谛听的声音慢慢消失, 取而代之是愈渐嘈乱的人声。
很杂,叫卖声、说话声、笑声,什么都有。
温白听得并不分明, 可却能清晰感受到里头的烟火气。
再度睁开眼时,温白被眼前的景象牢牢震住。
脚边人潮和车马并行,街灯如昼, 齐膝高的小孩子们摇着风车, 嘴里哼着没听过的调子, 踩着青石板排队走过。
是…画中都城的街头。
一个梳着小圆发髻的小姑娘咬着糕点,打他眼前跑过。
小姑娘咯咯笑着, 跑得有些快,不消一会儿,便已经跑至眼前。
温白还有些恍神, 在即将撞上的时候,手上一紧。
整个人被一股力量轻轻带了下。
看到陆征的一瞬间,温白才有了一点真实感。
原来之前不是错觉,陆征是真的牵住了他。
现在也不是做梦, 他真的进入了画里, 那幅《中元祭夜图》。
更准确来说,是来到了很多年前的人间。
“白白你看你看,灯笼、杂耍,还有河灯!我没有骗你吧!”小莲灯兴奋地转了好几个圈。
温白很久才应声:“嗯。”
直到现在,他才意识到, 谛听那句“牵牛图和它比不了”是什么意思。
牵牛图里只有牧童和黄牛是生了意识的。
破庐先生不擅背景,也不画背景, 可在这里,不只是人, 瓦肆、酒楼、一草一木都有它自己的形状,各不相同。
甚至连无形的东西都很鲜活。
比如穿巷而过的风,把瓦肆悬于招牌旁的迎客灯笼吹得左右摇摆。
这不是一幅画能做到的。
而是谛听说的,这里是一个小世界,自成一世界。
如果说之前看画的时候是惊叹画技之高。
那现在,温白已经是极度震撼。
千百年前的风吹在身上,那种实感是所有现代留存好的名胜古迹、什么都城旧址都不能比的。
而且还是中元庆节这种烟火人间的时候。
陆征就站在温白身侧,看着他的眼睛越来越亮,也不急。
对他来说,这种景象稀松平常得很,甚至有些吵闹。
但他开这祭夜图,本来也不是自己有兴致。
非要说图什么,也就是眼前这一人一灯的高兴。
“这、这里,真的是……”一句话被温白说得断断续续,没头没尾。
陆征却听懂了,直接“嗯”了一声。
陆征:“还有几个小时可以逛,想先去哪?”
温白立刻道:“随便去哪都可以。”
回完,温白才想起陆征上一句话。
还有几个小时可以逛,温白不懂这话里的意思,问出了口:“还有时间限制是吗?”
陆征简单解释了下:“这里是岑蔺创下的一个小世界,里头的人、物都是真实存在过的,但时间不是。”
温白皱了皱眉。
陆征不答反问:“这画的名字叫什么?”
温白答道:“中元祭夜图。”
陆征点头:“中元祭夜,所以天一亮,这里的一切会重新来过。”
温白怔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
虽然他不是很清楚这个“小世界”的概念,可也知道要是时间在这里也一直延展下去,那就会另成一个时空。
也就不是所谓的《中元祭夜图》了。
这画里的人间是真实存在过的人间,但时间只有中元这一个晚上,那么短短的一截。
温白点了点头。
小灯自进画之后,就没静下来过,东飘飘西晃晃,差点迎面撞上那红灯笼的时候,温白忙喊了一声:“元元!”
小莲灯飘了回来,温白脚步也一顿。
短短几分钟之内,发生的事情太多,以致于他都忘了一些事。
温白看了看打身边走过的行人,看着陆征:“他们是不是看不见我们?”
“嗯。”陆征一边应声,一边翻过温白的手腕。
温白一低头,就看到他手腕间多了一个墨点。
仔细看,好像是一片叶子?
小莲灯已经落在温白肩头:“这个我认识,是谛听的叶印!”
