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狼藉一片，光是打扫收拾都得花好大时间，除了炭盆和本人，被打湿的还有办公桌上那些处理好的或尚未处理完的文件们。
纸张们沾水前后黏在了一起，黑色的钢笔墨在水的作用下晕开，完全看不清楚写了什么。
不过太宰治并不在意这些。
反正明天他会把这些东西丢到小蛞蝓的桌子上。
——他的直属部下搞出来的烂摊子，作为上司来承担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
至于小蛞蝓多抓狂，他才不管。
黑发少年低头，水珠顺着发梢低落在地上，又是一片小雨，原本蓬松微卷的头发也塌了下来，像是只被雨淋了的黑猫，有了种乖巧的感觉。
他用手指捏起了自己完全湿透了的衣服，不爽地瘪了瘪嘴。
一旁的金毛笨蛋没有太多想法，直接甩了甩自己的脑袋，头发上的水溅得到处都是。
——像是只抖水的蠢狗。
被里奥又甩了一脸水的太宰治，面无表情地在心里想道。
比起衣服湿，更令太宰难受的是身上的绷带吸了水之后，黏在皮肤上闷闷的，丝毫不透气。
太宰让部下去拿干净衣服，而自己则一头钻进了医务室，非常熟练地翻找出绷带。
然后帘子一拉，开始给自己缠绷带。
医疗后勤部的负责人估计又想哭了。
昨天刚新增的绷带又消耗得见了底。
然而，即便罪魁祸首众所周知，却也没一个人刚开口多抗议什么。
除了某个读不懂空气的笨蛋。
“——明明太宰在河里游泳的时候，也从来不脱衣服和绷带啊。而且河里的水比喷淋头里的水可要脏多了。”
黑泽里奥在外头小声嘀咕道。
太宰要拉帘子缠绷带，他本来跟在对方屁股后头，想着去可以帮帮忙。
结果刚进去，就被太宰治直接丢了出来。
“……那是在入水。”
太宰治先是沉默，随后冷笑一声，“你有见过入水的人会把自己身上的衣物脱掉吗？”
而且，主动入水和被迫淋湿，完全是两种概念。
“我还帮木村前辈换过绷带呢，木村前辈还夸过我的缠绷带技术了！”
里奥试图辩解道。
——实际上差点被里奥用绷带包得窒息的木村原话是：包扎得不错，下次别包了。
见太宰没有理自己，黑泽里奥鼓起了包子脸。
不过，有一件事情他可是相当好奇。
“——太宰，为什么身上一直缠着绷带啊？”
向来藏不住话的黑泽里奥忍不住问道。
金发少年盘腿坐在拉帘外头的地上，背对着身后的拉帘。
是为了遮掩伤疤吗？
像是卡O西老师一样，眼睛上有一道刀疤吗？好像会显得很男子汉。
唔姆，伤疤不愧是男人的勋章。
还是说绷带后面，挡住的是纹身？
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黑发少年解开绷带后，露出后背上的彩色纹身，什么般若鬼面，浮世绘之类的。
——想想就好酷！
黑泽里奥的眼睛里顿时冒出了向往的小星星。
他也想去纹身！
啊，不过纹身之后如果不小心死掉的话，复活之后纹身应该会直接消失吧。
想到这个，里奥有些沮丧地叹了口气，尾巴也垂了下来。
黑泽里奥脑内已经开演了七八个小剧场，时不时随着脑补出来的情节发出各种感叹的拟声词。
听起来那剧情精彩得都够画一部漫画的了。
虽然金发少年在前头发出各种怪声，在拉帘后头却十分的安静。
只有布料摩擦时发出的微弱的沙沙轻响。
他歪着脑袋双手抱胸，眉毛都快打了结，纠结思考了半天，然后一捶掌心，自言自语地说道。
“唔姆，果然藏着非常重要的秘密吧！”
身后的拉帘刷地一下拉开了。
“你好快啊，太宰。”
黑泽里奥一边说着，一边往后仰头，看向身后。
毕竟作为著名「绷带浪费机器」，在缠绷带这个事情上早已熟能生巧，根本花不了多长时间，一只绷带太宰就能崭新出炉。
“我听到了呢，里奥，很好奇吗？”
“唔？”
因为太宰站在自己的身后，而坐在地上的黑泽里奥不得不扬起脑袋，看向身后的黑发少年。
头上的那条毛巾也直接随着重力掉在了地上。
