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床坚硬岩石带来的烦恼, 在老师的大船设想里褪去些许。
即使没有设计图,也不妨碍律风和殷以乔在台风将要来临的天气,慢慢畅聊老师的设计。
律风始终清楚老师的心情。
回国前一场彻夜谈话,将这位年少时候随着家族前往英国的老人, 深藏的祖国展露无遗。
他们曾在灯火通明里聊桥梁、道路。
还有传承千年的古诗词。
每一句都透着殷知礼对祖国的爱意, 还有文化浸润骨髓的温柔。
律风仍旧清晰记得, 老师笑容苍老、举杯笑吟:“少小离家老大回, 乡音无改鬓毛衰。”
藏在黑发里的斑白银丝,悄悄记录着离开故土的时光。
此时,他终于回到故土,在离家时候没能赏玩过的珍贵岛屿上,建起心目中归港的大船。
南海隧道加固的工棚外, 响彻哗啦啦的狂风, 时不时还有树枝刺啦作响。
即将登陆的小台风,几乎是立安港这个季节最为频繁到访的客人。
律风这样的驻守人员, 困在工棚不得动弹,只能借着视频通话, 问道:“你觉得老师会设计什么样的船?”
殷以乔沉默片刻, 了然笑道:“应该是一艘中国味道浓郁的船。雕栏画壁,乌蓬灯笼的画舫船吧。”
律风能从他简略的形容里,感受到水乡氤氲的气息。
如诗如画的红灯笼,乌船顶几乎是全世界公认的中国风。
可他拿起烧水壶, 热水哗啦啦倒入玻璃杯,在外界雷动的风声里迟疑道:“老师的设计都会和当地人文历史相关。就算是中国古时候船, 也该是南海的船。”
殷以乔的中国史,也不过像课外书一般粗略涉及,绝对没有律风这样经过义务教育轮番考试来得巩固。
他对南海船的印象, 从氤氲水乡走上了金戈铁马的极端。
殷以乔很难从铁灰色战舰走出去,但他绝对不信律风指的是这样的锐利船型。
他不禁问道:“南海的船什么样?”
律风全然不知师兄经历了怎样的大俗大雅挣扎,随手搜了搜华光礁一号的图片,发了过去。
“就像它一样福船——‘水密隔舱,鱼鳞搭接,多重船板’,承担起古代海上丝绸之路的航行。”
古朴木制的大帆船,有着尖底阔尾,方头高昂。
它高大如楼宇,又浑身架起大大的船帆,似乎入水便能疾驰万里,无人可敌。
独特的造型,令殷以乔充满兴趣。
这样气势惊人的大帆船足够漂亮,就算是比照着原封不动地建成商业楼,也不会比宝岛其他著名建筑逊色。
他端详着福船尾部的雕花,在台风肆虐里听律风讲福船的故事。
郑和七下西洋、戚继光抗倭、还有封舟使琉球、郑成功挥师东渡击败荷兰殖民者。
这样的船,是商船更是战船,多重良木叠起的雄壮身躯,自古航行在这片海域,保卫过宝岛领土,所到之处无不卷起呵呵风声。
律风的故事,总是讲述得激情澎湃,使殷以乔眼里的漂亮福船与铁灰色战舰逐渐重合。
他苦恼又无奈地问:“之前你和爷爷讲过福船的故事?”
“对呀。”律风浑然不觉。
殷以乔笑了笑,“那我知道爷爷会怎么设计了。”
必定从福船起,至舰队归。
既能承载南海古代辉煌的航海历史,又能展现当今南海的雄风。
宝岛的地理人文,成为了南海的一部分。
他甚至觉得,爷爷会任性地在宝岛上雕刻福船似的凤羽龙鳞,以赤红铁青,作为楼宇的主题。
立安港漆黑的天空终于下起了暴雨。
殷以乔和律风在暴雨中,一人一笔,隔着网络,共同猜测殷知礼会设计怎么一座“福船”。
台风的天气,持续了整整一天。
幸好这次的小台风,已经登陆过了南边国家的里可岛,到达立安港削弱了风力,否则他们位于海边的工程,不知道会延迟多久。
殷以乔在雨后如洗的干净海风里,前往工地。
综合旅游区的设施没有受到任何损害,检查完毕就能继续施工。
然而,对面的工程作业船,还靠在港口。
实在是不像工程继续的样子。
于是,殷以乔稍稍几步路,就能到达南海隧道工地门口。
他一个电话,打过去问道:“你们今天不开工?”
律风浅浅叹息传来,“不开。遇上麻烦了。”
陆地上的旅游区建设顺利。
海里却遍布暗礁岩石,没有那么容易突破大自然的防线。
律风跟着副总工做完例行检查,便背着电脑,上了殷以乔的车。
总工不在,跨海桥梁不开工,律风应当是休息的。
可他坐上副驾驶,重新打开电脑屏幕,上面整齐交叠着数篇论文,等待他仔细详读。
殷以乔专心开车,好奇问道:“你在查什么?”
