赭红大门,那是太阳的颜色。
完全成型的日轮,如果从天空中俯瞰,略加想象,大约便是“天狗食日”的场景。太阳被遮挡住了,只剩下外面的一个红圈。
神仙从人世间逃跑,创建白鹿之野。最终又因为鹿野的失控,想要重新开辟两界的通道——或许这是祂们最后的良心发现。
可日轮是个失败品。
自愿过门者,肉身尽毁;而成型的日轮更是会吞噬掉鹿野的所有人,不顾他们的意愿将他们强行送离。
那可不就是天狗食日,所有人都被那张巨口吞灭了。从此之后,灵魂飘荡无所依,如同孤魂野鬼,只有夺舍才能再度成人。
可夺舍,那不就是在杀人?
神无奈之下,只留了一道门在那儿。那代表着希望,也是绝望,祂们只是把选择权重新送回了人类自己手上。
祭司们代代保守着这个秘密,不停地跪拜,祈求奇迹的发生。许多年过去,秘密变得语焉不详,一度断了传承。后来的人便又不停追索,直至找到开启日轮的办法。可那又怎么样呢?没有人有那个勇气开启毁灭的篇章,秘密终归是秘密,它再度被掩埋,进入下一个遗忘到追索的过程。
到了这一代,秘密便传到了拓真手里,这就是他将弥望乡选在这里的原因。但这个秘密太沉重了,不是个人可以承担的,于是他连自己的女儿都没有告诉,而是让她离开了鹿野。
“拓真也想要找到另外的离开鹿野的办法,可是他失败了。我成为了弥望乡的下一个主人,也接过了这个秘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直到怜又重新出现在我面前。他是唯一一个离开了鹿野还能回来的人,他说他有办法拯救鹿野,我只能信他……可是他骗了我,他从我这里套走了日轮的秘密,杀光了弥望乡的所有人……哈哈……”
邢昼蹙眉,“杀人,是开启日轮的方法吗?”
那人:“是献祭。”
果然。
放火杀人,自己待在一旁看,也比较符合楚怜的行为艺术。不过对于这人的话,邢昼并不全信。这个“不全信”并非指他在说谎,而是认知问题。
“楚怜说的不全是假话。这里一定存在别的路可以通往外界,否则,当初那个女人是怎么进来的。”邢昼道。
他和楚怜进来的办法都是用骨头钥匙进行卜卦,观察火烧后出现的纹路,以此来确定前进的方向。最终,他们会找到那扇门,从门里进来。不过从外面进入鹿野,就不需要剥离肉身了。
可那个女人显然不是用这样的方法进入鹿野的,因为她手里没有骨头。
“可他还是……”那人说着,又顿住。
他想说既然楚怜知道一定有第二条路,为什么还要开启日轮?可转念一想,他为什么不呢。他从小有那样的经历,被抛弃、被驱赶,一定恨着鹿野,恨着他们所有人。整个鹿野,又有多少是良善之辈,会做到真正的以德报怨?
“一定要赶在日轮完全开启之前,找到第二条路。”邢昼说着,从地上站起来。此时恰逢日出,一轮红日缓缓从天边升起,照亮了焦黑废墟。
“你为什么要帮我们?”那人不解。
“我不是在帮你们,我只是在保护我想保护的人。”邢昼回头看他,眉眼在晨光中稍显冷肃,“出生在鹿野不是罪,但夺舍杀人是罪。你们顶着罪人后代的名头生活在这里,挣扎求生,可是那些被夺舍的人,又有什么错。”
邢昼跟鹿野有杀父之仇,又目睹了那么多因为鹿野而生的惨剧,让他再对鹿野产生什么共情,很难。他也曾有过很多黑暗的念头,每一次跟相野耳提面命,其实也是在提醒自己——
你拿起武器,不是为了杀人,是救人。
那人看着邢昼,说:“也许你说的没错。可是现在在这鹿野,留下来的都不是想要穿过那道门,去夺舍的人……”
邢昼:“所以你身为弥望乡最后的主人,不想为他们做点什么吗?”
这一问,倒是把他问住了。沉默良久,他忽然咳嗽起来,咳嗽完,又捂着心口半死不活地躺在地上,幽幽说:“我们鹿野,很少有这种无私奉献的……傻子……”
邢昼:“你听说过沅吗?”
那人:“没。”
邢昼三言两语概括了他的故事,那人听了,只说了三个字:“好惨啊……”
不过鹿野时不时会出些异类,这是概率问题。拓真在最后不也好像被感化了吗,穷尽所有建造了一个弥望乡,整得跟最后的庇护所一样,甚至还想要找到第二条路。
反正都要死了,那人这样想着,说:“你刚才问我,怜的母亲是否提到过官水潭,我记不清了,但好像是有提到过跟水有关的。而且我想起来了,弥望乡,曾经是一片湖……”
邢昼:“湖?”
