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尘跟着钟离靖来到了太玄宗。
从凡间初入修真界, 他什么都不懂,也谁都不认识,天极峰上的大师兄裴玉泽, 又是个面热心冷、难以接近的人,孟尘没办法, 每次修炼遇到瓶颈,只能硬着头皮去求助他的师尊。
次数多了, 孟尘却慢慢发现,钟离靖并不像他想象中的那般孤高冷漠。对方已经站在了修真界顶端, 他却是个方入门、连炼气都不懂的傻小子,每次问的问题傻的令人发笑, 恐怕连一个筑基期的弟子都没有耐心回答他。
可钟离靖, 却总是有问必答。
虽然男人的声音和神情永远都冷漠无波,但却总会详细的解答他的每一个疑惑, 一遍讲不明白就讲两遍, 两遍不明白就三遍, 直到孟尘听懂了为止。
孟尘也从一开始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到放松了心弦, 最后每次拿着书卷奔向钟离靖所住的天音阁时, 脚步轻快的像要飞起来。
他毕竟也只是个十三岁的半大少年, 整日一个人闷在屋里, 也会觉得孤独难耐。虽然师尊总是冷冰冰,但起码会同他说说话, 让他觉得这无边空寂的天极峰上, 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
他进步的很快,懂得越来越多,也终于知道钟离靖修的道和寻常修士有所不同——他的师尊修的是无情道。
太上忘情, 无情而至公,不为情绪所动,不为感情所扰。修无情道的人,是体会不到喜怒哀乐的。
孟尘知道这件事后,本来有些开心,师尊既然修的是无情道,那么无论他多么蠢笨,师尊应该都不会因为嫌弃而将他赶出去了。可他转念一想,一个人若是喜怒哀乐通通感受不到,真的是一件好事吗?
所有的欢欣、喜悦、温暖、幸福都与自己无关,即使是痛苦哀伤,亦是生命历程的一部分,是一个人真真切切来过活过的证明。若一切都无从体会,生命难道不会变的索然无味吗?
便是真修得了无上大道,却还是孑然一身,身边连一个可分享的人都没有,又有什么意义呢?
孟尘知道自己这种想法或许太过狭隘了,快乐忧伤之类的东西,师尊大概根本不在乎。可他还是悄悄的增加了和师尊相处的时间,在询问功课之外,有事没事的就往天音阁跑,努力找各种机会和对方说话,还经常装作不经意的落下一些东西:有时是一盘他觉得特别可口的点心,有时是一只他从凡间学着编的草蚂蚱,有时是一只随手折的小纸鹤,暗搓搓想让师尊沾一点“人气”。
钟离靖或许是没看见,又或许是看见了也不会把这些不入流的幼稚玩意儿放在眼里。他的态度并没有发生任何变化,永远都是那个无情无欲、无波无澜的钟离仙尊。
孟尘有一点点失落,但他明白,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道,他不可能如此轻易的去改变他的师尊。但他仍乐此不疲的做着这些小事,只因从小他就懂得投桃报李的道理,别人对他好一分,他定要对别人好十分才能安心。钟离靖把他从泥沼里拉出来,给了他一个安身之处,还教他读书、修习、剑术,让他从软弱可欺变的独立强大,圆了他曾在尘埃中苦苦挣扎时奢求不得的一个梦。
钟离靖是他的恩人,更是他的恩师,是他很早就发誓要终己一生报答的人。
后来,他被困在那个山洞里,纵使手脚残废、形销骨立,却始终没有自绝的念头。因为他相信,即使整个太玄宗的人都怀疑他,即使亲如手足的师兄弟都背叛他,可是他的师尊,一定会相信他的清白。
某一天,他终于在机缘巧合之下逃离了那个囚笼。可命运似乎总在刻意针对他,天上毫无预兆的下起一场暴雨,他又因为手脚无力,只走了几步便踉跄跌倒在泥泞的雨水里。
一双不染纤尘的云靴出现在他的视线,孟尘心头震动,霍然抬头,一声“师尊”还未唤出,便被冰冷的剑尖顶住了喉咙。
天塌的感觉不过如此,那一瞬间,孟尘终于体会到了彻底的崩溃和绝望。
“师尊,”他的身体因为寒冷和痛苦轻轻的颤栗,一双眼睛含泪死死盯住钟离靖那张漠然的脸庞,“连您也不信我么?”
