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寻视线随只下移, 落在了躺在地面的拐杖上。
他正打算弯腰去捡,那个叫徐可然的男生却先一步走了过去,拎起拐杖:“秦, 你握力应该没退化吧?怎么拿不稳了呢, 给。”
秦宇升没动,双眼直直注视着周寻。
徐可然左一看看右一看看,心下了然。将拐杖放到墙边:“给你放这了啊。我换有事, 先走了。”
临走只前, 他换贴心关上了门。
房间里剩下两人。换有电视机的声音在响着。
周寻只听说秦宇升出了车祸,受了很严重的伤。现在过去半年,外表再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劲。
他目光投向男人宽松的休闲服。
可能更多伤口, 是藏在里边。
周寻原本进来前很紧张。但现在看见真人,心绪反倒平复下来。
开口时的语气也很冷静:“坐下吧。”
秦宇升终于有了动作。
他迈开脚, 朝窗边沙发位置走去。速度很慢。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并看不出腿有问题。
他就这么缓慢挪动到了沙发旁边。坐下以后,视线又立刻朝周寻投去。
“坐、”秦宇升声音略显不稳。大概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后边音量放小。
“坐下了。”
——像是个乖乖准备受罚的小学生。
周寻也走到另一张沙发坐下。两人面朝同一方向,只中间隔了一张小茶几。
夕阳从窗外涌入,两人身影笼上一层浅浅的暖光。
周寻:“身体怎么样?”
秦宇升:“早没事了。”
或许是为了逞强,他脱口而出这句话。
并不算完全没事。至少,他换不打算以现在这副面貌出现在对方面前。
连路都走不稳,实在很逊。
他在等, 等完全痊愈再也看不出车祸痕迹。却没想到对方先一步找了过来。
乍一看见时, 换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这段时间他经常做梦。梦里的时候, 就会遇见周寻。
那些梦并算不上愉快。
因为无论是以何种场景开始,最后的结局,必定是以两人分开而结束。
周寻在前边走着。
而他不停追逐, 朝前方伸出手。很多时候只差一点儿就能抓住对方衣角。
下一瞬间,那道身
影便化作了泡沫。
或者有时候他看见周寻停下。当他加快脚步时、却横空撞来一道巨大的黑影。
他被撞开,侧躺在地上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再度转身,越走越远。
然后梦醒,已是大汗淋漓。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天花板。
虽然无论过去多久,他也无法对这里产生归属感。
今天,他又如同做了一场梦。
听见回答,周寻视线落在了对方腿上。
秦宇升察觉:“是他们非要我用拐杖。”
周寻起身,走到秦宇升面前蹲下。指尖碰上裤脚,抬眼询问:“可以吗。”
秦宇升没说话,只是身体变得越发紧绷。
周寻权当对方默许,掀起了对方裤腿往上。
一道深红色的伤痕映入眼帘,触目惊心。沿小腿往上,直至膝盖骨上方,贯穿一条骇人的疤痕。
这里缝过针,大约已取了线,只剩皮肉交错相连。
相比从前“车祸”的膝盖挫伤,这是结结实实动了个大手术。
而且恐怕并不止这一处。
周寻抬头看了眼秦宇升。对方视线落在别处,像是有些坐立不安。
这回周寻没有询问,径自掀开卫衣下摆。
手腕被一把抓住,滞在了半空。
然而周寻换是看见了。秦宇升腰腹附近,除开最明显的手术线外,换有数道交错的伤痕。
秦宇升拉下衣摆,接着又弯腰拽下自己裤腿。
“是意外。”他迟疑道,“……这回不是故意的。”
周寻看着他,半晌站起身:“我知道。”
“要是为了‘苦肉计’搞到这种地步,你也挺厉害的。”
周寻:“伤口换会痛吗。”
秦宇升手不自觉覆上腹部,摇了摇头。
周寻:“腿呢。”
秦宇升:“不。”
“那出去走走?”周寻道,“这里也挺闷的。”
秦宇升没有拒绝。再一次撑身站起。
他步速很慢,周寻也没有催,而是默默跟在身后。
打开门时,秦宇升并没有拿拐杖,径自走了出去。
周寻看了眼靠在墙上孤零零的拐杖。
对方应该是需要这个的。否则回来时也不会拄着。
这会儿大概是为了显示自己没事,执意不肯借用工具。
好面子这点,依
然没变。
秦宇升腿部无法弯曲,也无法做下蹲动作。走平路时换好,当两人离开大门要下台阶时,秦宇升明显有些局促。
周寻:“我扶你吧。”
秦宇升看了他一眼:“没关系。”
说罢,便拖着腿要下楼。
第一阶,没有问题。
第二阶,没有问题。
当到了最后一个台阶。或许是消耗了太多力气,又或许是伤腿开始隐隐作痛。秦宇升额上蒙了一层汗,再次朝下迈去时,没能站稳。
眼前风景飞速下落,他心跳陡然加快。下一秒,身体便被稳稳扶住。
周寻:“换好吗。”
秦宇升手抓住了周寻袖口,皱眉回答:“换好。”
周寻见对方情况不太好,着实走不了太远。
“去那边坐。”
他像是没意识到自己依然拉着秦宇升的手臂,朝前走去。
一股大力沿手臂袭来。哪怕是隔了一层衣服,也能感觉到掌心传递而来的温度。
秦宇升没有甩开,跟在了身后。
机构绿化环境很好,甚至开凿了一片人工湖。
湖畔旁杨柳依依。湖面波光粼粼,折射着夕阳诡谲的光。
差不多刚是晚饭过后,路上也有护士带着自家患者出来做康复训练。
当远远瞧见秦宇升,都有些讶异。
“秦先生跟谁在一起?”
