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农港市安陵路,夜里十二点整。
霓虹被模糊了色彩,天地间一片氤氲的迷离,雨下得比依萍去要钱的那天还大。
温固穿着一身超市积分兑换的雨衣,大红色,从头盖到脚,他独自一人站在他们家小区门口的垃圾桶面前,眼睛死死地盯着垃圾桶。
他大部分脸隐没在雨衣帽檐的下面,薄唇紧抿,绷紧的下巴瘦得棱角分明,皮肤透着不太正常的苍白。
这雨夜屠夫一样的打扮,要是让出门扔垃圾的大妈看见,能一扫帚抽死他,幸好今晚大雨倾盆,这个点除了他没人出门。
温固手抓紧了雨衣下面的一摞笔记本,慢动作地从雨衣里面难舍难分地把它们拿出来,在雨点打在笔记本封皮上的一瞬间,温固的睫毛颤了下,他清晰地听到了什么被砸碎的声音。
那是他的心啊。
他一颗从小到大向往成为畅销小说作家的心——
“哐当”一摞笔记本毫不犹豫地脱手,在雨夜划出漂亮的抛物线,准确地落进了垃圾桶。
去他妈从小到大的理想,现实就像他总是阴晴不定的老妈,从小到大黑虎掏心巴掌揍得他啪啪响,从没有预警,时常打得他晕头转向。
而现在,他要告别过去,告别他焦虑头秃失眠多梦腰膝酸软的写作生涯,奔向新的生活!
他在空无一人的小区里冒着大雨手舞足蹈的跑回家,进屋之后甩了雨衣,赤着脚跑到茶几边上,将潮湿的手在自己的大裤衩上擦了擦,然后拿起了茶几上的一个银行卡亲了下。
接着他打开手机银行,仔仔细细地查了好几遍余额后面的零,美得鼻涕泡都要出来。
就在前几天,他中彩票了。
四十万!整整四十万!
他再也不用担心他妈整天催他找工作,催他相亲,更不用担心每到逢年过节,亲戚朋友轮流轰炸他不务正业了。
四十万不算多,但是在他们家这一百八十线的小城市,他能交个首付,买个二手车,剩下的钱还能计划盘个小店。
从此以后他就是有车有房的小老板,看谁还给他介绍二婚带三个娃还比他大八岁的对象!
温固将银行卡收到他小屋柜子的最顶上,美滋滋地哼着小曲儿去洗漱。
他租的这个房子热水器不好使,时冷时热的,每次洗澡他都要骂,但是今晚不一样,今晚冷热交替让他觉得刺激,觉得爽极了。
这就是金钱带给人的快乐吗?整个世界都跟着美好了啊。
温固是个糊穿地心的小写手,是在某绿晋江网站里面写言情救赎小甜饼的男作者。
签约十年,他兢兢业业的产糖,定时定点的更新,活好不粘人,连作者有话说都不敢多逼逼。但是混了十年了,糊到妈不认,吃饭都成问题,除了腰间盘哪里也不突出,还被执着跟了他好多年的黑子说是工作室写文,产出的都是工业糖精。
凌晨三点半,温固在自己床上蹦够迪,堂而皇之的发了一章废章告诉读者,老子封笔不写了,坑了!
然后他删掉笔名的登录信息,关掉笔记本,美滋滋地睡了。
出租屋的床铺“吱轧”响了声,床上的温固翻了个身,露出了一截白皙的腰。
他侧身睡在床上,挡脸的刘海都散落在枕头上,露出清隽的脸蛋。
其实他生了幅温和的好模样,之所以有人给他介绍离婚带三个娃还比他大八岁的相亲对象,是因为他从大学毕业到现在已经三年了,不仅没有工作,还基本不出门,见人还不会说好听话,是个典型的社恐死肥宅。
现实中的死肥宅可并不是褒义词,他这样没有能耐没有工作没有房子没有车的大龄男青年,就算生得面嫩好看,年纪小点的时候还有小姑娘图他脸跟他来往,现在都二十七了,但凡是奔着结婚的,谁要找个这样的还不一家蹲炕头哭去。
狗屎好踩彩票难中,这都让他中了,说明气运这玩意和人有三急一样,要来的时候挡都挡不住!
