗留在那片粘稠的黑雾中,和它纠缠许久,也不知道最终究竟是耗掉了多少魔力,才终于把化出大半实体的魔物给逼回了文济生的身体里。
但斩草不除根,必定留下后患。而且文济生的情况已经相当不妙,支撑不住这样一个魔种继续吸食。所以叶西杳打算赶尽杀绝。
“为什么要做到这一步?”
那魔物借着文济生的口,用一种悲悯的口吻,轻柔地在叶西杳耳边呼唤,“你要杀我,就要用掉自己的力量。为人类做出这样的牺牲,有意义吗?你停下来,听我说……好孩子,我们应该一起进食,一起享用这些新鲜美味的灵魂,这样不好吗?”
叶西杳死死咬住嘴唇,瞳孔隐隐有些散开,竟是意识开始恍惚。
他源源不断地在消耗自己的力量,但他其实并不清楚他的身体里有多少魔力可以拿来用。这一切都像是在地狱走钢索般自讨苦吃。
“不要为人类心软,他们只是我们的食物。孩子,我们才是同类啊。”
“不是的。”叶西杳的瞳孔不自然地开始震动,在血红与耀金的两种色彩中快速闪烁变化,他凭着本能反驳它,“我们不是同类。”
“为什么?”
“我没有同类。”
“怎么会呢,你和我就是同类。我们的血液与灵魂都和人类不同,你救他们不如救我……”
“不是的!”叶西杳骤然爆发一股强烈的魔力,轰的一声,整个病房内像是燃起了上千度的高温——但这显然只是假象,是幻觉,是只会烫伤他自己的灵魂斗争,“我和你不同,我和人类一起生活了二十年。”
“天真。”那魔物哈哈大笑起来,“我依附在不同人身上也有几百年时间了,按说比你在这个世界活得更久,我懂得社会规则,懂得人心复杂,我伪装的人类连驱魔师都无法识破……但只要我露出真面目,什么人又会把我当作同类?”
叶西杳的手忽然一抖。
它感觉到叶西杳的动摇,便乘胜追击继续说:“你现在该不会在想,‘我和你不一样,我没有杀过人’吧?可怜的孩子,你要知道,人类对我们的恐惧不是轻易可以化解的。他们只会相信自己可以掌控的东西,而你我的力量凌驾于他们之上,对他们而言,只能是敌人。”
叶西杳蓦的松了手。
但并不是因为魔物的那番话。
是他突然闻到了“香气”。
是的,那种空虚的饥饿再次涌来,整个医院里来来往往的人都成了香气源头。有些人的香味很淡,有些人很浓。有些濒死之人的气味甚至带着些腐臭。
叶西杳怔忪地退后了一步。
他不敢再继续消耗魔力了,否则到时候魔物虽然被他抹杀,但他自己可能会变成这间医院最危险的存在!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魔物百年内绝对没有化形的机会了。它现在退回到文济生的身体里,起码在短时间内不会对其他人造成伤害。
叶西杳要杀它也不是不行,他仍然有余力继续消耗,只是消耗魔力越多,周围的香气对他的影响也就越大。
叶西杳怕的是……
他会扛不住魅魔本能。
他不想在人前暴露自己的那一面。
这时,病房的门忽然被推开。一个护士面色惊恐地看着叶西杳:“你怎么进来了?这个病房未经允许不能擅自进来,你怎么回事!赶紧出去!”
叶西杳忽然用力捂住口鼻,视线在“文济生”和护士之间快速流转,最后还是选择跑了出去。
太香了,各种各样的灵魂,强弱不同的香味,一切都是对叶西杳的考验。
太糟糕了!
他闷头跑出了这间医院,已经没有精力去想那个魔物什么时候会附身下一个人。
对叶西杳来说,现在他自己能控制自己不要去伤害人类,就实属不易。
他没敢去公司,径直奔回了家。
就在叶西杳离开不久后,又一个人闯入了文济生所在的ICU。
护士怒火中烧,差点就要骂人,却被邢恕一句话堵了回去:“警察办案,现在立刻封锁这间病房。”
他还真的掏出了证件。
那是骆以极专门给他发放的巡警证,之前邢恕还以为没地方用,今天却行了个方便。
“那我、我先去找院长!”护士哆哆嗦嗦地确认了证件,跑出去了。
邢恕锁上门,拉上窗帘,一步一步走进“文济生”。
“走了一个又来一个,不过你看起来就是个人类。”魔物露出了兴致盎然的表情,“灵魂这么强悍,到现在居然还没有被别的魔种盯上,想来有点本事。你……”
“他呢。”邢恕懒得废话,直接一巴掌按在它的头顶,将它从病床上拽到地上,指节慢慢收拢。
“……唔,好暴力的人类。你比刚才那个小恶魔还像恶魔。”这魔物竟然还在笑,“不过你也只能伤害到这具身体,伤不了我。”
“他在哪。”邢恕没接茬,只又问了一句。
魔物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
下一秒,它化成黑雾往邢恕掌心里钻:“多么好的躯壳,多么好的灵魂,既然没有别的恶魔要,那我就笑纳了哈哈——啊啊啊呃!你是驱魔师?!不对,戮魔阵,你……你是戮魔阵的继承者!该死的!”