律风头也没转回答:“岩石。”
跨海大桥身下坚硬的岩石,阻碍了迅速的工程进度。
南海海峡海床上,分布着大量花岗岩层,他们一路从浅层进入较厚区域,无可避免地发现再往深处,钻孔不成问题,但是桥基座的钢结构也许无法承受海底压强。
海洋的深邃莫测,创造了一道无法攻克的难题。
在强压与岩石双重作用下,他们想要树立的桩子,将会面临比16级台风、八级地震更为严峻的挑战。
桥基是一切的根本。
跨海大桥必须稳稳地立在海面上,就必须穿透脚下的一滩花岗岩。
“南海海峡的地质情况很特殊,我们遇到了一点小麻烦,所以想找找国际上研究洋底岩石的资料……”
律风心情低落又烦恼,“但是,没什么帮助。”
南海地质研究,连国内的专家都还在探索阶段,国际更不会有什么帮助。
花岗岩、玄武岩、安山岩的国际结论,都可以被合金钻头击破。
可偏偏跨海大桥下面的花岗岩,远远没有国际论断那么容易。
“国外对岩层的研究,更多停留在追溯成因方面。钻孔、立桩、建基,完全在他们的研究里是一片空白。几十年过去了,最先进的研究理论,竟然还是当初挖掘英法隧道时,穿透石灰岩的论文。”
律风的手指敲在电脑键盘上,绝不相信国际研究如此落后,“看起来外国优秀的桥梁工程师都把优秀的技术藏了起来,一点儿也不像我们似的大方。”
中国建成曲水湾大桥、乌雀山大桥,都热衷与国际分享经验,讨论交流。
等他遇到麻烦了,去求助国际研究,才发现国外这群攻坚克难科学家,还没国内建设集团懂打桩。
律风撇撇嘴,关掉那些落后中国十年的海底钻孔技术,长叹一声,“他们太小气了,我们还去做过不少讲座,论文都是公开共享的呢!”
殷以乔听完他的小抱怨,忍不住笑出声。
“小风,因为你们给的论文、传授的技术,在外国人眼里跟神话没区别了。你就算手把手的教,他们都学不会。你就不一样了,给你一篇论文,你能把人家奋斗了几十年的研究,瞬间学得透彻。”
超长跨江轻型钢结构大桥,地震带盘山而立大桥。
给外国人三十年,他们也只会严谨考察得出结论:此处不宜建桥。
殷以乔不敢保证,会不会有国际桥梁工程师藏私。
但他十分肯定——
就算有藏私的技术,只要敢亮出来,就会被勤劳勇敢的律风同志,扒着论文,吃得干干净净。
律风哼哼地关上电脑,“我哪有这么快的学习能力。”
他还得做实验、还要搞测试,最重要的是分析材质与地形匹配程度,一篇论文怎么够?
律风无奈地撑着车窗,感受台风过后清新的空气。
“我还是等翁总和瞿工吧。希望他们能从工程研究所带回来好消息。”
中国的桥梁,还是得靠中国的研究。
可惜,内幕八卦传播者瞿飞,整整两天没有回音,仿佛被抓了起来丢进了信号隔离区,律风发消息没有回答,打电话也一直占线。
倒是翁承先打电话回来,询问了台风过后的情况。
“没什么问题,这场台风登陆立安港,风速还不到6级,应该是被里可岛削弱了。”
“那就好。”翁承先满意道,“我和瞿飞还要进研究所实验室几天,他们拿到了之前分析花岗岩的数据,正在做实验模拟,我们晚点回来。”
一句晚点回来,大约是一周时间都没有回来的迹象。
翁承先时不时跟副总工、律风了解工作,而瞿飞就像人间蒸发,投入了实验室的海洋,一去不复返。
微信消息没有回复,律风便不发了。
不用想也知道,行事散漫的瞿飞,被亲师父压着干活,绝对没有玩手机的空闲。
没空闲就是好消息。
律风之前的焦虑、烦恼,都在安静之中,逐渐消散。
国内丰富的造隧、穿山、架桥经验,已经足够国内建设集团与众多桥梁专家,形成一套完整的桥隧体系。
一定有不少人对海底裂层、岩石进行了广泛研究。
翁总工和瞿飞能够待在研究所那么久,必然有了突破方向,总不会空手而归。
律风满怀期待,按部就班的跟着副总工进行宝岛那段的跨海大桥检查工作。
忙碌而充实的生活,令他斗志昂扬。
每次路过工地对面泥泞的工地,都在期待那里搭起同款蓝围栏的模样。
终于,在一个晴朗的午后,律风刚刚登上例行检查的船舶,都接到了瞿飞的电话。
“嘿,律风!”久违的声音依旧那么粗犷轻浮,“我们带着解决方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