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进入伽蓝塔的前一夜,姬淮舟将府中一切都安排妥当,星如还要再过一段时月才会回来,他将他所有能够留下来的一切,都留给了他。
他这几日通宵达旦,将心血都快熬尽,这一生的算计筹划、阴谋阳策,都用在了这件事上,只希望星如能够在自己走后余年,不要不快乐。
星如不擅与人交际,除了自己,已没有其他的好友,他想着他有了这些,等自己不在了的时候,他应该也可以过得很好。
想到此处,姬淮舟的脸上不禁多了丝笑意,只是他的左边眼睛已经不在,剩下一个黑糊糊的血窟窿,笑起来的时候未免有些可怖,他看着镜中的自己呆了半晌,随后找来一条白色绸布,将左眼蒙上。
他被软禁在太子府中,若想出门还要费上一番心力,当夜色笼罩着这座寂静的都城的时候,他披着黑色的斗篷,在几名手下的护送下,来到观星台。
观星台上,国师站在月下,手中执一拂尘,神色冰冷,恍若那些故事里面断情绝爱的仙人。
此夜无星无月,天上的云层都在那厚厚堆积着,一层一层,直堆到那九重天上去。
云层之下,是隐秘的人间烟火,远处群山起伏,江水滔滔。
观星台立于皇城之东,与不虞江毗邻,它的西边便是大胤的皇宫,那里翠衣红袖,灯火阑珊,众人欢笑,不知归路。
大胤的太子明日将入伽蓝塔,为万民祈福,终生都不得再出。
那国师一身白袍裹身,转过头来时,但见姬淮舟左眼被白布包裹,颇为奇怪,问道:“殿下,您的眼睛?”
姬淮舟不愿多提,只是淡淡笑道:“无事。”
国师便也没有再追问,他将手中的拂尘摇了一摇,沉声问道:“殿下明日就要入伽蓝塔,不知深夜来访所为何事?”
“国师前日所提之事孤答应了,但孤有个请求。”
“殿下请说。”
姬淮舟摘下头顶兜帽,他的脸色苍白,面如枯槁,不是长寿之相,他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大胤皇宫,很快又将目光收回,眺望着远方,不知道是看向何地何人。
良久后,他缓缓说道:“孤这一生,母后早薨,兄弟姊妹皆视孤为寇仇,恨不得将孤食肉寝皮,父皇心中另有嘉儿,孤也只是他手中一枚棋子,孤已无甚挂念,唯有一小友,孤放心不下,孤走后,望国师大人能替孤关照几分。”
他的面容平静,只是在说到那小友时,脸上露出了些许的笑容。
国师问:“是星如公子?”
“正是。”
国师点头,道:“殿下放心,既拿了您的东西,贫道自然会照顾好星如公子的。”
“如此,孤在这里拜谢国师了。”
那是他离去前的最后一桩心愿,他将自己的骨血全部交付出去,只求星如这一生平平安安,事事如意。
他身体不好,这些年早已被败坏了根基,进了伽蓝塔中恐怕也活不太久。
第二日,年迈的帝王率领着百官,将清和太子送入伽蓝塔中。
伽蓝塔方圆数十里皆有禁制,是前朝金莲坐化的苦济大师所留,有罗汉法力护持,群魔不入。
……
于姬淮舟来说,伽蓝塔里清贫的日子并不算难过,这里四周荒无人烟,连鸟儿也甚少停留,唯有一片镜湖,春风拂过之时,绽出些微绿意。
那时候,他就会想起星如来。
他在这里待了些日子,某日太阳落下西山的时候,忽见着伽蓝塔西边有烟火盛放,他微微一怔,站在窗前笑看了半天。
此后接连几天,他都会在同一个时间看到那人所放的烟火。
于是每日傍晚,暮色四合时,站在窗前,向西边眺望,就成了姬淮舟新养成的一个爱好。
他不知那烟火是何人所放,又是放给何人看的。
他在看烟火的时候时常会想,星如这个时候会在哪里呢?
他那样顽劣,脾气不好,喜欢玩闹,他遇见的人会不会都像自己一样,多包容他一点?
他也会想起自己吗?
……
那是在熙明十六年的三月初三,姬淮舟与往常一样,坐在坛下,听大师为众僧讲经。
今日说的是《楞严经》,讲的是佛陀弟子阿难与摩登伽女的故事,他听得格外入神,幼时他也常听过这段故事,只不过开始与结局,与今日大师所讲皆有很大出入。
那些个风花雪月,终究只是凡人杜撰出来的。
外面的天气极好,和风习习,碧空如洗,镜湖畔的扶桑树比前几日似高了两尺,绿树掩映间还有几朵白色的小花。
姬淮舟把玩着手中玉佩的穗子,想着星如还没有化形的时候,常常偷藏在自己的帽子里与自己一起出门,他那么小,毛茸茸的一团,胖乎乎的,圆滚滚的,生气的时候,会像是从弹弓上弹出来的,一头撞进他的怀里;
他想着星如大一点的时候,常常会坐在月亮下面发呆,指着月亮跟他说,他在梦里在那里见过自己;
想着那个大雨倾盆电闪雷鸣的夜晚,他徒手挖出棺椁,从此棺椁里的小妖怪,就跟了他小半生……
他想了很多很多,唯独没有想到,他的星如从此就停在了这一天。
他们与他说,星如公子去皇宫中刺杀皇帝,未遂,已被正法。
寥寥几字,并不难理解,只是姬淮舟用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明白这话中的含义,他久久后回过神儿来,轻问了一声,“国师呢?”
