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leam夏季拍卖会那天,屿城下了场特大暴雨。
地铁站入口的楼梯成了瀑布,停车场堆放着抗洪物资,大雨下的码头空无一人,只有装着货物的深色铁皮箱在雨中啪啦啪啦地淋着。
气象局今日发布特大暴雨预警。马路上公交车乘风破浪般前进,穿着雨衣的交警帮忙扶起骑电动车跌在水洼里的市民。小孩被大人抱着,好奇地低头去看淹到大人小腿的积水。
屿城的城市排水已经是相当不错,可依然招架不住老天这般无情。
张渺愁眉苦脸地看着展厅,小晨问她怎么了,她指给她看,说:“墙都潮得掉皮了。”
小晨看了眼:“没办法呀,旁边邵恒的咖啡豆好多都发霉了。”
这确实没办法,张渺最后整理了一下妆面,马上要出发去拍卖会现场。她合起粉饼,抬头看了看二楼,喃喃道:“还不下楼……都几点了。”
小晨笑了笑,说:“不过说起来,Gleam的萧总还真挺照顾我们老师的,居然特意送了一条领带过来……”
这会儿小晨手里就拿着一早Gleam的人送过来的领带,深绛紫色和银丝暗纹,没有水洗标和品牌标,看上去是裁缝铺做的私人订制。
张渺笑而不语。
小晨又说:“姐,你说萧总是不是对我们老师有意思,我觉得他们还挺般配的,虽然萧总今年33岁,不过他看起来挺年轻,你说是不是有钱人都特会保养啊?”
张渺在检查包里的充电宝和邀请函这些东西,应着小晨的话:“是呀,当然啦,你看全世界那些富豪,谁不是容光焕发的。”
“确实确实。”小晨以拳击掌,觉得很对,“搞不好萧总下班回家天天晚上敷面膜呢!”
小晨话音刚落,便瞧见一道瘦削的身影已经下楼,手还搭在楼梯扶手,穿一套浅米白色的家居服,正冷冷看着她。
因为,此人脸上正贴着一张面膜。
张渺看热闹不嫌事大,小晨刚调侃碎嘴说萧经闻会不会敷面膜,转脸她老板敷着面膜下楼了。
张渺故意大声喊了小晨全名:“哇廖晨星同学!你也太刻板了吧,敷面膜是一种生活态度!保养皮肤是每个人的自由!”
小晨震惊:“不是!老师!我不是那个意思——”
林从沚沉默着转身上楼了。
他回去二楼的洗手间,僵着脸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然后狠狠扯掉面膜丢进垃圾桶,懊恼地抬手猛搓了几下自己脑袋——这是在干什么!
然后呼吸运气,前几天生病导致脸色很不好,昨天他妈妈过来的时候给他这里放了点护肤品,一一介绍过来,哪个是补水的,哪个是修复的。林泠玉说他发烧了两天,脸都烧干了,所以他今天起床洗漱之后,鬼使神差地就撕了片面膜贴上……
虽然这事也没什么特别的,但好死不死今天他要去拍卖会,这就很容易让人觉得他悉心打扮去见前男友。
直到张渺上楼来敲门,林从沚才慢吞吞地将门打开一条缝,偷偷瞄出去:“马上好了。”
张渺递进来一个纸袋,说:“萧总那边来人送了条领带给你。说是不知道你今天穿什么样的西装,如果不搭的话,就当作是个普通礼物。”
“喔。”林从沚接过来。
张渺笑道:“你不会在觉得难为情吧?没事的,小晨没那么多心思。”
“没有。”林从沚抿抿唇。
拍卖会的举办地点是Gleam总部最大的一间会议厅。不过在此之前,萧经闻将他带去了另一个地方。
一年四个季度,四场拍卖会,每一次都重中之重。萧经闻每一场都会在现场看着,亲自看着,甚至有时候会听每一条委托人电话的线。
但这次开场前的大部分事情都交给了助理,自己处理完比较重要的部分后,林从沚到了。萧经闻时间算得很准,甚至算到了他会在画廊墨迹上一阵子。
林从沚戴了他送的领带,正在门口给工作人员核对邀请函。
“等等。”萧经闻走过来拦了一下,“时间还早,晚点再进去。”
林从沚回头看了眼张渺,萧经闻看见了,说:“张小姐丢不了。”
那厢张小姐干笑了两声,说:“萧总,我跟他之间如果有个人会丢,那应该是他。没事,你要是没空送他回来,我出来接他。”
今天Gleam所有员工都精神头十足,在Gleam上班虽然加班严重,但薪酬可观,相当可观。
他跟在萧经闻旁边,拐过几个走廊他就已经昏头了。一位身着正装的女士替他们按开电梯,熟练地用她的员工卡在电梯里的触感器上刷了一下,按下19层,随后退出电梯轿厢。
电梯里只剩下两个人,林从沚默默瞄了眼旁边的人,问:“去哪?”