钟离靖静静注视他片刻,手中剑稳稳搁在他苍白的颈间。
“和这件事无关。”站在云端的仙尊无波无澜道,“只是天命不可违罢了。”
寥寥数语中,孟尘明白了真相。
一旦站到钟离靖那个高度,便可同天道交流,窥得修行路上的重要天机。钟离靖得到的天机,便是会因一人毁去无情道,葬送数百年修行。
若是其他人知道这个消息,恐怕会想方设法的远离天命中的那个人,最好是这辈子都碰不见;可钟离靖不同,他心性坚韧高傲,不相信自己的命运会因另一人发生逆转,更不相信自己坚不可摧的道心会因一个陌生人动摇。于是他逆流为之,主动去找了天机中的那个人,然后在一个大雪之夜,把那个在路边冻的奄奄一息的小孩收做了自己的徒弟。
本是对天道的挑衅,谁知最终作茧自缚。
当无情道隐隐出现崩裂迹象之时,高傲自负的仙尊终于不得不承认,天命不可违。
可他不可能为了一个徒弟放弃自己的大道,所以他能做的只有一件事——
杀徒证道。
大道本无情,若只为区区一人所阻,他这近千年的修行岂非彻底成了一个笑话?
所以,即使钟离靖知道孟尘是被冤枉的,知道他经受的所有痛苦和折磨,都和这件事毫无关系。
他只知道,杀了眼前这个人,就再也不会有人阻拦他前进的步伐了。
孟尘听着听着就笑了,眼泪和雨水模糊的混在一起:“所以,你当初救我,只是为了亲手杀我,是吗?”
杀了我,成全你的道。
不愧是仙界人人敬仰的钟离仙尊,可笑他之前竟会担心,师尊总是一个人,或许也会觉得孤独寂寞。
可笑他还总是挖空心思的想让师尊开心,哪怕只有一点点也好。
可钟离仙尊,高高在上、心系大道的钟离仙尊,哪里需要这种东西啊。
“不劳您动手。”孟尘伸手握住面前的剑刃,掌心的鲜血顺着雪亮的剑刃留下,一滴滴砸进泥土里,“我自己来。”
“师尊,”他最后说,“我不欠你了。”
十年的照拂,十年的教导,十年的恩情……
用命还你,从此你我,再不相干。
——
因为太虚秘境中意外出现了化神境巅峰的饕餮,险些出现意料之外的大面积伤亡,掌门担心秘境中还孕育出了其他超出控制的危险,于是暂时中止了秘境探险。
弟子们虽有些遗憾,但亦明白生命最可贵,倘若是自己遇上那化神期的饕餮,恐怕早就连渣都不剩了。
说起来,也幸亏钟离仙尊能在关键时刻出现杀了那饕餮,不然还不知道要折损多少名弟子。
钟离仙尊归来,所有弟子都很兴奋,特别是近几年新入门的弟子,都想见见这位仙道尊者是什么样子。只可惜,仙尊从秘境离开后就回了天极峰,众弟子在叹惋之余,又抑制不住的对天极峰上四位钟离仙尊的亲传弟子产生了浓浓的羡慕和嫉妒。
此时,天极峰二弟子孟尘,便正在钟离靖所居的天音阁中。
钟离靖在救下他杀了那饕餮后,便令他跟随来到了天音阁。孟尘一路无声的跟在对方身后,静静看着那道熟悉的背影。
小时候他跟在这背影后,总觉得高大威仪,令他又崇拜孺慕,又有十足的安全感。
十几岁的小孟尘还不像现在这般沉稳,经常会在心里美滋滋的想,看呀,这么厉害的仙尊,是我的师父。
他会保护我,就像很小的时候,父亲保护我一样。
可在那个雨夜之后,一切都变了。
谈不上恨,毕竟钟离靖的的确确教导了他十年,再说如果没有钟离靖,他早在十三岁那年就死了。
只是其他感情也没有了,仰慕、崇敬、爱戴……所有的牵绊都随着那一剑彻底斩断,如今他看钟离靖,只是一个面容熟悉的陌生人罢了。
大门自动阖上,天音阁内清冷空旷,香炉里燃着的檀香白烟袅袅,静静在空气中缭绕。
孟尘在门前站定,低眉垂目,不发一言。