黑发少年脸上的绷带包裹得严严实实，脖颈、手腕，露出的皮肤也被绷带挡住，苍白色的皮肤几乎和那些绷带颜色融为一体，带着一种微妙的脆弱感。
海藻般的黑发还未干透，留着湿润的水意，露出的那只幽深的鸢眸凝望俯视着坐在地上的金发少年，脸上似笑非笑。
“想知道，绷带下面的样子吗？”
“当然想！”
里奥眼睛一亮，不假思索地回答。
见面前的金发少年摇起了尾巴，太宰忍不住轻笑一声，慢条斯理地说道。
“那……不如我们来交换好了。”
“里奥很想看吧，我的绷带下面，是什么样子的……胎记？伤疤？纹身？亦或是别的什么东西？”
“你很好奇这个秘密，对吧？”
黑发少年的声音甜腻腻的，像是融化了的太妃糖，带着一种蛊惑的意味。
仿佛恶魔在耳旁轻声低语。
「秘密」。
光是这两个字，便会勾起人的好奇心。
“很正常哦，对于未知的东西，人向来都会在心中涌现探知欲。”
太宰治微微弯下腰。
他伸手捉住了还处于茫然状态之中的金发少年的手腕，轻轻抚上了自己的右眼处的绷带。
粗糙的，网状的触感，带着一丝温热，摩擦过指腹时格外明显。
黑泽里奥眨了眨眼睛。
然而，太宰治却看向了对方的手臂。
被拉住的右手抬起，解开了袖口纽扣的衬衫袖子顺着手臂滑落，布料堆积在臂弯处。
露出了完好的，没有一丝伤痕的手臂。
黑发少年的目光从那块皮肤上滑过，微微一顿。
他笑了起来。
鸢色的眸子如同一口深井，站在井边的人往下看去，要么窥见自己的倒影，要么什么都看不见，恐惧于这片深邃之中。
“所以，来交换吧~”
“我把我的「秘密」告诉里奥，里奥把自己的「秘密」告诉我。”
“里奥不是说，想要和我处好关系，成为朋友吗。既然我们是朋友，所以彼此坦诚相待，也是正常的嘛。”
“那么……”
“要看吗？”
太宰治不紧不慢地牵引着，让金发少年的手指探入皮肤与绷带之间。
只要稍稍一用劲，就能够挑开，看见遮挡在绷带之下的「秘密」。
然后，
把你的「真相」也剥露出来，展示给我吧。
然而此时，黑泽里奥的脸上先是迷惑，再到呆滞，最后不知想到了什么，刷地一下变得惊恐。
像是被外头鞭炮吓到了的猫狗一样，尾巴直接夹了起来。
太宰治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而黑泽里奥已经噌地一下把自己的手抽了回来。
金毛笨蛋直接与他拉开一段距离，小心又谨慎地问道。
“是、是邪王魔眼吗？”
“……？”
“难道说，太宰的绷带下，封印着比邪王魔眼更可怕的东西吗？”
还没等太宰治连上金毛笨蛋的脑电波，对方就已经开始碎碎念起来了。
“唔唔唔，直觉告诉我太宰刚刚的状态很不对劲，像是被妖怪附身了一样奇怪。”
“难道说，绷带下面的眼睛封印着上古妖物，第二魔神什么之类的。”
“不论是在动画片还是漫画里，若是解开封印的话，一定会出大问题的，比如被诅咒什么的，还会被处以死刑，总之就是进入恐怖故事的剧情——”
黑泽里奥警惕地用手臂在胸口比了个叉，大声地表示了自己的拒绝之意。
“放弃吧，我是不会向太宰眼睛里封印的邪祟屈服的！”
疑似被邪祟附身的太宰：……
他的手指痒痒的，只可惜刚刚被水淋湿换了衣服，自己的手.枪现在并不在手边。
该说是这家伙的直觉很准吗？
每个笨蛋多多少少都会自带某种警示系统，大概是野生系的本能。
太宰撇了撇嘴，慢吞吞地直起了身体。
他故意拉长声音，用一种古怪的强调说道。
“既然里奥君拒绝，那也就没办法了。”
“难得我还想要和里奥君做好朋友的，结果被拒绝呢，真是令我难过——”
太宰治又重重地叹了口气。
“姆姆姆，我只不想解开封印，让第二人格取代太宰……”
黑泽里奥眉头几乎打了结，委委屈屈地说道。
然而，太宰治没有搭理他，扭头就从医务室里走了出去，像是和他闹了脾气。
金发少年立即把手臂一放，跟了上去。
“太宰？”
“太宰，你在不开心吗？”
“但是看起来没有啊……诶诶，为什么又不理我？”