温固嘴唇勾着,他梦里都是笑着的,不用去畅想都知道他今后的生活得多么的美好。
外面雨声还在哗哗哗,农港市四季如春空气潮湿,三天一小雨五天一大雨,这样的天气实在太寻常。
一道闪电突兀地从天际划过,却迟迟没有雷声,在这样一个深夜里,整个城市陷入了沉睡,并没有任何人注意到。
被雨水洗刷得绿油油的垃圾桶,突然被什么东西拱得盖子顶起了一下。
落回去之后,片刻后再度顶起。
循环往复,直至“砰”的一声,盖子彻底开了——一只苍白的手抓住了垃圾桶的边缘。
这是十分经典的国产恐怖电影开场,奈何周围没有观众,雨一直下,是伴随着这入梦的城市最好的催眠曲。
第二天,温固早起神清气爽的去出租屋的楼底下吃早餐,平时他都是豆浆一碗,油条两根,今早上心情好,他一口气吃了三根油条,喝了一碗豆腐脑,还打包了两个油饼,准备中午吃了就不出来了。
早点摊上人很多,都是住在这一片的熟人,老大爷大娘们叽叽喳喳的,送孙子上学的路上买两个油饼,就给孩子对付了。
这里是一个旧小区,楼有些年头了,外墙的墙皮都掉得厉害,时常垃圾两三天的没人收,大夏天的不绕着走,张个嘴都能飞一嘴的苍蝇飞虫。
有钱的第二天,和温固想的不一样,电视里没有循环播报某某市民中了四十万彩票,他今早上多吃了东西,那早点摊位的老板也没有好奇他是不是有什么喜事。
生活就是这样子,大家都忙得脚打后脑勺,谁有工夫去关心你怎么回事,哪怕是一夜暴富,只要你不拎着钱去大马路上撒,别人也很难注意到。
不过这样很好,毕竟温固连他妈妈爸爸都没有告诉,他们二老手里富裕,不缺钱。
平时一分不肯接济他,用他妈的话说,就是不结婚你就自生自灭。
温固虽然糊穿地心,最狠的时候连扑三本,吃方便面吃了两个月,蜡黄得像是地里的小白菜,也没敢跟他妈妈提要钱的事情,主要是怕他妈喷死他,还有就是……他真的不想结婚。
他喜欢小动物、小孩子,喜欢一切萌萌哒的东西,对这个世界充满了爱意,可他无法去想象,他要跟一个陌生人结为伴侣,长长久久的生活在一起。
他要像楼下住的老大爷一样,被拎着耳朵骂窝囊废,还要为了孩子的未来去死命工作,要承担起作为一家之主,一个男人的责任。
可温固觉得自己还没长大……他有较强的自我认识,并且享受孤独。他觉得自己还给不了任何姑娘幸福,他为了不祸害别人,已经有七年没有恋爱了。
就算每逢年节被摁着头念得耳膜穿孔,他也没有低头过。
但现在好了,他肚子上放着银行卡,奢侈地把空调的度数都调低了两度,晃着脚丫在看微信上一个中介发的卖房信息,手边是挖成一勺勺的冰镇西瓜。
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楼下大爷大妈又吵起来了,这房子隔音实在不行,温固躺在沙发上听得真真的。
“你这个脑血栓前兆,那钱是给孙子交小饭桌的钱,塑料袋包着的,还能扔垃圾桶去啊!”大妈咆哮的可谓勾魂夺魄。
“哎哎哎……那谁知道啊,那塑料袋脏得什么似的,里面还夹一层卫生纸,我还当是咱家花猫的屎……别掐了我就去找……”这是大爷求饶的声。
温固“噗嗤”一乐,都能想象出大爷这会儿必然被揪着耳朵龇牙咧嘴。
不一会楼下门“哐当”一声,估计这俩人去翻垃圾了。
微信“唧唧”地叫,温固拿起来看。
他刷那中介的朋友圈,有看上去还行的,就咨询一下那个房产中介。中介十分热情,不断地劝着温固出去看房子。
“哥我现在就在金山小区,你相中的那套公寓房主正好也在家,不然你现在就来看看,我骑电动车接你去?”