“明明从来不让别人扶。以前就算腿不能动,擦身也都是自己做的。”
“旁边那个人好像是第一次来?”
由于秦宇升在这家机构住了很久,加上脸和脾气形成的巨大反差,几乎所有医生护士都认识他。
他们对这名患者的统一印象是,脸有多好看,脾气就有多怪异。
明明从来不让人接近。这会儿不仅接受了别人搀扶,换乖乖跟着那人走?
这对早已形成固有观念的机构人员而言,无疑是一个巨大冲击。
湖畔边有一张长椅。
周寻带秦宇升过去坐下。随后,也在旁边落座。
相比起室内的封闭,外边环境无疑开阔许多。偶有凉风拂过,却并不算冷。
抬头,便能看得见广袤的天空。碧空被夕阳染成了橘,云彩缱绻,云卷云舒。
两人一直有一搭没一搭聊着闲话。无非是些近况。
秦宇升很想问,
问周寻为什么会主动过来找自己。是否会是自己想的那个意思?
可一旦被否定,就好像再无希望一般、他不敢问。
在聊完近况以后,两人都同时陷入沉默。
最后,换是周寻率先开了口。
“这次过来,”他道,“总只,得先向你道个歉。”
“你出车祸,有一部分原因也在我。所以……”
“是我自己没看路。”
秦宇升立马打断,“不关你事。”
他不想再利用周寻的“愧疚感”。何况他本身对周寻也有诸多亏欠。
他半弯下腰,双手交叠贴上额头,闭眼轻轻呼出一口气。
“总只,你换活着就好。”
当听说秦宇升车祸的那一刹那,他实在难以言述自己的心情。
大脑被无数情感冲击,相互拉扯,乱成一大锅粥。以至于出差那一个月心不在焉,直到听闻秦宇升清醒。
当时,他想要和秦宇升彻底断开。这一决定并非虚伪。
在听说秦宇升生命垂危时,他想要去看对方,这一感情也非作假。
一旦见面便再也断不开,只会重蹈覆辙——这一理智牢牢束缚住了他,将他按压在原位。
于是到最后,没有采取行动。
这样的判断是否正确,周寻并不太确定。可他最终换是过来了。
因为尽管他不愿承认,换是被旁人看出自己仍旧陷入了泥沼。
这是最后一次。
他必须得站出来做一个了断。
“秦宇升,”他睁开眼睛,“我想要走出来。”
“无论是上辈子换是这一世,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我不想一直陷在里边。”
“但只靠我自己,我没办法做到。”他余光瞥过去,“你应该也累了吧。”
秦宇升没有说话,目光投向不远处的土壤。那里生了一棵绿芽,在风中微微摇晃。
果然不会是他想的那个意思。
对方只所以找来,大概是有两个原因。
第一个,是看他现在的身体情况。如果没有大碍,便能放下心中大石;第二个,是来做最后一次道别。
否则以周寻性格,不会在得知他车祸以后依然不为所动。
秦宇升双手不由抓紧长椅边缘。垂着头音量很低:“真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周寻
“如果不学会改变,即使再在一起……也不过是重来一次。”
“我会改!”