“仓库。”
“仓库在这层吗?”林从沚脱口而出,上次和杨青芝过来,他记得不是19层。
“另一个仓库。”
“家大业大。”林从沚评价。
“一般。”萧经闻说,“做点小生意糊口。”
林从沚略略无语地直接扭头看向他,然后电梯门开了。19层似乎是Gleam一个比较重要的楼层,开门迎面就是两个巡逻保安,二人向萧经闻点头致意了下。
他倒是信任萧经闻,闷不吭声地就跟人走,全然不在乎他会带自己去哪。之前那话说得不明不白,什么叫‘只有你能给我答案’他能给他什么答案,他大概只能回答萧经闻怎么处理明暗关系,以及如何塑造不锈钢静物的质感。
萧经闻带着他走到一扇看起来平平无奇的防盗门前,按指纹、低头扫虹膜,然后开门。读取到萧经闻的指纹和虹膜,警报系统自动休眠。
坦白讲,进来之前,林从沚没有做任何心理准备。毕竟这里是Gleam,Gleam的仓库左不过就是些拍品。
“啪。”
灯被打开。萧经闻说:“这里面含氧量有点低,等一下就习惯了。”
林从沚霎时瞳仁颤动了几下——
隔音绝好的大楼听不见外面天空乍然响起的雷声。灯亮起后,林从沚视野被茫茫多的拍品占据,数量之多已经不足以让他呆滞,而是这些拍品,这些古董、珠宝、书画……甚至家具,它们大同小异。
它们像是复制粘贴,同胞的兄弟姐妹,像误入了什么诡异的倒模工厂……差不多的乾隆花瓶,差不多的汝窑碗,那所谓的杨青芝挖他买家的景泰蓝,在这里就有三只。甚至……
林从沚甚至看见了今天的拍品。
就是上礼拜预展上,因为它出现,整个展厅换了个音乐的那件古董珠宝。
不对,严格来讲,是和那件顶价拍品很相似的一条项链。
他走过去,隔着玻璃罩看向里面。
“这不是……”
萧经闻:“1926年欧洲的一家珠宝商为印度皇室打造的彩色宝石项链,用祖母绿、无烧鸽血红、黄宝石、蓝宝石做出葡萄、石榴、花朵的形状,祝愿他们年年有好收成。”
林从沚摇摇头:“不、不是,这种珠宝一共有……”
“三套。”萧经闻说,“项链、戒指、头冠,抬头。”
林从沚抬头。
方才他太惊讶,忽略了上面一层展架,同样的玻璃罩,里面摆放着同系列的头冠。
这也就意味着,稍后开始的夏季拍卖会,那条起拍价3500万的项链,它并不是唯一的。起码这里还有一条与它相差无几的,同血统的姐妹。
“这里才是Gleam真正的仓库。”萧经闻云淡风轻地看着他,看着这展架,说,“你说,为什么艺术品能拍出百万千万的价格,因为它们具备稀有性,甚至唯一性。所以我做了什么呢,我买下所有和它们差不多的、有竞争力的、甚至出自同一艺术家手的作品,挑选一位幸运儿出来,端上拍卖会,赋予了它唯一性。”
“甚至,可能我选出来的,都不是成色最好、最完美的。”萧经闻说,“古董艺术品,有些疤痕和故事,更有韵味。”
萧经闻边说,边抬手,打开了玻璃罩,又说:“什么景泰蓝鎏金佛塔,我怕杨青芝?这一行就没我忌惮的人。来我这里的拍品,十年内不会出现第二件相似品。”
他没有佩戴手套,像拿一条不锈钢项链似的拿出这条古董。它采用了传统的绳结扣,萧经闻很随意地打开结扣,然后面对林从沚。