“能遮蔽人身上的气息,其他人就看不见我们了。”
陆征:“这祭夜图第一次用,落地的具体位置还不清楚。”
温白点点头。
怪不得刚刚直接落在最热闹的街头。
谛听想得是周到,如果不把气息敛了,凭空出现,还一身奇装异服,对这些人来说,跟真撞了鬼没什么差别。
陆征看着温白腕间那个墨痕:“想玩也可以,把那叶印擦了。”
温白连忙摇了摇头:“不用不用,这样很好。”
谛听这个叶印,大概真的只是封住了他们的气息,并没有封住其他感官体验。
听着和鬼魂状态差不多,可实际却大有不同。
手能碰触到实物,温、凉也没有影响,走路的时候,甚至都要注意看路避让——这也是温白刚刚才知道的,因为之前叫住小莲灯的时候,急了点,不小心撞上了一个人。
虽然只碰到了肩膀,但那人大抵也是察觉到了,还偏头看了一眼。
幸好街头来往人多,那一下也不是很重,所以那人质摸了摸肩膀,没放在心上。
这样,可能还要更自在些。
陆征仍旧看着他,还皱了皱眉。
只一眼,温白都能猜到陆征在想什么。
他可能觉得自己的这句“这样很好”是随口说的。
老板可能还真没把这些顾虑放在心上,口中说的也是“玩”、想玩也可以。
温白只好认真道:“这样真的很好,也并不影响我们玩啊。”
“而且就算他们能看见我们两个,也看不见元元,那我们跟元元说话的时候还得注意身旁的人,现在就不用了。”
“想说什么都可以,也方便。”
小莲灯也高兴地附和:“对!”
陆征这才应了声。
温白往周遭一看,觉得什么都新鲜,什么都稀奇,于是神采奕奕问:“那我们先去哪里?”
陆征一下子被问住:“……”
他带着莲灯来过人间一趟不假,但已经是很多年前了。
那时也不是起了兴致,纯粹是禁不住它闹。
上了人间没多久,他就把莲灯扔给了别人,自己挑了个安静地方睡觉。
所以温白现在问他要先去哪里,或是什么新鲜玩意,他还真不知道。
陆征默了下,道:“城隍庙。”
小莲灯倒是挺高兴:“去找城隍爷爷!”
温白看着它,笑了下:“你认识?”
小莲灯:“不知道是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城隍爷爷。”
“上次陆征带我来人间的时候,也是城隍爷爷陪我玩的。”
温白下意识问了一句:“那陆征呢?”
小莲灯:“不知道啊,城隍爷爷说他很忙。”
“但我也玩得很开心。”
温白觉得里头有猫腻,于是看了陆征一眼。
陆征顿了下,偏过头去。
温白:“……”
果然,看这心虚的样子。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们运气好,城隍庙就在他们这条街上。
越往里走,人声越沸。
等温白看到那雕梁画栋的城隍庙的一瞬间,第一次体会到陆征之前口中的“日趋没落”是什么意思。
那盈盛的香火几乎遮掩住了城隍的塑像,可仅从不时显露出来的轮廓,都能看出这城隍塑身的精美。
满目赤金,最外头的牌匾上写着“城隍庙”三个大字。
这还仅仅也只是最外头的一扇。
再往里看,还有“慈恩广布”、“威泽显赫”好几扇牌匾,无一例外都是赤金一片。
在香烛的点衬下,更加鲜艳。
更不用说流水似的香客。
早上周伟刚刚感叹过的那几担香烛,到这里,可能都摆不满最外院的一面墙。
要不是条件不允许,温白甚至都想拿手机拍下来给周小城隍看看。
温白看着那黑压压一片的人头,问道:“这要怎么进去?”
陆征扫了一眼,可能也是觉得这人头攒动的有些麻烦,干脆道:“进不去就让他出来。”
温白有种不太好的预感:“出来?”
那边陆征已经一拂手。
然后……温白眼前就多了一个人。
长髯,锦衣,重冠。
赫然就是里头立在最高位置的城隍塑身的放大版。
城隍见到陆征的一瞬间,立刻躬身,喊了声“大人”。
那足足有他三个头那么长的锦冠看得温白胆战心惊。
陆征很淡地应了一声。
城隍起身后,注意到陆征身边的温白,笑着也躬了躬身。
忽略那些繁琐的装束,慈眉善目的像是邻家爷爷,温白忙回了一个礼。
陆征不知跟他说了什么,只一瞬的功夫,城隍便已经换了身便装。
一身布衣,一根拐杖,头上的金冠也被一根木棍代替。
陆征见温白看得认真,又刚好来了这城隍庙,于是开口道:“你手上的玉葫芦有阴司的印牒。”
“必要时候,可以用,能把当地的城隍唤出来。”
温白一惊:“能把城隍唤出来?”
