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西杳不确定自己是怎么晕过去的。
这件事很复杂。
正常来讲,叶西杳的晕倒可能是因为吸收了过多的魔气,他的身体本来就只追求一个能量平衡,如果魔气超过了,就会自行“化解”成为另一种力量。过程中便容易昏过去。
但叶西杳也有可能是在邢恕的“检查”过程中体力不支失去了意识。
邢恕这人穿着衣服和脱了衣服是两个样子。青天白日的时候很会说好话,装出一副温柔体贴又千依百顺的样子,恨不得把叶西杳含在嘴里那么珍惜。天天追着叶西杳要为自己是个驱魔师的事情道歉求谅解,结果做起那档子事了,就什么歉意都抛在脑后。
体贴是不可能体贴的,叶西杳的求饶也是一句都不可能听的。刽子手杀人都得先向神明求个宽恕,邢恕弄起叶西杳来却完全灭绝人性。
叶西杳叫他“停下”,邢恕就装聋作哑,还反过来劝叶西杳:“跪着膝盖疼,你坐过来。”
叶西杳恨啊。
那是他自己想折腾膝盖吗?
他是在往浴缸外逃命的时候被邢恕给摁住腰就地正法,一个打滑趴在那儿了。
叶西杳一个劲儿说自己饱了,好撑,再多的魔气都吃不下了。邢恕怜爱地捧着他的脸,丧尽天良地说:“那就释放出来。”
叶西杳:“你……王八蛋。”
邢恕:“乖宝骂得好。”
叶西杳觉得他不可理喻:“……邢恕,我要死过去了,真的。”
“不会的,我们小宝最坚强。”他捞起叶西杳的膝盖窝,笑说,“我准备做点坏事,要提前教你一些骂人的话吗?”
叶西杳:“?”
他以为邢恕刚才的所作所为已经是坏的极限。
直到邢恕把他抱起来,走到了洗漱台前那面巨大的镜子前。
叶西杳两眼一黑,垂死挣扎想骂点什么:“你这个……你这个……”
“我这个畜生。”邢恕一边看着镜子里的叶西杳,一边凑他耳边教了他一句。
“你这个……”叶西杳在失去意识前用最后的力气骂道,“畜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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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西杳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揣测邢恕,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没有料到,邢恕居然还有更坏的时候。
在叶西杳晕过去不知几时后,邢恕把他弄醒了。
没错,就在今夜。
在这个他刚刚被邢恕填满了过多的魔气又榨干了全部的体力后的夜晚。
睁眼的时候,叶西杳正和邢恕一起躺在卧室的大床上。他头发已经吹干,身上也已经清理干净。本来睡得舒舒服服的,但邢恕忽然强行拨开了他的眼皮——太没有人性了。
叶西杳重新闭上眼睛,邢恕又去捏他眼皮。他抓住邢恕的手咬了一口。
邢恕根本不在乎这点痛,笑说:“既然醒了,起来陪我吃个夜宵。我刚点了个外卖。”
“你自己吃吧。”叶西杳一点力气都没有,牙齿也使不上劲,咬着咬着就松了力气。
邢恕非要去拨弄他的眼睫毛,说:“你陪我一起吃。”
叶西杳气不打一处来:“这都几点了?”
邢恕:“还早得很。”
就在这时,邢恕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他啧了一声,摸出来看了一眼,当着叶西杳的面接了:“什么事……嗯,不急,我现在忙着,晚点再说……天天开你那个破会,真打起来了有几个能用的驱魔师?行了,别催。”
他挂了电话,叶西杳稍稍睁开一点眼睛,问他:“谁啊?”
叶西杳其实心里有点猜测。
邢恕果然说:“安全局,他们让我去开个会,针对今晚那个恶魔。”
叶西杳立刻翻身过去看着他:“那你快去,这是大事。那个恶魔之后肯定还会找上你。”
“找就找呗。”邢恕扬眉笑起来,“这算什么大事,你现在起来陪我吃宵夜才是大事。”
他说着,真就要去把叶西杳从床上拉起来。
“……”被强行唤醒的叶西杳终于爆发了,一掀被子,把邢恕连人带枕头一起踢下了床。
邢恕咚的一声摔坐在地,还颇为无赖地冲他笑:“看来这下彻底醒了。”
叶西杳冷着脸,跳下床。
今天他没有腿软。
他已经学会了用花都花不完的魔气稍微给自己打颤的腿使点劲。
叶西杳和邢恕之间的氛围,看不出来他们不久之前其实有着一道天堑般的矛盾——驱魔师和魔物。
本来叶西杳也不想去在意这件事。
叶西杳之所以到现在为止和邢恕之间还没有大吵特超,一方面是叶西杳本来脾气就好,最生气也不过就是不理人。加上邢恕又死皮赖脸,晾着他没两分钟人就贴了上来,叶西杳找不到机会跟他冷战。
另一方面,是叶西杳站在邢恕的角度想过,他觉得邢恕之前带着任务接近他也属于是没有办法。他可以不高兴,但不能真和邢恕打一架。因为邢恕也很为难。
但有些事情经不起细想。
叶西杳想假装这事儿过了,可邢恕偶尔的一些反应,总让他明白,事情还没过。
他走到邢恕面前,居高临下,忽然说:“邢恕,我讨厌你。”
邢恕故作震惊:“要讨厌多久?”