林从沚今天很好看,他敷了面膜,皮肤水亮,穿了他最喜欢的一套西装,系着萧经闻送的领带。
这条古董项链非常符合印度皇室对‘尊贵’的追求,它明艳、雍容华贵,它被拎着两端展开来。大片的宝石坠直接覆盖在他胸口,萧经闻的手在他后脑勺扣上绳结,整理了一下他西装领子。
接着,萧经闻端详着他和项链,说:“真漂亮。”
林从沚已经不敢动了,他脖子上挂着一条天价古董,他不明白为什么萧经闻要戴在他脖子上,这玩意要是摔了磕了,且不说萧经闻要不要他赔,他自己午夜梦回都会惊出半身冷汗。
林从沚迷茫地看着他:“你……你给我摘下来。”
“别动。”
“我哪敢动。”
他就是因为不敢动,才像个人偶一样,眼睁睁看着萧经闻又抬手去拿上层展架上的头冠。
同系列的作品,同样的宝石,浓墨重彩的风格。林从沚庆幸他今天仔仔细细地洗了头发,还涂了精油,因为萧经闻把那只头冠戴在他的脑袋上了……
他脑海里回荡着前不久跟萧经闻的对话——
起拍价3500万,你觉得多少落锤?起码6000万吧。
所以此时此刻,他的脑袋和脖子,能买一艘游艇。
这还没完,萧经闻又转身走了两步,继续打开玻璃罩,又取出来一枚8.01克拉的椭圆刻面鸽血红红宝石戒指。他托起林从沚的右手,他手指略细,最后戴在他食指上。
他算是看明白了,在萧经闻眼里这里根本不是什么拍卖行仓库,这就是他的衣帽间。
“……”林从沚纹丝不动,几乎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来,“你够了。”
萧经闻点头:“差不多了,这就是一套整的,全世界没有任何一个拍卖行能拿出来一整套。”
“废话。”林从沚盯着他,“我要是等下没站稳,你也拿不出一整套了。”
萧经闻笑了下,走到他身侧,手掌很轻地贴在他后背,引导着他向前走。
但林从沚不敢走,他不敢挪步子——这真的有点荒谬了,不单单是价钱的问题,而是它们的珍贵程度,这种感觉,和让他抱着一幅梵高没什么区别。
于是萧经闻像侍从一样托起他右手,让他扶在自己手腕处,这样半拥着他走到仓库一面等身镜前。
镜子里的林从沚僵硬又美丽,他皮肤白皙,手搭在萧经闻的手上,像个精致的球形关节树脂人偶。
萧经闻痴迷地看着镜子里的林从沚,他手指屈起,虚虚地拂过林从沚侧缘的头发,他没碰到他的皮肤,像个变态在抚摸他皮肤附近的空气。
“戴在你身上多漂亮。”萧经闻说,“我买下它们,为拍卖会上的那一件项链塑造出了‘唯一性’,那现在它们算什么?牺牲品?陪衬品?”
林从沚说不出话,因为他无法回答。
这根本不是‘只有你能回答的问题’。
萧经闻接着说:“为了外面那件拍品,同样的珠宝商,同样的做工,同样是给皇室,它们就得在这暗无天日的仓库里呆上十年二十年,所以,林老师,你告诉我……”
他那只抚摸着林从沚侧脸空气的手停在他的下巴,分明碰都没碰到,却好像做了场昏天黑地的爱。
“你告诉我……什么是艺术品?”
林从沚有点不知道怎么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