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野平原,所有人也都在等一个奇迹。
邢昼拿着令牌去北边找帮手的时候,选择了坦诚。他把鹿野的成因和日轮的秘密都说了出来,把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也说了出来,平铺直叙,陈述利弊。这是与楚怜完全不同的风格,一个完完全全的外乡人,给鹿野带来的究竟是真的希望,还是新一轮的绝望?
没有人知道。
有人选择跟随他回到弥望乡,听从他的指令开始挖湖。有人选择远远跟着,在外围观望。也有人早已放弃希望,或对这一切所谓的真相都嗤之以鼻,觉得不过又是一个骗局。
总而言之,弥望乡终究是被挖开了。邢昼带着人彻夜开工,火把的光芒照亮了整个弥望乡,而当那坑越挖越深、越挖越大的时候,一块石碑终于显露出来。
这是一块不规则的石碑,打磨得很粗糙,也不大。不像是特意立在此处的那种用来注解的石碑。
石碑上刻着两个图案,一面是太阳,一面是月亮,形状却有些特殊。
邢昼在念书时,曾经对天文很感兴趣,所以很快就分辨出那图案描绘的其实是日食和月食。而且日轮的模样,如果完全成型的话,也有点像天狗食日。
如果他没记错,最近的一次月食比日食要早,在11月初,而且并不是月全食。但鹿野和原本的世界并不处于同一空间,所以那边能推算到的时间,或许并不适用于鹿野。而且鹿野的气候异常,更有长达四十八小时的极夜,看着也不像是与外面世界同步的样子。
思索间,已经有水从挖开的坑底冒出来,湖终于要回来了。不少人露出欣喜表情,甚至跪倒在地,口中念念有词。
水在鹿野一直是珍贵资源,从坑底冒出来的水虽然还很浑浊,但只要没毒,就是好的。
大家一时都忘了什么日轮,那些远远躲在黑暗里观望的人也都跑过来,火光照应着所有人的脸,那一双双被纯粹的喜悦点亮的眼睛,瞬间冲淡了鹿野的灰暗之色。
在这一片热闹之中,邢昼拿着树枝在地上不断推演。他问过日轮开启的时间,知道了鹿野的大致面积和日轮开启的速度,通过计算可以得出一个大致的结果——日轮大概还有三天,就会彻底形成一个闭环。
三天,能做什么?
邢昼抬头,看着这一张张被火光照应的脸,脑海中却想起了相野、宗眠,等等,他留在那边的所有队友。通路是双向的,一边不通,那另一边通了也无济于事。
他相信他们一定在努力,那自己就绝对不能掉链子。
如果时间这个条件已经被卡死了,还有别的办法吗?
邢昼再次想起了刚刚过去的极夜,想到了鹿野的种种神异之处,抬头看着高悬于天上的明月,忽然在心里发问——这个世界的法则是什么?
毫无疑问,在那个外面的世界里,科学奠定了无神论,日升月落、春去秋来,都遵循自然法则。再到对宇宙的探索,一切都是可以被解释的。
可鹿野,是个神造之地。
用科学去解释神学,无疑是行不通的。你无法解释为什么会有日轮的存在,无法解释那些符咒为什么能够起作用,汲取的又是哪里来的能量。只有当一切无法用科学解释时,人们才会走向神学。这是一个先后问题。
那如果抛弃科学理论,单纯用神学的目光去看待月食和日食,需要达到什么样的条件,才算成立呢?
一时半会儿,邢昼还理不出什么头绪。他再次把目光落在石碑上,仔细检查,拇指擦去石碑底部的泥土,忽然发现那里还刻着几行模糊小字,正反面都有。
正面写着:真正的钥匙沉眠于此。
反面写着:我诅咒你们,且永不原谅。
这石碑上刻着的画和字都像是出自同一人之手,且没有被人看到过。否则鹿野那么多人,不乏楚怜那样绝顶聪明的,如果见过这块石碑的话,一定早就猜到真相了。
真正的钥匙,指的应该就是打开通路的正确办法。这个人把这个办法刻在石碑上,丢进湖里,让它永镇湖底,直到今天才重见天日。
可这个人又恨着鹿野,永不原谅的恨是有多深?他或者她,完全可以把真相彻底隐藏,却还是刻下了这枚石碑,留下一线希望。
这个人会是当年的那个女人吗?