叶西杳脱口而出:“很久。”
随即他觉得这话不对,改口道,“无限期,一直讨厌你。”
邢恕撑起身,打算靠近,却被叶西杳轻轻一个抬手,把邢恕挥开很远。
这次叶西杳是认真的。
为了增强自己的气势,他仰起下巴。
“对不起,是我今晚太过分了。”邢恕收敛了自己调笑的表情,“下次我注意。”
叶西杳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看着他:“你知道,不是这个。”
这一眼,和过往每一次的对视都有所不同。
邢恕明白了,叶西杳的确并不是在为今晚的事生气。
而是别的。
“你为什么不去开会?”叶西杳问。
邢恕:“我不属于安全局,只是他们的行动外援。他们的会议我本来也不常参加。”
叶西杳却说:“可那个恶魔很厉害。”
邢恕只当他是担心自己,便说:“放心,我搞得定。”
“我终于知道哪里奇怪了。”叶西杳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么一句。
邢恕不解:“嗯?”
叶西杳垂着眸:“你之前向我说明真相,告诉我你是驱魔师,最初的任务是想杀我。然后你就一直在向我道歉,对我示好,怕我生气,随时跟在我身边……我以为你是真的希望我原谅你,但是仔细想想,总觉得哪里不对。”
邢恕问他:“怎么不对。”
“你的态度,你的立场,你的反应,通通都不对。”
叶西杳道,“你明明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但迟迟不去汇报,说是害怕他们不信你。一直到我问起来,催了你,你才说要去联盟政府。可是我作为你的任务目标,又已经明确地告知你我对人类没有恶意,你为什么不直接把我带回你们那个安全局?让我主动说明一切,这不是最简单的做法吗?”
“这么听起来,我似乎有什么阴谋。”
邢恕就那么望着叶西杳。目光暗沉,幽深的眸子藏在黑暗的角落,像一潭死水。
叶西杳平静而坦然:“我站在一个驱魔师的角度考虑过,如果‘我’是安全局的人,那么在这件事情上,‘我’不需要去求得一个魔物的谅解。可你太奇怪了,你为什么执着于让我消气,为什么会提出要当我的食物,为什么在我需要魔气的时候毫不犹豫地就给我?”
邢恕适时配合他:“为什么呢?”
叶西杳:“只有一种可能……你的道歉不是为了安抚作为人类的我,而是安抚作为魔物的我。你说要当我的食物,也不是想讨好我,只是怕一个魅魔如果饿了,会失控去伤害无辜人类。你亲我,抱我,和我做那些事,是因为我需要魔气,而你刚好需要消解魔气。”
“好合理。”邢恕忽然笑了一下,只是脸色惨淡。
叶西杳以为自己的分析是对的,就继续说:“我说讨厌你,不是讨厌你这个人。而是讨厌你次次都骗我。一开始你带着任务接近我,我说服自己不生气。因为就算身份是假的,但这么长时间陪在我身边的你却是真的。但现在,你还是骗了我。”
“那你说,我骗你什么了?”邢恕站了起来,朝他一步步走走近。
叶西杳本来想再用魔力把他逼退,但又怕伤了邢恕的灵魂,于是他只退后,道:“你说你遇到了一个想杀你的大恶魔,它不仅阻止你向联盟政府汇报我的事情,还伤了你,引起了戮魔阵的反噬。而现在你向安全局汇报了它的情况,安全局让你立刻去开会,但你不想去。”
邢恕:“没错。”
叶西杳:“骗子。”
邢恕:“为什么?”