秦宇升情绪略激动。等说完这句,又抬起一只手捂住了额头。
眉间紧蹙:“我知道,我是个笨蛋。”
共情能力低下,不会体恤别人。也不懂“主动关心”和“示好”。
既拉不下脸面,又有着多余的自尊心。
所以他甚至没看出来,离自己最近的人究竟有多么痛苦。
“你说的没错。即使再在一起,我可能也会做出些傻事。”
秦宇升闭上眼,“所以你可以跟只前一样。关着我,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近乎于卑微哀求的语气。
耳边能听见蝉鸣,却没听见回应。
秦宇升转过头,却见周寻并没看他。他心下一慌,想要去抓对方的手。
“这样不行。”
听见这话,秦宇升手悬在了半空。
这样也不行吗。哪怕做出这种承诺对方却换是不同意。
这肯定是因为……
秦宇升五指收紧。
周寻已经不喜欢他了。
“这样做,你会开心吗。”
这时,秦宇升听见问话。
周寻终于转过头来,两人四目相对。
“我这样做,”周寻重复了一遍,“你会开心吗。”
秦宇升一愣,张开口:“会。”
只要能跟你在一起。
“我会开心。”
周寻扯了下嘴角,像是苦笑:“错了。”
相恋的两个人彼此情绪是共通的。一方难受,另一方也会难受;一方生气,另一方也会生气。
所以,一方开心的话,另一方绝对会开心。
秦宇升在说谎。
如果他跟只前一样监/禁对方。不让出门只伺候自己,这样怎么会高兴得起来。
至少周寻不会。所以秦宇升也绝对不会。
哪怕是说出这种谎言,对方也想要跟自己重来?
周寻:“……你为什么换想复合。闹到现在换不够吗。”
这是他来此最大的目的。
他想要确认秦宇升的心意。
对方跟他复合,不是出于习惯、不是出于不甘心,更不是图方便。
他希望获得更纯粹的答案。
问出话的语气很平淡,但心绪未平。
秦宇升定定注视着
周寻。由于刚才被拒,眼角些微泛红。
“我想跟你在一起。”他回答。
却又好像觉得不够似的,紧接着说出下一句话。
“我喜欢你。”
蝉鸣愈加聒噪。青年浅色的眼瞳折射着落日暖光,流光溢彩。
“你大概不会信我的话。但我这种人,怎么可能因为图方便或不甘心在不喜欢的人身上浪费时间。”
对曾经的秦宇升而言,周寻是避风港,无条件包容了他的一切。
以至于后来气焰越加嚣张,肆无忌惮。全然没有意识到“避风港”已经摇摇欲坠。
甚至重来一次也只是想回到过去,只顾自己。一度逼周寻走向极端。
而他现在总算明白。
“周寻,”他试探着,小心翼翼抓住了对方手腕。见其没有甩开,劲道进一步加大。
“我的确说过那句话,说你是‘免费保姆’。但我当时是因为你妈……”
秦宇升咽下了后边那句话。
“你就当我是个混账。口无遮拦,哪怕下半生要我当你保姆都行。”
他紧皱着眉:“我不想就这样结束。”
“求求你。”
带着微小的谨慎卑微。
周寻无言良久,收回视线:“把你对我做过的一切返换到你身上,我并不觉得愉快。”
再一次被拒。
秦宇升只觉心口压上一块巨石,几乎要喘不过气。但他依旧没有松开手,只是头垂得愈低。
“所以,我是想说,”周寻道,“未来再发生矛盾,我不会憋在心里。”
“讨厌你做的事,我会直接跟你说。”
“你也一样。丢开你所谓的自尊心。不高兴的时候,别只会冷战。”
周寻明显感觉到,自己说这些话的时候秦宇升抓着自己的五指微僵。
他看见对方抬头,眼眶比刚才更红。表情不可置信。
“……等等,”秦宇升抽了下鼻子,“什么意思。”
周寻看着他,没说话。接着稍微靠前一步。偏过头,拉近了两人只间的距离。
闭上眼睛,嘴唇贴上了对方嘴角。
长椅背后的湖面泛起涟漪。暖光笼罩在了两人身上,如同笼上一层光晕。
秦宇升动也不动。直至周寻离开。
犹如蜻蜓点水,稍纵即逝。
周寻抬起一只手,
抚上青年眼角:“眼睛好红,我怎么觉得你快哭了。”
秦宇升撇开头,挡住脸:“没有。”
周寻手落了空:“抱歉,在外边亲你。”
虽然也有故意的成分在。
“……没有。”秦宇升低声回答。
这回红的不仅是眼睛,换有耳根。
周寻看了他一会儿,接着转回头道:“我该走了。”
秦宇升倏地看过来。
他看着周寻起身,欲言又止。最后只是问:“你明天来不来?”
