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捂住萧经闻的嘴, 他能感觉到萧经闻在他手心里笑了起来。
遂继续警告他:“别笑,忍着。”
萧经闻小幅度地点点头,看着他眼睛, 眼神诚恳,以表达自己乖顺。林从沚这才放下手,不忘悄悄左右看两眼,看展的人们并没有投来异样的目光,他才安心些。
再回头去看那幅画, 平心而论,纵然赝品, 但并不妨碍它是一幅精美的作品。甚至可以说以假乱真——诚然, 人家本来就是在这里‘乱真’的。
林从沚重新站在它面前,细细看着。展厅是一个大型的滤镜,灯光和装饰物,红外探测器, 以及展品前方的警戒线, 都会营造出受保护对象无比珍贵的氛围。
人是视觉动物,并且大脑往往只看见它选择看见的东西。
画作整体色调偏暗,黑色蟒蛇鳞片上折射着环境色, 它紧紧缠绕着一顶华美又萧条的水晶吊灯。不难看出, 这顶吊灯所服役的城堡曾富丽堂皇。
如今这吊灯像风烛残年的老管家,城堡落寞空无一人,却仍将自己打扮得体,纵然结构腐锈,蛛网密布, 摇摇欲坠,但它还是亮着微弱残光。
如果画面仅是如此, 大抵也就令人唏嘘家道中落,人去楼空。
可偏偏来了一条蛇,死死缠住它。
主体的暗色,光源在画面中心。人类是趋光生物,所以情不自禁地去看画面中心昏暗的灯,就不得不去细细看着缠在灯上的黑色蟒蛇。
它鳞片那么漂亮,富有力量,是画面中唯一的活物。
林从沚目不转睛。
他看得有点陷了进去。
萧经闻没有催促他,周围人走走停停,唯独他伫立在那儿不动如钟。西方油画里的‘蛇’多指代魔鬼,蛇在伊甸园里引诱了夏娃,古典画作中,蛇更是被圣母踩在脚下。
而这幅画,这条蛇缠着虚弱的吊灯,林从沚不知蛇是要送它最后一程,还是在贪图它的余温。
画展常有人久久驻足在某一幅画前。
“Lin!”
忽然身侧有人认出他,接着哈哈大笑了几声,用蹩脚但可以听懂的中文说:“天呐!好久没见了!”
来人是艺术馆的主人之一,林从沚愣了下,在脑内搜寻这人怎么称呼的时候,旁边萧经闻先一步和他握手并打招呼:“Mr. Prost。”
“Jsut Dan。”
Dan Prost是个法国人,在塞维利亚的这个艺术馆是他和他的朋友一起经营。去年邀请林从沚过来画一幅仿画的就是他,上个月给萧经闻发邮件,申请用仿真画展出的人也是他。
Dan和萧经闻握了握手后,直接伸出胳膊跟林从沚拥抱了下,说:“上次你来西班牙,状态特别萎靡,今天你看起来好多了,对了,我明天上午的飞机回去巴黎,替我跟你母亲说新婚快乐。”
“好,一定。”林从沚笑着说。
其实不能怪林从沚第一时间没认出Dan来,这位仁兄前些年还是一头长卷发扎起来,两缕流苏耳环,今天再见,Dan已经是短发,一对低调的耳钉,全然没有往日半点张扬的劲儿了。
林从沚看了他半晌,问:“你…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Dan轻描淡写道:“离婚后改变一下形象。”
“你离婚了?”林从沚诧异。
“干嘛,法国总理离婚的时候你有这么惊讶吗?”Dan看了他一眼。
“那确实没有……”
Dan不想聊自己和前夫的事儿,于是问他:“你呢,你跟你那个前男友还有后续吗?”
“……”林从沚看看他,又看看萧经闻。
Dan同样作为艺术工作者,有着不俗的嗅觉,敏锐地察觉到了些什么:“Oh。”
他接着说:“Okay,祝福你……们。”
“啊!你喜欢这幅画吗?”Dan的目光放在林从沚面前的画上,“很棒,对吧,你有看背景里的那些东西吗?”