叶西杳:“这么重大的事情,你不去解决,安全局的电话打过来找你,你却说要和我吃夜宵。我问你什么,你总是说着说着就凑上来,在浴室里也是……明明那会儿,戮魔阵都稳定下来了,而我也根本吃不下那么多魔气,但你还是不停下……邢恕,你嘴里就没有真话。”
邢恕半晌,缓缓呼出一口气来,有些无奈道:“那么,你认为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叶西杳给出了自己的答案:“你想利用我,把戮魔阵的魔气完全消解,以确保你去对阵那个恶魔的时候,可以杀了它。”
邢恕扶额:“……我的乖乖啊,你把我说的都有点怀疑自己了。”
叶西杳只当他还不承认,鼻子一酸,瓮声瓮气道:“其实我不介意帮你消解魔气,你只要好好跟我说……我讨厌你骗我,我讨厌你对我的好是带着目的的。”
说完这番话,叶西杳终于把这段时间淤堵在心里的那抹不上不下的怨气都吐了干净。
他觉得人类好奇怪。
做人也好奇怪。
作为魅魔的他,身体需要什么就去索取。但作为人的那一部分灵魂,却总是感到空虚。
他一想到邢恕对他的好都只是在利用他,就觉得无力。
他没有办法再继续和邢恕待在同一个房间里。
“我要回家了,你不要跟着我。”
叶西杳在邢恕的沉默中,穿好衣服,拉开门走出了卧室。
他不知道邢恕有没有跟上来,他没有回头。
客厅里一片漆黑,但餐厅那边竟然亮了一盏暖黄的灯,显得突兀。
碎在地上的电视机和灯都被打扫干净了,沙发也被清理过,整个客厅都从废墟变回了一个还算整洁的状态。
他很想无视掉这一切离开,但实现还是没忍住看向餐厅。
桌上摆了一桌热菜。
邢恕说他点的外卖,但那些菜看起来分明是才做好不久。
但很快叶西杳就明白外卖送来的是什么。
餐桌正中间放着一个大大的生日蛋糕。
他看到那个东西,有些迟疑,但最后还是忍不住靠近了。
上面有些无理取闹地画了一只圆乎乎的球形小恶魔,一条尾巴绕了几圈,尖端是颗粉色小桃心。
蛋糕上插着蜡烛,22的数字端端正正立在那儿等待被点燃。
叶西杳后知后觉摸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
23:55
原来他的生日还没过。
他竟然有一瞬间的庆幸,庆幸自己没有错过这五分钟。
仪式感对他来说一直是可有可无的东西,因为叶西杳从小到大做什么都是一个人,所以也就没有必要特别计较这一分一秒。
但这一刻,多出来的五分钟好像成了叶西杳的后路,让他能够及时反应过来,邢恕留他吃宵夜其实是想陪他把这个生日过完。
他正想回头,邢恕的身体忽然贴着他抱了上来。
他手握住叶西杳的手指,叹气说:“戒烟的时候把打火机顺道扔了,求你消消气,借我个火。”
“……嗯。”
对叶西杳来说,用魔气点燃一支蜡烛不算什么难事。
蜡烛点燃的时候,邢恕关掉了餐厅的灯。
“叶西杳,你刚才说的所有话,我都听清楚了,我想了想,也认为你说的很对。从你的角度看起来,我的确充满了阴谋。”
邢恕贴着他的耳根,说,“你设身处地考虑我的立场,分析得很对——我为什么要执着于你的谅解,为什么要留在你身边,为什么在这么紧急的时候,非要和你一起吃夜宵,帮你过生日,为什么你不需要魔气的时候我也要亲你抱你。这些事,追究起来,就不像一个驱魔师该做的。”
叶西杳沉默地看着眼前蜡烛的光,一闪一闪的,像他的心跳。
耳后邢恕的声音很轻,不带任何辩驳的严肃,仿佛只是在跟叶西杳说着什么亲昵的悄悄话:“但你从一开始就弄错了一点。”
叶西杳现在根本没有一点想继续对峙的意思,他闷闷道:“那你跟我解释,我讲道理的。你说得对我就听。”
“好,我跟你解释。”邢恕笑说,“很简单,你最开始就不应该站在驱魔师的立场来想这个问题,你要站在一个人的角度,站在你自己的角度想想……叶西杳,你愿意和一个人牵手接吻拥抱,无关任务,脱离驱魔师与魔物的关系,没有利用和欺瞒,控制不住自己想留在对方身边,会是什么原因?”