空气仿佛化成实质,在它撞向邢恕掌心的刹那,变成了通往死路的漩涡,最终它自取灭亡地撞入了戮魔阵。想要再逃已经来不及。
它大概也明白,蛮力是不可能躲过死劫的,于是急中生智大喊:“戮魔阵的图腾一旦出现在掌心,说明它的反噬已经开始。你是想和我同归于尽?!哈哈哈,为了我这样的家伙,你想牺牲的话,那就来吧!”
邢恕的瞳孔隐隐泛红,那是反噬的征兆。
确实,如这个魔物所说,戮魔阵的图腾一旦出现,就代表已经在反噬了。只是它不知道,在不久前,邢恕的反噬都已经蔓延到了脸上。
它以为那番话能吓到邢恕,殊不知,邢恕是已经从鬼门关散过步回来的人。他现在担心的根本不是什么反噬,而是叶西杳的安危。
其实在病房里没有看见叶西杳,对他而言是松了一口气的。
至少,地上没有一具熟悉的尸体。
可找不到人,邢恕依旧心慌。
从这个魔物口中大概也问不出什么答案。
他想了想,用另一只手掏出手机上,点开一个隐藏图标——那是叶西杳家里还没有丢掉的不倒翁出传来的实时画面。
当画面里出现叶西杳身影的一瞬间,邢恕想,还好,还好。
即便他此刻双目几欲炸裂般的疼痛,戮魔阵的反噬带来蚀骨钻心的痛,但看到叶西杳按开了客厅的灯,邢恕笑了起来。
没有什么事比叶西杳还活着更重要了。
去他妈的戮魔阵。
邢恕想也不想,直接打开阵眼,毫不犹豫地镇压了这魔物残留的所有魔气,在它撕心裂肺的尖叫和一句又一句“你们两个疯子”“不可理喻”“我会在地狱等着你们两个”当中,抹杀了这个魔物。
两分钟后,病房仿佛被一阵无中生有的飓风扫过,凌乱不堪。
虽然之前叶西杳已经替邢恕消解了部分魔气——通过接吻的方式——但眼前这个魔种显然不弱。
镇压它所带来的反噬,比前段时间在寒洲杀了三只魔物还要麻烦。
在他准备离开的时候,安全局的巡警也适时赶到。有个巡警关心地问了句:“你的眼睛……没事吧?”
邢恕知道,大概又是戮魔阵的影响,导致他身体出现了一些变化。但他没有那么多时间管戮魔阵了,抬头看了一眼天花板,简单交代:“这间病房有监控,调出来发给我,注意不要让医院留档。”
几名巡警知道邢恕的身份,对他的安排完全遵从:“明白。”
-
房间里很安静。
叶西杳甚至都听不到自己的心跳和呼吸。
他本来以为自己会很慌张,可现在却一反常态的冷静。他甚至坐起来翻日历,一页又一页。
这周末就是他的生日,22岁,在人类社会生活的第22年。
这一年发生了很多事。
他毕业了,他找到了一份称心如意的工作,他从一个无人在意的小透明变成了大家口中的“小宝”。
他有了一个朋友。
一个很重要的朋友。
叶西杳一度觉得自己大概真的变成了一个人,他和周围所有人都是“同类”。
那个魔物说的话,当下听的时候还不以为然,现在只剩叶西杳独处了,他才惊觉,它说得很有道理。他和他们从来不是同类。
但他确定,自己也不是恶魔。
说到底,叶西杳什么都不是。
他以为在人类社会长大,就属于这里了。可这只是因为他藏得很好。
如果邢恕知道他是魔物呢?如果大家都知道他是魔物呢?
他们不会再对他笑,他们会怕他,会躲着他,会想方设法地把他赶走。
兜兜转转的,叶西杳还是会回到独自一人的生活。
他把日历合上,端正地放到一边,然后缩到被子里开始了漫长的发呆。
叶西杳不确定这一次究竟耗费了多少力量,但从他此刻剧烈的饥饿感来判断,大概是很多,很多很多……
填不满了。
他空掉了。
会不会死啊?