那人解释道:“后来被填平了,但不知道具体的原因……”
邢昼沉思片刻,道:“我要把这里挖开。”
那人怔住,吃惊的反应跟听到相野说要炸岛的方斗一模一样,只不过他现在实在是快死了,没力气了,只能瞪着眼表示惊讶。
弥望乡可不小啊,真要把湖挖回来,那得费多大的劲……
那人瞪着邢昼,这个外乡人,穿着他从没见过的奇装异服,沐浴在朦胧的日光里,眼神坚定,看起来倒是比楚怜那个骗子更让人信服。
他突然有点好奇,这个人会不会成功。
“我有东西落在了大火里……一块令牌,两指粗细,你找到它……去、去北边的那片地穴……也许会有人帮你……”说着,他又猛烈地咳嗽起来,声音也愈发沙哑、微弱。
邢昼最后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我……”那人闭上眼,“你就当我没有名字吧……”
微凉的风吹过,吹起地上焦黑的尘土,满目望去,一片疮痍。那人像是睡着了,胸口还有起伏,但也许永远不会再醒来。
这边邢昼踏着朝阳出发,找了大约两个多小时,终于找到了掉落在一片废墟里的令牌,而后拿着令牌往北边进发。
另一边,相野等到了方斗。此时恰好已经过了早高峰,村道上也没什么行人,所以方斗顺利避过村民的视线上岛,没有引起任何注意。
他不光带来了做炸·药的东西,还给相野买了早餐,别看他长相比较野,其实心细着呢。
简单地吃过早饭后,方斗坐在庙前鼓捣炸·药,相野便在旁边观摩学习。他看得很认真,还打听道:“你这门手艺是从哪里学的?”
方斗:“我自学啊,为了能够在这边的世界更好地生活,我杂七杂八学了很多。我那时候也去上学了,但上学比较晚,学校里教的也不适合我,所以没考上大学,我就喜欢这种杂学……”
相野:“所以邢昼和宗眠就发现了你这个人才?”
方斗:“呃……”
这话题是绕不过去了吗?邢昼跑了,为何要留他在这里接受拷问?
“其实吧,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他们做的事情,不好对你们说,怕把你们牵扯进去,也怕万一消息泄露,会功亏一篑。我就不一样了,平平无奇一个暗桩,知道我的人不多,而且又还算信得过。”方斗道。
“你不是说要给老乐养老,为什么要做这么危险的事情?”相野问。
“老乐这个人,你还不了解他嘛。他就是忧国忧民的劳碌命,跟邢昼的父亲一样,如果不把鹿野的问题彻底解决,他怎么可能安心养老。”方斗一边低头忙活,一边开始碎碎念,“我再怎么样,也是鹿野出来的,是当事人,这事儿我不干谁干?说真的,老乐要知道了铁定跟我生气,他就这样,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相野:“这是个贬义词。”
方斗摸了一把寸头,“咳,我语文就没及格过,凑活听吧。”
相野:“瞒不了多久的,老乐迟早会知道。”
方斗便又显示出自己混不吝的一面来,就像不服家长管教的问题儿童,“能瞒多久就瞒多久呗,他现在在京州反正是最安全的。要是真知道了,大不了就打飞的过来揍我嘛。他都几十岁人了,让他打两下也不会很痛。”
相野明白了,遂不再跟他探讨亲子问题。两人随即谈起了那个跟在楚怜身边的“影子”,一个身手很厉害的“鬼”,主要是方斗在跟相野讲,他们交过手,大致知道对方的实力。
远在京州的宗眠也知道了他们要炸岛的决定,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他一向佩服相野的行动力,便道:“这样,我给你邮几张符过去。隔音的,你趁晚上动手,一个晚上的时间把那岛调查清楚,天亮前离开。我可不想你被警察抓走。”
决明竟另辟蹊径,“其实监狱是个埋伏的好地方啊。你们想呢,现在那个灭门案的真凶要抓崽崽,楚怜肯定也要来找他,然后忽然发现,诶嘿,人在监狱里,那他们就不得不去劫狱。我们在监狱里埋伏一波,把监狱大门一关,瓮中捉鳖。抓住了就直接关起来,还不会引起大众的注意。”
宗眠:“……”
决明越想越觉得自己机智过人,“怎么样?这个主意好吧?”
宗眠:“你觉得楚怜会相信相野炸个岛把自己炸进监狱了?”
方斗:“其实邢队跟他一个被通缉,一个蹲大狱,还挺配的。”
决明:“你这什么跟什么,我还没同意他们处对象呢。”
方斗挑眉,“你都让外甥去坐牢了,还管人谈不谈恋爱呢?恋爱自由你知不知道,哪来的老封建?”
决明:“呵,你再多说一句,今晚就把你一块儿炸飞。”
决明,一个叨逼叨小精灵,擅长跟每个人吵架。包括但不限于小学生骂街、阴阳怪气和诅咒。
相野揉揉眉心,“好了,晚上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