邢昼不能确定,但直觉告诉他是。
这是一个矛盾的灵魂。仇恨使人发疯,使人失去理智,不顾一切,但或许在某个时刻,曾经那个善良的自己又会回来,将她的灵魂撕扯成两半。就像这面石碑,一面刻着希望,一面刻着仇恨。
等等。
邢昼抛开感怀,再仔细看这石碑。这些字画刻在石碑的两面,是否有什么特殊的指代?刻着太阳的这一面,写的是钥匙。
刻着月亮的那一面,则是诅咒。
这是不是代表,从外面的世界进入鹿野,是日食。从鹿野离开,就是月食?
这厢邢昼还在不断探索,另一边,相野却已经陷入昏迷。
小船仍在风雨中飘摇,相野撑不住了,他感觉很冷、很累,意识逐渐坠入冰冷深海,归于沉寂。
等到相野再次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傍晚,但暴雨仍然没有停,只有风小了点,开始低声呜咽。
相野的手机和耳麦等等早就掉在了水里,他没办法确定具体的时间,睁开眼看天,也是一片昏暗。而真正叫醒他的,不是风雨,是胃痛。
自从邢昼离开后,相野就再也没好好吃过饭了,经过昨天那么一折腾,胃痛、发烧都是正常现象。楚怜显然也不是多会照顾人的,他顶多能把伞让出来,让相野少淋点雨。
而他自己独坐在船头,藤蔓在他头顶结成乌篷,挡雨效果比伞好多了。
“你醒了。”他转过头来,语气温和。
相野原本已经坐起来了,看到他身上竟一点都没湿,便又躺了回去,闭上眼,假装自己从没醒过。否则他控制不住自己想要杀楚怜的冲动。
楚怜摸摸鼻子,似乎终于意识到了不妥,问:“饿不饿?”
相野不理。
楚怜:“你还在长身体,不能不吃东西。”
相野:“闭嘴。”
这一张口,相野才发觉自己的嗓子哑了。嘴唇很干,肩膀上的伤口也很痛,楚怜下手颇狠,几乎是给他戳了个对穿。血是止住了,可一时半会儿,手都抬不起来。
他必须进食,给自己的身体补充能量。所以当楚怜再次问他要不要吃东西时,相野没有拒绝。
可楚怜其实没准备食物,流亡么,当然要有流亡的样子,他决定就地取材。
很快,小船停靠在了岸边。楚怜上岸搜寻食物,相野则留在船上。他不是不想跑,一是因为以他现在这个身体状况,碰上这种天气,在没有通讯手段的情况下肯定跑不远。二是水藤早就顺着河道蔓延开来,他如果离开小船,再被水藤围捕,指不定死在路上。
而且没过一会儿,楚怜就回来了。
他带来了烤鸡。
相野艰难地坐起来,单手撑着靠在船边,看着楚怜手里用篮子提着的鸡,面露古怪。他往四周看过了,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除了大片的农田就是林子,哪来的烤鸡?
楚怜似是看出了他的疑惑,道:“我用传送符去偷的。”
相野:“…………”
楚怜:“很意外吗?”
相野:“你为什么不直接用传送符离开?”
楚怜:“那样不就不好玩了?”
相野:“……”
你为什么一定要带我流亡,我看你是想整死我。
“吃吧。”楚怜给自己留了一点肉,把其余的都递给相野,支着下巴看着他,说:“其实我在很久之前就想象过我们在一起吃饭的画面。”
相野不予回应。
他嘴里很淡,香喷喷的烤鸡吃到嘴里,其实也吃不出什么味来。但他还是很认真地吃着,一口一口咽下去,尽可能地恢复体力。
楚怜:“我听阿齐骂过你挑食,他说你不爱吃菜。”
相野:“……”
楚怜:“我也不爱吃,所以我不会逼你吃。”
相野:“现在是什么亲子时刻吗?我爸姓沈,我养父姓相,他们都死了,你还记得吗?”
“那可真是太遗憾了。”楚怜叹了口气,终于不再说话了。可没过一会儿,他又转过头来看相野,说:“我不介意你认贼作父。”
相野深吸一口气,“我介意。”
同样性质的对话,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反复上演。
隔在两人之间的,是洗不清的血海深仇。可在这片被暴雨笼罩的天地里,两人之间的距离又被无限拉近,竟能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说话。
大部分时候相野都保持沉默,偶尔也会用言语刺他,可楚怜并不介意,像一位真正的宽和的长辈,可以容忍后背所有的任性。
或许,楚怜真的已经想好了自己的结局。相野如此想着。
注定会失败,注定会死;没有家,亦没有归处。所以他在最后选择来一场漫无目的的流亡,只带上一个相野,陪他走完最后一程。
而他们身下的这条河,就仿佛楚怜说过的那条命运的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