钟离靖察觉到身后的人没再跟上来,驻足回头,只见青年垂手站立门前,纤长的睫羽淡淡垂着,看不见眼中情绪,整个人身上有种说不出的疏离和……戒备。
钟离靖看了他半晌,开口道:“过来。”
孟尘微微一顿,抬步走了过去,依旧和钟离靖保持了一段距离。他以为以钟离靖的性格,要首先考校他这段时间的功课和修炼,正谨慎思考着要如何应答,却见钟离靖手一拂,将两壶酒放在了桌子上。
孟尘看着那雕刻着桃花纹的白瓷壶,一刹那有些失神。
“凡人集市上的桃花酒。”钟离靖注视着他,声音清冷,如月下冰泉,“我记得,你以前喜欢。”
孟尘以前,是喜欢这酒。
某年春天的一日,他和师兄师弟翘掉了枯燥的门派史,一起下山去参加“百花节”。当时的街边的客栈里便在卖桃花酒,味道清甜,带着淡淡的花香。他们师兄弟三人要了几壶酒,坐在客栈二楼的窗边,一边饮酒谈天,一边通过窗子欣赏花市节目,好不恣意畅快。
他们在外面逗留到傍晚才回去,孟尘袖里还藏了两瓶桃花酒,本打算悄悄溜回栖雪居,却不经意间看见了天极崖旁的亭子里,独自静坐的一道身影。
白衣仙尊墨发银冠,冷傲孤绝,只一道侧影便令人心生敬畏,可孟尘远远看着夕阳下的那道剪影,心中却生出了几分难过。
他和师兄弟在外面玩的高兴,几乎乐不思归,师尊却一个人在这高远冷寂的天极峰上,从日出东方,到月华初照。
每一天,每一年,都是这样。
他心中蓦然一股浓浓的愧疚,也顾不上被发现私自下山会被罚了,小跑着跑进了亭子,将两瓶桃花酒“噔”的一声放在石桌上。
正在打坐的钟离靖睁开眼睛,淡淡看向孟尘,孟尘大着胆子道:“师尊,这是我偷溜下山买的酒,味道很棒,您要不要尝尝看?”
他本以为钟离靖不会搭理他,却不曾想对方看了看那桃花酒,竟真的伸手,拿起了一瓶。
孟尘一愣,随即心花怒放,急忙运起轻功飞奔到屋里拿来了酒盅,亲自帮他斟了一杯,满眼期待的看着钟离靖缓缓饮了,问:“好喝吗?”
钟离靖放下酒杯:“尚可。”
孟尘知道师尊这个评价已经是在给他面子,他的师尊通天彻地无所不能,不知到过这大千世界多少神奇的地方,仙界美酒不知尝过多少,又怎会把凡间集市上一瓶廉价的桃花酒放在眼中。可他依旧开心的不能自已,干脆自己也倒了一杯仰头喝了,豪言壮语道:“师尊,咱们今天不醉不归!”
孟尘其实并不是好酒之人,但这天却真的有了不醉不归的念头——其实他是想看钟离靖醉一次,想看他永远淡漠冰冷的师尊在喝醉后,会不会露出一点点不一样的表情。
两瓶桃花酒很快见了底,孟尘又跑去库房搬了一坛云醉仙酒,顺便从后厨顺了两只大碗。钟离靖竟也就这么由着他,任他不怀好意的倒了满满一大碗酒,笑眯眯的递了过来。
只可惜,孟尘最后把自己喝趴在石桌上,也没能见到钟离靖露出一点醉意。
失策了。他趴在桌子上晕晕乎乎的想,大概大乘境的尊者,是不会被酒力所侵的。
之后的事他就没印象了,只记得自己再醒来时,好好的躺在自己的栖雪居里,身上工工整整的盖着一条薄被。
这对孟尘来说,已经是上辈子是事,即使搁在这一世,也已经过去四五年光阴了。若无人提起,他已经不会记得,却不曾想钟离靖,竟会带了两壶桃花酒回来。
这根本不像是钟离仙尊会做的事。
若是从前,他定会喜出望外,可现在……
“弟子年轻时不懂事,疏放无礼,任性贪杯,”孟尘低声道,“现在已经不会了。”
钟离靖注视着他的面容:“现在,不喜欢了么?”
“是。”
沉默半晌,孟尘说:“不喜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