林从沚听他这么说,才看向这幅画的背景。
Dan作为巴黎土著,显然是早餐喝酒了,这会儿他就有些飘飘然。说:“你看见了吗Lin,背景里那些蒙着灰尘的壁画。”
林从沚眯了眯眼,在展厅射灯下,他认真地看着画作虚化的背景里的东西。
约莫一分钟,林从沚看出来了:“是……占卜牌的‘国王’和‘死神’。”
Dan点头说:“没错。壁画上是国王牌和死神牌,你看,他们都穿着铠甲,象征着威严。好了,Lin,你现在闭上眼睛。”
林从沚不解,看着Dan:“做什么?”
Dan说:“闭上眼,回忆一下你记忆里的‘死神’是什么样的。”
林从沚依言闭上眼,说:“盔甲,只有一幅骷髅,拿着一面旗帜,骑着战马。”
“就这些吗?”Dan问。
“差不多?”
全程,萧经闻在旁安静地看着他们,和这幅画。
Dan瞄了眼萧经闻,笑起来。Dan明白的,萧经闻这个人常年浸淫在这些艺术品中,早就算半个行家了。
“好了,你睁开眼。”Dan说,“去看画作里的壁画。”
林从沚又眯起眼,他看得很认真,小腹已经碰到警戒线。接着,他恍然,瞬间睁大了眼睛——
“‘死神’的马蹄下踩着‘国王’……”
Dan立刻扬起一个心满意足的笑:“是吧!”
“是吧是吧!那么Lin,想一想,国王死了代表什么?”Dan继续期待地看着林从沚。
“代表王权……”林从沚忽然感受到了什么,“不,以这幅画的创作时间来看,王权不会消失。”
Dan很欣慰:“没错,当时的创作背景,王权是永恒的,那么国王的死代表?”
Dan曾经教过学生,所以善于这样诱导着他人走向答案。
“王权只会转移。”林从沚说。
“转移向……?”
“储君。”
——这个概念在东西方是统一的,东方历史和西方历史都有一段时间里以世袭的方式传递皇位。帝王在生命走向终点的那天,将王权交与王储。
所以在那个年代里,人们认为王权永远存在,不会消失,只会转移。
《被蟒蛇缠绕的水晶吊灯》这幅布面油画的画面主体正如它的名称,画面灰暗的背景中,壁画上,死神牌踩着国王,国王牌依然端坐在那里。
Dan很满意他听到的答案,这时候他大约酒劲儿上来了,说:“王权,多诱人的词汇,那么Lin,你告诉我,王权如果发生转移,那么同样转移的还有什么?”
沉默良久后,林从沚答:“父权。”
Dan暗暗“Bingo”了一下。
所以这条蛇在做什么呢,林从沚重新审视面前的画,这幅进来之后萧经闻告诉他‘这幅真迹在我那里’的画。那水晶吊灯之上,衔接着吊灯与穹顶的部分——它摇摇欲坠的原因是,吊着它的衔接件如倒挂的王冠,只剩下中间那根金属件。
而灯上的每一个装饰物,看起来都是普通的,小小的灯罩,但它们都呈中间高、两边装饰品略矮一些的‘王冠’符号。
这条蛇,在弑君。
或者说,在弑父。
作为魔鬼象征的蛇,在做着不为当时法理所容的事情——弑君、弑父。
所以这幅画,它正在杀水晶吊灯。
“多棒的画。”Dan痴迷地看着画,说,“多神奇,这是谋杀现场呀Lin~你知道吗,几年前你到这里来画画,我们喝酒的时候聊到你的前男友,过后不久你离开了,我机缘巧合买下了这幅画,我越看越觉得——”
“你说你前男友的家庭和他的公司,那么年轻的人,挤掉了他的父亲,那么果决又残暴的经营手段,你说巧不巧,后来这画还真被一位总裁……哦。”
Dan收声了,他笃定自己早上真的喝多了,他优雅一转身,向萧经闻做了个无实物的脱帽礼:“抱歉,我忘了此时此刻你本人就在这里…哈哈哈……我早说了早餐不能超过350毫升哈哈哈……”
果然是喝高了。萧经闻摇摇头:“没关系。”
“well。”Dan用他带着法语口音说,“Have a good day。”
萧经闻微笑颔首。
Dan挥挥手溜了。
林从沚却呆在原地。这回是真呆了。
其实他没细想过萧经闻是怎么坐上Gleam的执行董事,因为这似乎合情合理。他是萧经闻,远近闻名的资本家,善于下狠手。
这些都是一个资本家,或者说要经营一家亚洲第一梯队拍卖公司所要有的魄力和特性。
他一直以来忽略了一个巨大的、摆在面前的问题。
果然大脑只会看见它选择看见的。
萧经闻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吗?林从沚盯着画里的蛇,那么他真的只是用4亿的单项成交金额从他父亲那里夺走Gleam这么简单吗?
