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枢坐在长秋宫里,亲眼看着风渊是如何将那一段若木树的枝干在一夜之间雕琢成了一个人的模样,然后又取了一盏自己的心头血,全部浇灌在木人的身上。
鲜红的血很快渗入到木头中去,而风渊站在软塌的一侧,似仍有些犹豫。
梦枢隐约能够理解风渊此时的迟疑,他到底还是失去他了。
他跳了登仙台,闯了忘尘雷阵,又沉入无情海底,才求来一点微薄的缘分,使他终于能够再见到他一面。
然天道无常,缘分浅薄。
他们终究是逃不过这八个字。
风渊低垂着眸子,望着软榻上的木人,他伸出了手,手掌在木头上方拂过,金色的流光从指间落下,与血色交融在一起,像是撒了一层细细的金粉,刹那间木人周身燃起熊熊火焰,发出噼里啪啦的爆裂声,在耳边响个不停,袅袅青烟蜿蜒而上,一种很奇怪的香气长秋宫中缓缓弥散。
许久以后,这火才渐渐熄灭,精雕细琢的木人成了一块焦炭,漆黑的外衣发出窸窣响声,缓缓龟裂开来,里面仿佛沉睡了一个活生生的人。
木人如今已经又换了一副崭新的皮囊,他脸色红润,皮肤白皙,头顶生出乌黑的长发,他安静地躺在那里,胸口均匀地起伏,如同生人一般。
是百余年前,那位清和太子的模样。
“你……”梦枢望了木人良久,小心开口问风渊,“你是不是没打算从九幽境中再回来?”
风渊笑了笑,这笑声中含着什么样的情绪,梦枢已听不大出来。
他抬手将右手食指与中指点在木心的眉心处,将姬淮舟与他的记忆一同灌入木人的身体中,他会代替自己,陪着他的星如,直到星如再也不需要他的时候。
梦枢坐在一旁,安静地看着他做完这一切,问他:“即使你用这若木树的枝干,你能确保他一直不会发现?”
“他不会的,”风渊顿了顿,“只要……”
只要如何,他却是没有再说出来。
梦枢自己却是琢磨明白了,他想要问风渊,若有一日那位魔主恢复从前的记忆呢?那个时候还认不出他来吗?
转念又一想,登仙台与忘尘雷阵并不相同,风渊能抗下数百道的天雷从忘尘雷阵中,拿回那段历劫时的记忆,可魔主即使想要找回记忆,怕是也无从下手。
再者,既已经到了这一步,他也不想风渊为此事再费心神。
“起——”
风渊的话音落下,软塌上的木人缓缓睁开双眸,望着风渊,也不惊慌,他神色冷淡地从榻上起身,不紧不慢地整理着身上儒雅的白衫,颇有些风渊的气势。
“星如呢?”他问了句。
不等旁人回答,他便笑了一下,目光中闪过一丝笑意,自己回答道:“我记起来了,他在魔界。”
在一旁观看的梦枢不由得咂舌,风渊历劫时原来是这样一副模样,与他从前在天界时倒也有些相像,只不过,只要说起星如的时候,眼睛中的温柔仿佛都要溢了出来。
风渊注视了他一会儿,勉强满意,木人本就是为星如而存在的,等到星如再也不需要他的时候,这位用若木树做成的殿下,会重新化作朽木,归于天地。
“我把他送去魔界。”说罢,风渊便带着木人一起消失在梦枢的眼前。
梦枢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长秋宫中,望着不远处的天命文书,上面倒映着他有些模糊的身影,他长长叹了口气。
魔界的雪仍旧没有融化,漫天霞光的映照下,好像一片燃烧的火原,冷厉的晚风夹杂着甜腻的魔气,拂过人面时,又莫名轻柔了许多,落霞林横七竖八躺了许多魔族,正捂着自己的伤口哀叫不停。
风渊亲手将木人送去魔宫外面,然后隐去身形,等着他的陛下从魔宫中出来,他想再看他一眼。
魔主刚刚酒醒,寝宫中的琉璃花灯缓缓绽开,流光簌簌,他捂着头想要回忆之前都发生了什么,奈何脑中一片混沌,他有些苦恼地敲了敲脑袋,然后再一抬眼就看到桌上多了两枝桃花,他知道风渊又来过,便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笑完之后,他从床上起身,将桃花与之前的两枝一起放到枕头旁边,顺便换了一身新衣裳,这才出了寝宫,打算趁着夜色去落霞林里找两个魔族练练手。
他刚一推开寝宫的门,就看到有个瘦削的人影站立在昏黄的暮霭中,他望向他,竟是恍若隔世。
魔主定在原地,他知道那是风渊,只是与他平日里不同,他今日用的是前些时候他在九幽境外看到的那张脸。
是姬淮舟,是他的殿下。
魔主犹豫片刻,走过去,凝视了他良久,最后低声问他:“你今天怎么这个样子?”
“昨天过来的时候听你叫殿下了,便想着这样来见你,”木人有了姬淮舟与风渊的所有记忆,又是以风渊的心头血浇灌才拥有了生命,自然也从风渊那里继承了对魔主的爱意,他反问魔主,“不喜欢吗?”
喜欢自然是喜欢的,但其实他也没有那么特别偏爱这张脸,魔主眯着眼打量着他,半晌后评价了一句:“你好像有点奇怪。”
木人比风渊少了分克制,也更加随心,见魔主露出困惑的表情,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哪里奇怪了?”