叶西杳刚要张嘴,邢恕先说:“算了,你还是别站在自己的角度。我怕你说你是因为饿了。”
叶西杳:“……”
他真的差点那样说。
邢恕再次开口,为了避免叶西杳听不明白,这下他直截了当,说:“忘掉我是一个驱魔师,单纯作为一个人来说,我对你所做的一切其实只有一个原因。叶西杳,我喜欢……”
叶西杳忽然抓紧他的手,说:“等等,蜡烛都化掉了。”
“我说喜欢你,我在跟你说我喜欢你!”邢恕气得想低吼,掰过叶西杳的脸,重重亲在他的嘴巴上,“你行行好,别看那根破蜡烛了,看我吧,反正我现在跟那个蜡烛一样火烧眉毛脑袋冒烟,马上就要化了。老实说,自从喜欢上你之后,我就忘了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还他妈什么驱魔师,我真不敢当。现在每次安全局问我任务什么进展,我都得想着怎么在他们面前装出一副和你不熟的样子,免得他们以为我被你引诱得色令智昏……罢了,这件事我还真不能反驳。”
邢恕噼里啪啦说了一堆,中心思想就是他喜欢叶西杳,喜欢得要死,喜欢得脑袋冒烟。
叶西杳控诉的那些事情,邢恕做得的确很有问题,充满了让人猜忌的空间。
说他企图利用叶西杳帮忙消解戮魔阵的魔气,完全合理。
但只要邢恕喜欢叶西杳,那问题就有了新答案。
戮魔阵算什么东西。
亲他抱他缠着他单纯就是因为喜欢他。
还有什么会议,什么不得了的大恶魔,对邢恕来说都得为叶西杳让步。
生日重不重要?
邢恕的生日不重要,但叶西杳的生日重要。
叶西杳在22年前9月10日这一天被鹿城的福利院收养,他成了人类的一员,他在人类社会有了归属感,他在这片土地成长。
所以22年后的今天,邢恕才能和他一起对着这根蜡烛掏心掏肺。
所以这么重要的时刻,邢恕当然要留在叶西杳身边。
好了,邢恕把口水都说干,一切都说明白了。
他想,现在叶西杳不会伤心,也不会再怀疑自己被利用,不会怕邢恕对他有什么别的隐瞒。
告白以后唯一的苦恼就是不知道叶西杳会怎么回答。
如果叶西杳不喜欢他,那邢恕也不会矫情,还是给叶西杳当食物,叶西杳要多少他给多少,叶西杳愿意留用多久他就为叶西杳活多久。
如果叶西杳也喜欢他……
妈的,叶西杳要是喜欢他那还有什么好说的,直接吃蛋糕!
可惜叶西杳听完邢恕的告白后,什么答案都没给。
他背对着邢恕来了句:“还有30秒就零点了,我还没许愿。”
邢恕:“……?”
叶西杳:“25秒。”
邢恕抓着他的手,四只手合在一起做出许愿的姿势,气得直磨牙:“赶紧许愿,小祖宗。”
他等着叶西杳许完愿就给他一个答复。
虽然谁也不会真的相信一个生日愿望能带来什么奇迹,但人的心理总归想要有个期待。邢恕理解。
但叶西杳却迟迟没有说出愿望。
“还有10秒。”邢恕以为他是想不知道许什么,就说,“想不出来就许个高兴的吧。”
就在邢恕以为叶西杳会随便许一个健康快乐幸福之类的愿望作为结束时,他听到叶西杳说:“你真的喜欢我。”
“真得不能再真,喜欢得不能再喜欢。”邢恕下意识便回答。
可他说完,才发现叶西杳已经自顾自吹灭了蜡烛。
整个屋子都暗下来。
邢恕这才明白,叶西杳那句话不是在问他,是在许愿。
叶西杳在许愿邢恕的告白是真的。
他希望邢恕没有骗他。
他希望邢恕真的喜欢他。
这……
什么意思?
邢恕的脑子就像忽然生锈了一样,变得不太好使。
该死的电话非得在这个时候响起,他想挂,但叶西杳按开了灯,小声说:“你接啊,万一是重要的事。”
说完,他就开始低头切蛋糕。
从背影看不出什么情绪,好像叶西杳挺从容淡定的。
邢恕跟上了发条的机器人一样,叶西杳叫他做什么就做什么。
然而电话刚接通,叶西杳忽然转过身,踮着脚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然后跑开了。
邢恕喉咙一燥,刚想去追,电话那头传来了骆以极的声音。邢恕按捺住狂热的呼吸,维持最后的平静。
他发现,桌上的蛋糕被叶西杳切得乱七八糟。
看来小寿星并没有邢恕以为得那么淡定。
那头的骆以极催邢恕赶紧到安全局去。
邢恕有些心不在焉:“哦,哦,行,嗯,可以……对了,你吃蛋糕吗?”
骆以极莫名其妙:“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邢恕:“行,给你带一块儿。”
骆以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