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支阴阳师队伍的领头人将安倍晴明逃出去的消息递送给源赖光,这在源赖光意料之中, 那个小混蛋逃不出去才是有鬼。不过他的计划已经达成, 只要在讨伐大江山的过程中不让小混蛋插手, 就算成功了。
他看着桌面上的那只匣子,匣子里盛着鬼王的头颅, 他还记得鬼切斩下红发鬼王头颅的那幅画面——
昏黄的天底下,源氏的重宝光华无匹,在四面鬼的嘶吼和阻拦当中, 一篷鲜血溅出, 洒落在大江山红褐色的土地上。鬼王灼人的双目中似乎还盛着一抹细微的笑, 令他内心时时有不安定的预感。
源赖光将视线从那只匣子上移开,门外, 天有风雪, 鬼气萧寒。
“鬼切。”他唤了一声, 阴影中的式神立刻出现在他面前跪地, 额发垂着遮住眼睛。
“修养如何了?”
“是,主人, 已经没有大碍, 随时可以出发。”
鬼切被额发遮住的眼眸密布血丝, 他的情况其实有些糟糕,杀死红发鬼王之后,鬼之血溅入他眼中, 那一刻世界都因为痛楚而扭曲起来。他还看到了一些画面,人杀鬼的, 鬼吃人的,还有大江山顶无边的火照之云,他在云层之下,山下就是跪拜的鬼。
幻象中,他摸了摸自己的前额,那里有一对弯曲的鬼角。
不!他是源氏的利刃!诞生于刀中的付丧神!这是鬼的记忆,没错的,是鬼用来迷惑他是他动摇的记忆!
可是……酒吞童子并没有鬼角……幻象中他取代的又是谁呢……
“酒吞童子的头颅,我会同你一起护送。提防起来,这是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步,只要将这颗头颅送往封印之地,至少千年之内,以酒吞童子为首的大江山众鬼将再无力量威胁京都。”源赖光沉吟了一下,“那个小混蛋逃出来了,我们必须做两手准备。”
“鬼切,你护送真的鬼王头颅,我则承担障眼法的作用,我们分两队行进。”
“是,主人。”
源赖光召进几个源氏的阴阳师,他不打算告诉这些人真假头颅的事情,反而让他们相信自己所护送的就是千辛万苦斩下的鬼王的头颅。他已经想好,小混蛋很了解他,知道他喜欢将珍贵之物留在自己手中掌握,那么他就反其道而行之。
无论如何,封印鬼王头颅是最优先的。
在他的安排下,源氏两队人马一前一后离开驻地。他们彼此不知道彼此的存在,只以为自己承担着最重要的任务,一队以鬼切带队先行,另一队则是源赖光压阵。当他们走出驻地时,鹅毛般的大雪几乎将世界淹没。
寒风吹动源氏的旌旗,旗帜轻缓飘扬,如沉在水波之中。押送头颅的队伍无人说话,源氏阴阳师对于自己究竟会遇到何种程度的袭击心知肚明,他们也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赖光大人会带领人类立于鬼神之上!他们如此相信着。
牛车辘辘前行,已到了罗生门附近,一些菖蒲倾斜着摇晃。如果不是有风雪,简直像是某一年的贺茂祭,贵公子出行,身边是浩大的仪仗。会有贵女含羞向此方张望,投出一封嵌着香草的花笺,上看写着——
“妾在岸边住,江波连江波……”
悠悠的唱诵之声响起,风雪中,长短不一的红绫上下飘飞。等在路边的少女一手扶兜帽边沿,缓缓抬起眼来,澄明而微蓝的眼眸中一线瞳孔竖立,不似人类。
“梦中欲见郎,无奈闲人多……”
她就站在那里,披一身宽大的雪白斗篷,红绫绕过胸前,缀下三枚华贵的金铃,余下的红绫如雀羽般在身后飘散。她似乎等了很久,睫毛都被雪雾微微沾湿了。
她便轻柔眨动着湿润的眼睫说道:
“源氏诸位贵子……”
“妾在此……等候多时了。”
一阵狂风掀开了她的兜帽,长长的黑发散落,露出颜色皎洁的狐耳。白狐望着源氏的阴阳师,瞳眸清澈,无忧无惧。此时天上的雪月一同坠落下来,在狐的身边织成俘虏人心的大网,她是探雪而来的神明样的白狐,歆享世间一切虔诚供奉。
“鬼王之首,还请归还。”
源赖光发狠咬了自己的舌尖,血气让他从恍惚中惊醒,厉声说道:
“不要被他蒙骗了!狐的本性就是魅惑世人,快些诵经抵抗!快!”
然而不是所有人都像他一样心志坚定,源氏的阴阳师们恍恍惚惚,只觉此时献出性命也是无妨的,更别提只是鬼王的头颅。他们下意识地转头看那个存放着头颅的车厢,狐便轻轻地笑了。
“请为我……捧来吧。”
源氏的牛车上必定布设了大量术法,轻易不可靠近。然而对源氏的阴阳师来说不算什么,立刻有人登上牛车,脸颊泛红又期期艾艾的要捧了鬼王的头颅交给白狐。
源赖光几乎给气笑了,他苦心经营这么多年,周围还是一群轻易就中招的废物,事到临头,能依赖的也不过就是他自己。
好本事,小混蛋真是好本事!不带一刀一剑,却能折了他的千军万马!
他踹翻已经被迷惑心智的源氏阴阳师,将鬼王头颅抢到自己手中。刚一抬眼,方才离得远远的白狐竟然已经欺近他面前!
“!!!”
距离如此之近,狐的美貌在他咫尺的距离上展现得淋漓尽致。狐抬眼的时候,眼睫上扬的微妙弧度惹人心痒,等到目光相接,深蓝的一片汪洋中浮着暗色的竖瞳。
“不喜欢……先前那首歌吗?”