这个动作就更加奇怪了。
魔主有些愣神,却没有躲开。
风渊看着他们向着远处魔宫外的晴雪湖并肩走去,天色渐渐暗下,月光从破碎的云层间洒落,燃烧的雪原在顷刻间被月色冰封。
风渊仰头望了眼头顶的天空,似有一场瓢泼的大雨从头浇下,他在这场雨中失去他的星如,再也找不回他。
若是他历劫归来时没有望尽前尘,若是在天界他能对星如好一点,若是那条红线从未断绝……
天道无情,从来不会给谁重来的机会。
他不怕此去九幽境再无归来之日,也不怕此后刑罚永无止尽,只怕星如要又一次承受他离开的痛苦。
愿他的星如,岁岁康健,常展欢颜。
他想要的,在很久之前,就只有这么多了。
见风渊从魔界回来了,梦枢叹了一声,甩了甩手,对他道:“你现在闭关也恢复不了多少修为,我这一身神力也没什么用处,就全给你了。”
风渊看了梦枢一眼,应了一声也好。
更始城外的,血红的花一夜之间全部凋谢,花瓣零落在泥土中,如同粘稠的鲜血一般凝固在黝黑的土地上,城墙上的藤蔓枯萎衰败,在墙底下堆成厚厚的一堆,而碑灵正恹恹地坐在石碑上,他似乎也终于意识到九幽境出了问题。
九幽境中朔风如刀,天地笼罩在一片昏暗当中,浅浅的血腥气在风中散开,长蒿林中的鬼魅早已没了声息,哀草连绵,碎石横飞。
梦枢最终是跟着风渊一起来了这里,他虽然将神力全部传给了风渊,但若是到了必要的时候,他也可以神魂为祭,以身殉道,修补此处的封印。
半空中,火雨滔天,从巨大的旋涡中泱泱而下,剑梧的脸色已有些苍白,而他对面的司泉倒是一副精神很好的模样,一头青丝在长风中飞舞,他睁开眼,看向来人,神色轻蔑,目光中却又透着些许的悲悯,他在九幽境中与剑梧僵持了这么多的时日,不曾说过一句话,此时见到风渊与梦枢到来,他终于开口,问风渊:“你后悔了吗?”
风渊不明白他为何会有此问,更不明白他为什么陷入心魔之中,不过此时说这些也无甚意义,他手中银光一闪,昆吾剑握于手中,飞身而上,来到剑梧的身旁,沉声道:“这里我来,你去看看司泉。”
剑梧有些担忧地看了他一眼,“你的修为?”
风渊没有说话,只将手中昆吾剑重重钉入旋涡中央,一瞬间金光大盛,封印中的天魔惨叫了一声,但随即更加猛烈地撞击着此处的封印,风渊面色未变,左手结出一道又一道的金印,拍在那封印之上。
而剑梧抽出旋涡中的长剑,专心应对起对面的司泉来。
看着剑梧向自己缓缓走来,司泉不仅没露出丝毫的恐慌,反而嗤笑了一声,口中问道:“来的好啊,天帝还没有生过心魔吧?”
剑梧冷冷道:“没有**,自然不会受心魔所扰。”
“没有**?”司泉冷笑了一声,对剑梧说,“你以为遗忘就能摆脱一切了吗?”
剑梧并不受司泉的影响,司泉也不介意,他脸上的笑容渐渐扩大,语气中带着三分解脱,对剑梧说道:“等着天魔出来的时候,你们很快就会体会到如我一样的痛苦了。”
长蒿林上剑光交错,迸射出无数星火与那火雨一同落下,梦枢见他们两个一时间难分胜负,便盘腿坐下,开始调息,如今这形势,他能恢复一点算一点了。
除去九幽境,其他几界依旧是一片祥和景象,魔界这几日天气更是难得不错,寒风平息,天空中的云层如鱼鳞般排开,金色的阳光便从鱼鳞的间隙中跳跃下来。
花园里的葡萄在风渊前些日子的悉心照料下,现在已经开始结果,一串串的绿色还没有成熟的小葡萄,映着露水与日光,像是玛瑙一般。
魔主撑着下巴,静静的看了木人好半天,问他:“你确定要一直这样?”
木人正在给葡萄浇水,听见魔主的话,抬头看他,问道:“看腻了?”
魔主摇摇头,他这样看久了之后倒也习惯了,但不知为何,他心中仍有一种不太好的感觉。
他靠着身后的秋千,懒洋洋打了个哈欠,说:“那你跟我说说你从前历劫时的故事吧。”
木人停下手中的动作,神色有些恍惚,顷刻后他轻笑起来,神情温柔,问魔主:“想要从哪里开始听?”
“那从头开始吧。”
清风拂过头顶碧绿的葡萄叶子,叶子哗啦哗啦地抖动,甜腻的魔气在风中飘散。
“从头?”木人想了想,开口道:“那应该是熙明四年——”
魔主打断木人的话,说:“这不是从头,你该从说起永通三十六年说起。”
永通三十六年,腊月十五,清和太子便是在这一日出世。
木人摇摇头,有些无奈地笑笑,他对魔主说:“可那之前的事,我都记不太清了。”
魔主张了张嘴,却在刹那之间好似明白了什么,他低低应了一声,往后靠了靠,道:“那你说吧。”
木人便同他说起那位太子与星如的故事。
魔主靠在秋千上,合着眼,似乎已经睡过去了,木人的声音也渐渐沉下。
夙音路过这处花园的时候,看着魔主与木人这情投意合的模样,他有些疑惑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前几日流珈不是说陛下与风渊上神已经成了好事,怎么这几日他不仅没再魔界中看到风渊上神,陛下的身边更是换了个人?
果然得到了就不珍惜了,夙音在心中暗暗提醒自己,绝对不能让流珈得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