萧经闻那单4亿的生意完成之后没多久他们就分手了,这些问题林从沚没有机会了解。他和萧经闻不一样,他的世界从来过于理想化,他活在妈妈的童话故事里,是姜饼屋里的小王子。
林从沚的世界没有‘父权’,更没有压迫,林泠玉至多要求他把被子铺平整。
小王子和王储。一个是童话,一个是历史。
萧经闻挪了一步,走到他旁边,和他肩膀之间距离可能一部侧过来的手机。
“少听Dan瞎分析。”萧经闻说,“哪就那么邪乎了。”
“那你为什么买这幅画?”林从沚有些呆滞,说话声很轻,“它不是名画,也没有什么……你喜欢的那种价值。”
萧经闻没所谓地笑笑:“帅呗,这黑蛇画得多帅。”
那些Dan指引着自己说出来的话,‘王权’和‘父权’,隐隐间他已经有了清晰的轮廓。五年前的萧经闻真的和现在差不多吗,五年究竟能把一个人改变成什么样。
他那时仅28岁。从Gleam的‘王储’成为‘国王’的路上都做了些什么,让培养出这般下手狠绝之人的人退位让贤?他父亲那时候,也不至于到退休的地步吧。
那么他又为什么这么做。
单单是贪图Gleam的董事那个位子?
其实答案呼之欲出了,林从沚只是活在童话环境里,他心智是个成年人。
那幅画被萧经闻收藏,就是直观的答案,他买下这幅画,纪念自己的胜利。
“我想出去透透气。”林从沚说。
“嗯。”
展票可以进入展厅两次。
呼吸到新鲜空气之后心跳缓和了下来,林从沚呼吸了几下。艺术馆出来是个广场,有乐手弹着乌德琴,乐手身边围着跳舞的人们。
他们在一起的时间里,萧经闻鲜少谈及他家庭。其实想想,林从沚根本不知道他家庭对于一个同性恋继承人是怎样的态度。
再退一步,他今年33岁,没有婚姻压力,不必给任何人面子去相亲,连托辞都不必有,那他是做到了怎样的程度。
有小朋友在互相泼喷泉水,尖叫着追逐对方。单纯的灵魂永远能直面真实的欲望,小孩子只想玩乐,他们追逐对方的脚步也会因为来到广场的冰淇淋车而停下。
他终于成为一个视艺术品为一串金额的资本家,他几乎每天都能看见占据整个仓库的展品、拍品,他聚集着常人难以设想的财富,然后问他——你告诉我,什么是艺术品。
他走到这一步,完成了地位上的‘弑父’成为新一任‘国王’。
是为了和自己在一起。
而这个部分,是林从沚最不愿意承认和接受的。
因为想要和自己稳定地在一起,所以成了疯狂的资本家,疯魔之下连自己都想利用来“造神”。
五年前疯狂的王储被一切蒙蔽,最后连小王子都没有放过。
任谁都知道,一个人要足够强大,强大到一定地步,才能不被任何人任何事所束缚。
可五年前的林从沚不理解、不接受、不妥协。
五年后的林从沚,站在塞维利亚耀眼的阳光下,他终于直视了造成他们分手的,最源本的问题。
是萧经闻依然想和他在一起。五年里萧经闻进入了某种痴狂的状态,他从一个‘想赚点钱’的项目经理,变为‘行业一切为我所用的资本家’。他真有那么爱钱吗,还是他真有那么爱林从沚。
做一个绝对意义上强大的人,能保护小王子的人。那是他充斥名利钱财世界里唯一纯粹的存在。
而保护他,和他在一起,王储不够,要成为国王。
林从沚想点根烟,火机还没掏出来,烟就被萧经闻拽了下来:“禁烟广场。”
“不是,你这五年过的,不抽烟不喝酒,你怎么解压?”林从沚失笑。
“我?”萧经闻捏着他咬过的烟,说,“想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