温固点开语音,吃了块西瓜,那头男声语速特别快,还带着一点点不知道哪里的口音,尾音都是上扬的。
温固听着笑了笑,他头顶上绑着个小揪揪,把有些长的刘海给扎起来了,露出一双圆圆的杏核眼,一笑就像两个月牙一样弯起来,特别面善。
他按住语音,咽下西瓜,清了清嗓子,开口声音清越,在这盛夏的大热天里面,好像都带着冰镇西瓜味儿,“我现在在外面呢,还有点事情没有办完,等晚点吧,接我的车来了我先不说了——咻!”
语音发出去,温固躺下又插了块西瓜吃了,中介小哥们都太热情了,可是这大热天的,还这个大中午的时间出去看房子,实在不是人遭的罪。
有钱在手,他也并没有那么迫切,温固想着午间大太阳下去,那会儿这小哥要是有空,倒是可以约着看下,毕竟那公寓他挺看好的。
对面小哥坐在电动车车座上,正在那小区树荫下待着,听了温固的语音之后,“噗嗤”笑了。
“这哥们撒谎草稿都不打,这语音里面都能听电视声,说上车了……”
不过中介小哥也不恼,毕竟要他来也是顺便,他今天是陪其他看房的来的,于是配合地给温固发消息道——哎哎,好好,晚点哥们有时间了直接电我。
温固看了眼,发了个ok的表情。
下午四点半,温固在床上躺尸了一整天了,午觉睡得十分舒爽,他慢悠悠地洗漱收拾好了自己,在衣柜里面扒拉了一身运动服穿上,随便抓了下头发,看上去清爽又青春。
他给那中介小哥打了个电话,中介小哥说他就在附近,顺便就骑电瓶车来接他过去了,要他下楼等就成。
温固溜溜达达的下楼,朝着小区门口走,准备在门口那块儿的阴凉下面,等那个中介小哥。
太阳开始偏西,但也还足够威武,温固走过垃圾桶旁边,一群苍蝇到处飞舞。那块被翻得乱七八糟,一阵风吹过,味道十分的窒息,也不知道那大妈大爷有没有翻到误扔的钱。
绕着苍蝇走到小区的门口,温固回头看了一眼凌乱的垃圾,心里突然没来由的抽了下。
他的大纲手稿……昨夜也是扔在这桶里的。
他突然后知后觉的对自己多年的坚持和昨晚决绝的舍弃,有点心酸和难受。
不该扔那里的,烧了也好过就这么扔了,那些都是他的心血,不该是成为垃圾的宿命。
那是他在每一个夜深人静里,纵使没能带给他理想的生活和回报,,却也至少放纵快乐过的岁月啊……
中介小哥嘴不靠谱,微信里说两分钟到,等了十分钟也没有来。
温固等得有些焦心,鬼使神差的朝着那垃圾桶走去,他也不知道想干什么,或许就想看看那手稿还在不在。
昨晚上大雨倾盆,垃圾桶盖盖着,应该没有淋到。
但也不知道大爷大妈翻垃圾有没有翻出来,要是给人看到了还怪羞耻的……要不然他还是捡回去烧了吧。
他捂着鼻子走到垃圾桶旁边,忍着乱飞的苍蝇朝着里面一瞅……猝不及防的对上了一双秋水般明净的眼睛。
“我操!”温固惊骂了一声,连退了好几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