陆征:“嗯。”
温白还是第一次知道玉葫芦还有这种功效,但又怕用这些东西有什么禁忌,不放心,于是补了一句:“那什么时候是必要时候?”
陆征:“身边没人,又有麻烦的时候。”
温白慢慢低头,自言自语说了一句:“就是你不在的时候。”
那大概是用不上了。
现实中的“阳间事”找城隍没用。
至于跟阴司有关的事…他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肯定会跟陆征他们先商量,再行事。
温白是这么想的,可他不知道,他无心说的一句话,落在陆征的耳朵里,却硬生生变了意思。
陆征心头重重跳了一下,看着温白的眼神,都变得复杂起来。
他从来不知道,温白眼中“有麻烦”的时候,是自己不在他身边的时候。
陆征很轻地咳了一声,说了句:“知道了。”
温白抬头:“嗯?”
什么知道了?
陆征已经转身往后走:“让你跟好。”
温白只好抱着小莲灯跟了上去。
城隍视线在陆征和温白身上转了一圈,笑着摇了摇头。
这小公子看来是很讨大人的喜欢。
温白很快就忘了陆征那句莫名其妙的“知道了”,因为注意力已经完全被鼓乐鼎沸的街道占据。
也很快体会到城隍做导游的作用。
这整座都城里,怕是都没人比城隍更懂民生了。
“那叫麻谷窠儿,”城隍指着那些支摊桌脚上绑着的麻苗说道,“是告诉家祖今年丰收年的意思。”
“告秋成,百姓们会在家里头的桌脚、柱子上或者大门上,绑上一些苗子。”
小莲灯忍不住好奇,捡起一根掉在地上的粟苗,粟苗轻轻一垂,扫在它身上,钩住了花瓣。
上头又带着细小的毛絮,扎得小莲灯直发笑。
温白伸手替它摘了下来,又把粟苗在手上转了转:“我之前在书上有看到过,原来长这样。”
城隍完全不在意温白身上略显奇怪的装束:“远不止这些,规矩多着呢。”
“小公子要是早一日来,除了这些麻谷窠儿之外,还能看到不少卖楝叶的。”
“去到百姓家里头就显眼了,家家摆稷米,做丰糕点心,热闹得很。”
小莲灯一听到“点心”,花瓣都展了展:“好吃吗?”
城隍拿着拐杖一指:“前头就是,小公子要尝尝吗?”
温白:“还能尝吗?”
虽然之前陆征说过画里头的东西是真的,可温白去却不知道竟然还能吃。
城隍哈哈笑了下:“自然能。”
说着,他从袖子里一掏。
再伸掌时,掌心已经多了个明黄色的布袋,示意温白伸出手来。
温白还以为那是什么东西,接过打开一看,满满一袋的小铜钱。
“想吃什么,想买什么,小公子尽兴就好,”怕温白不放心,又道,“敛了气息也无大碍,虽看不见我们,但左右就是省了点功夫的事,银钱给到便好。”
“我们平日想解个嘴馋时,也常这样做,今日街上人多,不会注意这些。”
而温白捧着那个沉甸甸的小钱袋:“!”
他实在没法用平常心去对待这一袋子的小铜钱。
因为这些铜钱,他见过,在国家博物馆里。
只有几枚。
当时李教授有个选修课题就是专门讲解古钱币的,期末考那段时间,图书馆关于古钱、古币的书都被他翻了一遍,他不会认错。
当时还心想,要是能找到一枚看看就好了。
可现在,他有整整一袋。
温白怔了一下。
之前因为这周遭的一切,大到那些酒肆、玩摊,小到一束麻苗,都太具生活气息,以致于他有些忽略了一个事实——再烟火气,这里也是千年前。
这里头的一切,无论哪个,搬到现实世界中,都是得进国家博物馆的东西。
温白捧着那钱袋,在城隍的视线下,郑重点了点头。
然后抱紧手里的小古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