叶西杳忽然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其实叶西杳也不确定他会不会死,但现在这种情况,好像死了比较好。因为太饿了,太空虚了,太痛苦了。
太寂寞了。
门铃响起的时候,叶西杳快要把自己的手指咬出血。
“开门。”
邢恕的声音响起。
叶西杳太过紧张,以至于没有注意到,邢恕的嗓音其实很古怪。
就像高烧数日后,被火燎透了,又像是吞了一把沙,字字干涩。
他脑子里只剩几个字:
怎么办?该怎么办?
邢恕给他打了无数个电话,他没有接。现在又找到了家门口,看来是必须要和他见上一面。
完全置之不理是不可能的,可是叶西杳又找不到借口去敷衍。
“叶西杳,开门。”邢恕的语气凶起来,他第一次对叶西杳这样说话,“我数三声,你不开门,我就自己进来。”
他自己进来?
他能怎么进来?
这扇门是新安装的,又厚又硬,嵌得严严实实,怎么可能踹得开呢。
叶西杳闭着嘴,假装自己不在家,自以为可以瞒天过海。
两分钟后,他听到智能锁响起解锁的声音。
叶西杳:“?!”
邢恕为什么有他家的密码啊!
门打开以后,再想装死不回应已经行不通了,叶西杳忍着灵魂中强烈的渴求,调整自己的表情,假装刚刚才睡醒一般,从被子里露了个头。
“你……怎么来了?”
他的声音抖得厉害。
因为邢恕每靠近他一步,那股霸道强横的香味就往他身体和灵魂里钻。
邢恕一言不发地靠近。
叶西杳心想:完了,完了,是不是那个魔物把他的身份告诉邢恕了?!
也不对啊……
邢恕是个人类,要是知道他是魔物,应该躲着他,为什么要找上门来?
叶西杳实在不知道应该给出什么反应应对。
他心里千回百转,但又因为饿到失去理智,所以并不能想出什么头绪。
就在邢恕走到床前时,叶西杳无计可施地掀起被子,妄图躲进去。嘴里还故作刻薄地说:“你出去,你这样是擅闯民宅。”
他万万没有想到,那薄被被邢恕轻而易举地掀开,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他与邢恕四目相对。
叶西杳惊慌失措地瞪着邢恕。
一双血红的瞳孔回敬叶西杳的错愕,邢恕伏下身,紧紧抱住了他。叶西杳双手抵在胸前,还没用力,就听见邢恕哑声讨饶:“别推开我……别推开。”
叶西杳心软得厉害。
可现在不是能够拥抱的时候啊。
邢恕靠近他,无异于把自己置身于恶魔之口,随时可能被叶西杳吃干抹净。
叶西杳不愿伤人。
更不愿伤邢恕。
他还是用力挣扎,憋着气不肯吸入来自邢恕灵魂的香味。
可憋气也没用,那味道往他血液里钻,他扛不住,他受不了。他的一边推拒,一边又想要贴紧。
叶西杳从没像今天这样恨过把自己生下来的那个存在。
为什么要让他活着受罪?
为什么给他一个渴望被爱的灵魂,又给他一副无法被爱的身体。
他在矛盾与绝望中失口大骂:“你滚……你滚开。邢恕你离我远点,我讨厌你……!”
可邢恕却抱得他更紧:“我不滚,我知道你不讨厌我,也不讨厌和我拥抱或接吻……叶西杳,你不如直接告诉我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全部都给你。”
“不……我不要。”叶西杳几乎崩溃地摇头,“我什么都不要,你走开吧,我求你了……”
邢恕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不,他一定不知道。
他也许只是以为自己病了,在哄自己。
他不知道自己是真的会要了他的命!
“别哭……宝宝不要哭。”邢恕替他擦去汹涌的泪水,亲了亲他的脸颊,温声哄道,“你知不知道,你一哭我就想欺负你,想让你哭得更厉害。但我又怕你生气,怕你恨我,所以我忍着,忍不了也要忍着。但看到你哭,我忍不住。”
叶西杳却哭得更厉害,这不是他能控制的。
他感受到邢恕的手解开了自己的扣子,粗糙的掌心游走在叶西杳细腻敏感的皮肤上。他颤得厉害。被掀开的薄被毫无意义地搭在脚踝,叶西杳一挣扎,它便拧作一团。
也许是本能驱使,也许是神罚突然起了作用,也许是邢恕实在太了解他身体哪个地方最脆弱,总之……
在邢恕的安抚之下,叶西杳终于松了力气,放弃挣扎。
或者对他来说,从来没有在邢恕怀里真的挣扎过。
“宝宝,你可以用力推开我。”邢恕低下头,吻着他颤抖的睫毛,轻声道,
“但我被推开以后还会再抱住你,我会亲你的眼睛,你的脸,你的唇,你身体的每一个部分。你可以踹我,扇我巴掌,做什么都可以。但只要你没有杀了我,我还是会一次次重新抱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