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御门伊月从邪道阴阳师手中救下险些被火烧的梅,这似乎被认为是一种良好的信号, 深秋初冬的时节, 对梅来说得天独厚, 她就隔三差五的出现在土御门伊月身边。绝大多数时候枕着桌子的一角看他写字,讲课的老师会从她身上跨过去, 梅并不介意。
“道真大人,今天我做了点心要送给你。”梅轻轻笑着,她身上有着平安朝风韵的小小矜持。
土御门伊月搁下笔, 梅是固执的妖怪, 因而总在凛冬盛开, 这一点其他花妖几乎都做不到,他挺敬佩梅花的这份傲骨。
“梅, ”他看着少女的眼睛, 认真且慎重, “不知是什么让你误解了, 我确实不是你认识的那个人,你清楚这一点吗?”
少女对上他的眼睛, 忽而错开视线。
“道真大人……在说什么呢……”
不对, 她自己也许是知道的。土御门伊月这下是真的摸不清楚这只妖怪究竟在想些什么了, 这周见面的时候,他跟奴良鲤伴谈到了这件事。
“当鬼神对某个人喜欢到了极致,或者认为这个人会在原环境中受到伤害, 就会发生神隐。”土御门伊月喝着热巧克力,背景是海洋馆里游动的鱼。
“神隐这个问题我倒是不担心, 我担心的是被误认这件事。那一天我稍稍试探了一下,她似乎自己知道,却一直咬定不肯改口。”
然后就是送点心,送花瓣,吓走可能会接近他的其他小妖怪。当然对庭院里的式神梅是无能为力的,每天傍晚只能送到学校门口,垂头丧气地目送他跟某个式神一起回家。
奴良鲤伴沉默了一会儿,说起了奴良组本周处理的一件事。
“浅草附近那个妖怪组织的头领,前些日子被刺死在自己的宅邸中。我们抓住了那个刺客,发现她的妖力十分微弱,应当是杀不死那个强大的头领的。”
“但是头领却死了。”
土御门伊月看着半妖,水族馆昏暗的光线中,周围人来来往往,半妖垂着眼帘,一只手握着他的手,稍稍有些用力。
“因为那个头领曾有位妻子,生育时大出血,带着孩子一起离头领而去。头领是深情的妖怪,从此再也没有续娶。”
“刺客变作他妻子的样子,甚至变得没有那么像,就成功了。”
“我去审问那个刺客的时候,刺客笑着对我说,她没有想到会那么轻易。”
“老爹骂那家伙是傻子,然而他很快又吸着烟管,说这世上傻子还是很多的。”
“伊月……”
半妖侧过头来,他金色的妖瞳其实很漂亮,却总是闭起一只右眼。
“同为傻子的我觉得……那位梅小姐似乎也是同道中人。”
“在极度绝望中出现一点幻梦错觉,心智成熟的人会克制自身,不成熟的小姑娘却完全抵挡不住,宁愿余生一直活在梦中。”
土御门伊月很难体会这种感情,他听到奴良鲤伴将自己归入傻子的阵营,迟疑一下,想要道歉。
“抱歉,我……”
半妖抵住他的唇,妖瞳明亮。
“伊月,感情从来不是天平上称量,再拿来公平交易的东西。”
“总有一方情深。”
见他怔怔地看着自己,半妖收回手,眸中带上笑意。他很难见到伊月这种表情,伊月总是淡然微笑胜券在握的,不过感情上的事,确实不怎么擅长。
“不说那些事了。关于那位梅小姐,如果实在觉得困扰,尽可以挑破,这对她和你都好。”奴良鲤伴拉过土御门伊月的手看了一眼表,“唔”了一声。
“接下来我们逛哪里?”
大佬向来不看动物表演,所以海豚表演被他们直接跳过,转而去下个场馆。从逢魔之时开始的下午五点一直到晚上十二点,共有七小时的时间,每次都安排得很满,今天也是如此。
“快十一点了,计划上是……”奴良鲤伴原本走在前面,突然硬生生停下脚步。
“伊月……现在是几点?”
刚才不是看过了吗?土御门伊月又看一遍表,马上十一点没错的。
“不对!我现在……现在就……”奴良鲤伴的表情变幻,他再三确认时间,土御门伊月也察觉到了不对。
“流逝感……”奴良鲤伴闭了闭眼,“明明是十一点,却有了每次要离开时那种流逝感……”
这决不是什么好兆头,土御门伊月反握住半妖的手。这个持续了快一年的奇迹此时发生变化,开始向着不太好的方向发展,目前的他却根本无力阻止!
“别怕,伊月。”半妖还在安慰他,“只不过是提前了一个小时而已,我们还有时间。”
可如果每次都提前一个小时呢?!