“光哥?”
血液逆流上头顶,在头皮处轰然炸开!源赖光死死盯着眼前的白狐……不,这是白狐之子,跟他作对到现在并将继续作对下去的……
小混蛋。
“光哥,谢谢你。”小混蛋抱着匣子,向无法动弹的他笑意盈盈。不知是谁给他的这身衣服,白衣红绸小金铃,风雪里还会响。他眼睁睁看着小混蛋抱着匣子一路倒退,一定距离之后,祸乱人心的法术渐渐解除,可小混蛋也转头就跑!
绝大多数源氏阴阳师仿佛从梦里醒来,源赖光狠狠咬牙,自己抢先追了上去。突然,他看到小混蛋逃跑的路线上站着一名源氏阴阳师,衣着有些凌乱,脸上还沾着血,似乎是被鬼追逐后才弄成了这幅狼狈的样子。
“拦住他!”他高声命令,“抢回鬼王之首!”
那名源氏阴阳师直愣愣地站在原地,好像傻了一样。源赖光恨得咬牙,他身边怎么这么多猪队友!再不拦截,小混蛋就要成功逃出生天了!
已经换了芯子的源氏阴阳师看着白狐向他跑来,风雪是最极致的装饰,长长的黑发和纯白如雪的狐耳映在他眼底。
果然白发比较好看啊……
发出感叹的下一秒,他眼神一厉,操纵这具孱弱的人类身体向前几大步,一把抱住白狐,反转过去用后背挡住了威力巨大的阴阳术!
明明为了出来多玩一会儿,他连灵魂都割裂了,花都没看就要死回去,灵魂的损伤估计会让他在狭间里睡上几十年。但是为什么呢,他现在居然有些颇为新鲜的喜悦,他还在想,果然白发很好看,果然应该先定个小目标。
白狐似乎认出了他,眼眸不可思议的睁大。
“八岐……”
“嘘。”他学着人类的样子,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那只手接着缓缓伸出,触碰到凌乱垂落的黑发。
“给你变回白的,白的好看的。”
白发落下来,像花一样,是白的樱,是樱吹雪。
这具人类的身体好像顷刻间被异度空间所淹没,紫黑色的巨蛇盘踞在原地,散发着不祥的邪力。巨蛇一甩尾就将源氏的阴阳师掀翻,回头向白狐的方向看一眼,又继续回去拦截。
白狐懂了他的意思,抱着装鬼王头颅的匣子站起来,很快就彻底没入风雪之中。
他一走,巨蛇也结束了最后一击,借来违规降世的肉体开始融化成血水。
雪地上全是巨蛇肆虐过的痕迹,源赖光神色沉凝,八岐大蛇的这股气息,他无疑是熟悉的。邪神竟然能够现世,还跟小混蛋有所联系,怎么想都是事情不妙。
假头颅已经遗失,他让源氏阴阳师们原地整顿,立刻去支援鬼切那边。
风雪已经成了一场铺天盖地的灾难,罗生门另一侧,满地倒伏着阴阳师和鬼的尸体,战局已经不是普通人可以插手的了。鬼女与源氏重宝短兵相接,又分开,两人的身形都极为迅捷,诡异的是某些手法竟然也竟然一致。
鬼女始终皱着眉,终于,他撕破伪装,以鬼之大将的姿态站在雪地之上。
“吾是不是曾见过你?”
鬼切双刀斩落,他将对方的话语当成了挑衅。
“我乃源氏利刃!怎么会与鬼扯上关系!”
一个两个,都在与他对阵时这样说道。那个红发的鬼王也是,争斗之中总是高深莫测,仿佛窥破了他身上隐藏的秘密般扬着嘴角……想到这里,鬼切周身灵力沸腾,他内心涌动着难言的焦躁和愤怒,他是源氏的利刃!不容许有人在他心心念念的源氏的荣光上泼污水!
他是源氏的……源氏的利刃……
曾经被鬼血溅入的那只眼眸开始火烧火燎的疼痛,主人已经帮他重新加固了契约,可惜时间有限,没有时间彻底拔除,他便会如现在这般时时疼痛。这没什么的,这么多年以来,他受过的伤不比现在轻,他还可以战斗,在源氏的旌旗下战斗!斩尽天下恶鬼!
凶猛的风刮倒旌旗,他的刀斩落茨木童子的手臂,茨木童子的另一只手也穿透他的胸膛!
鬼切咳出一口血,这样的伤势算不了什么,他还能……他还能……!
“看看你自己吧,鬼切!”茨木童子任凭断臂鲜血淋漓,另一手护着抢夺过来的鬼王的头颅。
“摸摸你头顶的鬼角,看看你身上的烈焰……你还要告诉吾,你是守护人类的付丧神吗?!”
“!!!”
鬼切浑身一震,他茫然又迟缓地转过头,先前跟在他身后的源氏阴阳师们居然都哭喊着四散奔逃。
“鬼!赖光大人的式神原来是鬼!”
“看他的鬼角!看他的红瞳!他是鬼啊!”
“杀了他,他是鬼!快杀了他啊!”
蝴蝶之灵意识不到他的变化,仍然欣欣然的、兴高采烈地在他身边飞旋。被火燎了翅膀,翩然飞舞着,渐渐烧化成灰。
他在某些猝不及防与他对视的阴阳师眼中,短暂地看到了他自己——
浑身浴血,烈火熊熊,鬼角锋利的——
他自己。
啊。
他平静地想到。
原来,他是鬼啊。
作者有话要说:
切切:小福蝶没有了我哭哭。
白衣红绸小金铃……我又可以了啊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