神色平静,无悲无喜。
“国师……”那人顿了顿,“国师已经被陛下驱逐出帝都了。”
姬淮舟颤了一下,扶住一旁的石柱,才堪堪稳住了身形,他谋划了那么多,那么久,为的就是能够让星如在自己离开以后好好活下去。
可他们都没有护好他的星如。
不久后,皇帝派人送来一束羽毛,那是星如的翎羽,他一眼就能认出来,上面染着血迹,也是星如的。
尖而细的声音在姬淮舟的耳旁响起:“星如公子犯得是弑君的大罪,陛下念在他与殿下你有一段情分,故而在将逆贼挫骨扬灰之前,给殿下你留了这些个东西,留作念想,望殿下在伽蓝塔中好自珍重。”
那声音到后来已是听得不真切了,姬淮舟紧紧攥着手中翎羽,不知为何,恍然间这翎羽上的血味愈加浓重。
他茫然抬起头,那些被隔绝的声音,如密密匝匝的千万虫蚁,猛地以一种不可抵挡的力量彻底钻入他的心窍。
他避无可避,躲无处躲。
他终于清楚地明白,星如不在了。
刹那间,姬淮舟心中大恸,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人撕裂,痛苦地痉挛,他身形佝偻如一只垂死的虾,脚下一个踉跄,便摔倒在地。
众僧人连忙赶来,将他扶起,口中呼喊:“殿下!殿下!”
可这些声音都不是星如的。
他剧烈地喘息,想要唤出星如的名字,然而声音已然破碎,仰头望去,灰色的僧衣、金色的佛像、还有头顶那黑黝黝的穹顶……都再也看不清楚。
喉咙间生出丝丝缕缕的血腥味,他捂住嘴,可鲜红的血还是从他的指缝间不断地淌下,淅淅沥沥滴落了一地,在地面上缓缓蔓延开来,从此处,到无尽处。
他的星如啊……
姬淮舟的眼前陷入一片黑暗,下一瞬便没有了知觉。
他再睁开眼时,已是月上中天。
烛影摇动,塔中的和尚们跪了一地,耳边的诵经声不断,他已无心再去倾听。
他心知自己命不久矣,死后这身皮囊也难以留下。
房中烛光昏暗,漆金的佛像立在桌上的一角,袅袅青烟自香炉上缓缓升起。
佛祖眉眼低垂,无量慈悲。
外面的天地还是昨日的模样,无甚不同,他从前想着即便星如走了千千万万里,即便是他们这一生都不能再见,只要星如还在,就总还是好的。
现在,一切都成了虚妄。
月光下满山满野的白色岩石静静地蛰伏在上鹿丘上,万籁俱寂之时,忽有雷鸣之声轰隆而起,骤雨急打窗棂,啪啪乱响如擂鼓。
姬淮舟虚虚地望了一眼窗外,拨开重重雨幕,竟瞧见那浓墨似的云层之下仍有烟火绽开,这场烟火今日不知为何却来得格外晚些,也没有往日那般绚烂了。
他的嘴角稍微弯出一点弧度,转瞬即逝,随后他踉跄起身,在众僧人的扶持下,来到窗前。
窗外电光雷火划过深黑天幕,似有蜿蜒火龙腾空而起,火光透着妖冶,映得姬淮舟脸色格外灰白,嘴唇青紫。
他眸中只剩下零星光彩。
恍惚间,有梵音声来自缥缈的天外,姬淮舟的双手搭在窗台上,手指叩打出一首调子古怪的曲子,他闭上眼睛,许久后,轻轻开口,“若有来生……”
大师双手合十,向姬淮舟询问:“殿下,您还有什么心愿,都说出来吧。”
他嘴唇微动,微弱的气息已不顺畅,鲜血从他的嘴角不断溢出,他也不大在意。大师俯下身,只能隐隐约约听到断断续续的几个字:“若有来生……”
若有来生,又该如何?
若星如还是罗刹鸟,他愿做坟前楸梧,这天这地,总容得下他们一树一妖,他们相依相偎,长相厮守。
窗外雷声更胜,那漫天星火簌簌落下,似一场浩大火雨。
他睁开眼,就看见星如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歪着头,对自己笑了一笑,还是从前的模样,他只要伸一伸手,就能碰得到。
可他的星如,已经不在啦。
于是下一瞬,星如随着浩荡而来电光一起破碎,他怔了一怔,耳畔梵音霎那消散得无影无踪。
黑云之下,电光与火光交织错落,泱泱星火倾泻而下,轰隆雷声接踵而来,瓢泼的大雨将这漫天烟火悉数浇灭。
余焰亦不再有。
姬淮舟低下头,轻轻抚摸手中沾血的翎羽。
少顷,他抿唇一笑。
眸中光彩顷刻散尽。
若有来生……
只愿我的星如,岁岁康健,常展欢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