“伊月……伊月!”半妖捧着他的脸,轻轻抵住他前额,“一定没事的,我回去问一问秀元,伊月也是天才阴阳师,这只是个小问题。”
第一次,土御门伊月深感无力。他可以应对邪神献祭,阴界之门洞开也无妨,他能穿梭阴阳两界,神国亦能前往,却独独无法去到奴良鲤伴所在的世界。
奴良鲤伴能够降临此处,如同他突兀降临这个世界一样,是不可复制的奇迹,是天赐的礼物,如果上天觉得够了又再次将礼物收走,他……
毫无办法。
这个结论真实到令人绝望。
“伊月,我下次给你折一支院子里的樱花。”奴良鲤伴还在哄他开心,“真的,我背着母亲偷偷折一支带给你。”
土御门伊月深呼吸,他在努力调整自己的情绪。
“……好。”
半妖的眼神温柔起来,他将少年抱进怀里,眷恋地蹭着他的发顶。
“我这样抱着你,会把你也一起带过去吗?”
“可以试一试。”
短短的数分钟,奴良鲤伴想过很多,他甚至在想如果这一次回去再不能回来,他该如何,伊月又该如何。奇迹让他们相会,却又轻易收回,他不知是该感谢还是诅咒。
十一点整,半妖消失,土御门伊月留在原地。他看着手中那个记录着要做事情的本子,本子上有两人的字迹。
海洋馆后面没有打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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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御门伊月给学校请了假,他知道这样大概是于事无补,可如果不在有限的时间里尽可能尝试,他从心理上无法接受。
庭院的式神给了他很多帮助,每个式神都把自己知道的时空转换之术交给他研究。他想,浩如烟海的阴阳术,总有那么一两个有用的,然而实际上,阴阳术并非万能。
如果在一个世界里,那自然一切好说,现在的跨度实在太大,他束手无策。
“伊月。”玉藻前轻轻扣了扣房门,“还没睡吗?”
“……是,马上就睡了。”
玉藻前端了两碗甜汤进来,甜汤盛在漆器里,晶莹的梨片漂浮着,伴一点袅袅上浮的水汽,很好看。
“我熬了甜汤,喝一点再睡吧。”
土御门伊月于是乖乖喝甜汤,舅舅的手艺自然没得说,甜汤粘稠又不沾唇,口感酸酸甜甜。在初冬的夜晚这样热腾腾地喝一碗,睡意很容易就涌上来。
玉藻前揽着他,轻轻拍抚,就像他曾经无数次做过的。甜汤的香气还弥漫在房间中,天狐轻声询问他的孩子。
“那是个怎样的人?”
“某些方面跟我有点像,能玩到一起去,有时候又有点帅气……当然我是最帅的。”
他的孩子提起那个人眼里会带笑,发现这一点的玉藻前也就笑了笑。
“后悔吗?”
“……不。”
他们两个说着话,土御门伊月很快就沉沉入睡。玉藻前又陪了他很久,确定他睡得安稳,才把他塞进被子里,端着托盘离开。
他走在廊下,凌晨时分,庭院寂静,红叶轻轻打着旋飘落。
天狐一手摘下自己的面具,清寒的空气中,他呼出一口白气。
“我也不后悔。”
“再来一次,我仍会爱上你。”
门外枫叶飞舞,嗅着甜汤残留的香气,土御门伊月做了一个极静美的梦。
梦中有三株梅,花开如雪月交晖,有一人背对他蹲下身,从地上捧起零落的洁白花瓣。他将花瓣盛在衣袖之中,轻声喟叹着某些无常之事。
这次是货真价实的触物之梦了,土御门伊月索性向前走走,想看清那个人究竟在做什么。
梅树上有妖怪,手持墨梅折扇,跟梅小姐很像,却又不是。花木成灵,神情清冷矜持,这才应该是梅树之妖应有的神情,清冷、高贵、风神凛冽。梅树之妖微微柔和着眼神望着下方的人类,人类正捡拾落花,用衣袖小心捧着。
土御门伊月心中微微一动,三棵梅树,三只梅妖,可其中并没有梅小姐。
“明日,我就要离开此处。”
“可能会就此终老他乡。”
人类说道,他已经不年轻,捧着一袖落花,跟梅树絮絮地说话,极尽温存。三只花妖一直望着他,彼此交换眼神,商定了今后的去处。
【道真大人。】
花妖发出人类无法听到的声音,有一个从树上飞下来,以扇半遮面容,裙裾飘飞,她靠近人类。
【无论您去往何方,我们都会紧紧追随。】
这就是“飞梅”,土御门伊月心中明白。梦境中,他看着菅原道真随车队远走,梅树拔地而起,飞去他所在的九州继续朝夕相伴,院中只有清冽的梅香飘浮,偶尔一阵风,满地落花滚动。
然后那些落花逐渐聚拢、绞缠,柔和的光亮之后,化作人形。
少女白发红眸,折扇羽衣,缓缓睁开眼。
——她是梅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