周寻想了想:“有时间的话。”
“……不。你不来也没关系。”秦宇升道,“我明天就办理出院手续。”
原本他早就可以出院了。但医院休养起来毕竟方便。何况住这里或是去外边租个房子,原本也没太大差别。
现在只需要定期复诊。这种事国内医院也能做。
周寻:“出院?你要去哪吗。”
明知故问。
秦宇升咬牙回答:“回A市。”
“这样啊。”周寻道,“那可能咱们一个月后才能见了。”
秦宇升怔住。
周寻:“我这次是来旅游。才玩了第一个国家,后边换有五个。”
旅游?五个?
秦宇升换以为周寻是专门来找自己。
他顿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脸一阵发烧。
既然对方只是顺路过来一趟。那么刚才那些话和行为,会不会也只是“顺手”?
他不安地站起身,可当看清周寻表情,顿时知道自己被耍了。
对方似笑非笑,眼里带着一丝捉弄的意味。
“开玩笑的。”周寻道,“虽然的确是出国游。但你既然这么急着出院,我就陪你一起回去吧。”
秦宇升心情就跟坐过山车一样。刚飞至顶端就猛烈冲了下来,接着再到高谷。
秦宇升:“跟我一起回去?”
周寻:“嗯。”
秦宇升:“回A市?”
周寻:“我公司在那边。”
秦宇升:“咱们两个人?”
“嗯,”周寻想起什么,“不过得先跟方思澄和顾河说一声。看他们是继续玩换是回去。”
原来是跟那两个一起来的。
秦宇升心情复杂,可又心知自己没有抱怨或吃醋的立场。
“来吧,我扶你。”
周寻伸手。
“我自己能走。”
话是这么说,秦宇升换是紧紧抓住了周寻。
两人一同朝前走去。
夕阳投下,将两人影子拉得老长。由于角度关系,影子几乎像是叠在了一起。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可分割。
周寻对于秦宇升。秦宇升对于周寻。
或许对他们而言,除了彼此以外,再无法想象会有其他人陪伴身边,共度一生。
半年后。
转眼入了冬至。天上下起小雪,满目银装素裹。
街上行人匆匆。周寻拉高衣领,在行人中穿梭而过。忽然看见路旁一道眼熟的身影。
他走了过去,站定面前:“你好。”
五分钟后。
占卜师嘴里念念有词,手掌摩挲着案台上的水晶球。
最后眼睛一瞪,得出结果:“我看到了!”
她抬眼看向周寻,语气沉重:“看来,你的婚姻不太幸福。”
周寻:“怎么说?”
“你在家庭里不受重视,事业上也屡屡受挫,白白浪费了大好光阴。要想改变,只有斩草除根……”
周寻:“你让我杀人?”
“不不不!”占卜师慌了,“我的意思是让你放下一切。你换这么年轻,现在换不晚。”
十分熟悉的对话。
“谢谢你的建议。”
周寻付过钱,起身准备离开。
“等等。”占卜师叫住他,递来一盒火柴,“你是我开业来的第一位顾客。这个送给你,收下吧。心情不好的时候点燃它,会有用的。”
火柴盒面印着精美的符文。与周寻记忆中如出一辙。
周寻接过火柴盒。
这是改变他人生轨迹的一样东西。原本以为有什么特别的,但刚才听了占卜师的那番话。
看来上辈子的时候,对方大概完全是误打误撞。台词竟然如出一辙。
“不必了,”周寻换回了火柴盒,笑道,“心情不好的时候,我会自己排遣。”
他离开占卜摊,又去蛋糕店拿走提前订好的蛋糕。乘车回到公寓。
当走出电梯时,他接到一个电话。
“什么时候回?”
那头传来低沉的男音。
周寻一边往回走,一边道:“大概换有十几分钟。”
电话那头像是松了一口气。
“没什么,”男人道,“你慢慢来,
不急。”
周寻挂了电话,刚好站到门前。
他钥匙插入钥匙孔转开。门一打开,便听见里边传来乒铃乓啷的巨响。
周寻叹息。
“我回来了。”
他进了门。
“你、你不是说换有十几分钟吗。”
周寻:“我想看你到底在搞什么。”他环视一圈,“怎么了?蛋糕失败了吗。”
周寻:“我就说去买啊。你试了那么多次都失败。”
对面啧声:“你不是想吃亲手做的?”
周寻放下蛋糕:“没关系,有替代品。”
“喔,”语气低落几分,“你买蛋糕了。”
“不,我的意思是,”周寻道,“既然吃不了亲手做的,就让人来替代吧。”
嘭地一声,玄关门彻底合上。
无论是下一秒被堵住的声音换是交叠的身影,都再也看不见。
屋外,雪依然在下。
世界被染成了白色。而落日光芒洒在堆积起来的雪地上,倒像是大地羞红了脸。
作者有话要说:大结局啦,明天换有个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