真不愧是太宰，即便对方在耳边如何碎碎念，脸上的表情依旧没有露出任何的动摇之意。
那副平静淡然的眼神，仿佛自己身后跟着的尾巴并不存在。
就这样跟了一路。
从医务室到一楼大厅，偶尔也会遇到一些尚未离开的黑手党，忍不住侧目。
毕竟两个人的知名度在港口mafia可不算低。
一些八卦的家伙不禁对着这一画面啧啧称奇。
这是在干什么？
「不理小狗」大挑战？
直到从港口mafia的大楼离开，身后的金毛笨蛋依旧没有离开的意思，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
偶尔也会被路旁店铺招牌、街边的小吃摊，又或是头顶飞过的乌鸦，巷子里的野猫吸引了注意力。
金毛笨蛋跑过去看两眼，然后又跑回来，兴奋地向自己描述着刚刚看到的东西。
完全停不下来的样子。
金发少年似乎是忘记了他们还在冷战，像是只聒噪的麻雀一般，快乐地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原本太宰的确是故意无视他，现在则是真的不想理他了。
“太宰太宰，你看那边！有只狗在追猫诶……唔，那只猫咪好像生气了，揍了狗一顿……啊，跑走了。”
终于，耐心被彻底消耗尽了的太宰治停下脚步，扭过头，表情冷淡地看向了身后的金毛笨蛋。
黑泽里奥的目光还聚焦在那边「狗追猫，猫打狗」的动画片似的小剧场上，没有料到太宰会停下来，差点一头就撞了上去。
“你要跟到什么时候？”
若是比起人类，太宰治觉得自己还是更喜欢动物。
比起充满肮脏和虚伪的人类，动物则好理解多了；它们不会掩盖自己的欲望，显得真实许多。
在嫌弃于它们遵从本性的同时，偶尔又会觉得有趣。
但所有的动物中，太宰治最不喜欢的就是狗。
人们总用狗来形容忠诚，也出现了忠犬八公这样的故事，将这狗这种生物捧上更高的地位。
狗就是狗，不管怎么推开都会哼哼唧唧地赖着不走。
——对着谁都能摇尾巴。
“嗯嗯？”
黑泽里奥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刚要开口，然而掩盖了他声音的，是来自肚子的雷鸣。
或许是因为太过响亮了，搞得太宰治都沉默了。
“唔，毕竟也到饭点了，我还没有吃晚饭。”
金毛笨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然后想到了什么，欢呼着举起手，提议道。
“对了！太宰的肚子也应该饿了吧，不如一起去吃饭吧！”
“我知道有一家超级美味的咖喱店哦！”
里奥露出了一张灿烂的笑脸。
“是我之前的前辈告诉我的店！”
*
“叮铃——”
门口的黄铜铃铛随着门被推开而摇晃着，发出清脆的铃响。
空气里弥漫着香料和食物炖煮时，所融合在一起的独特香味，本就饥肠辘辘的肚子现在叫得更加大声了。
“欢迎光临——啊，是里奥啊，好久不见啊。前段时间都没有来，老板我可是相当寂寞呢。”
咖喱店老板正在擦桌子，一边招呼着一边扭头看去，发现是熟人后，脸上忍不住露出了笑容，打趣地说道。
黑泽里奥嘿嘿地憨笑着，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前段时间不是住院就是有任务，比较忙，基本都是在公司里吃的！”
“呵呵，这么久没来，一定想我的手艺了吧。”
别的不说，对于自家咖喱的味道，老板可是相当有自信。
“当然！我还特意带了朋友过来！”
黑泽里奥点了点头，拉着太宰在吧台前面的位置坐下，开心地向老板介绍到身旁的黑发少年。
实际上是被金发少年硬拽着过来的太宰治，心情并不太美妙，幽邃的目光盯着前面那个笨蛋的后脑勺。
看起来像是在思考从哪儿下手比较好。
咖喱店老板是个见多识广的人。
只是看了一眼里奥身旁的黑发少年，顿时便看出对方身上的气场不一样，忍不住在心中感叹起这年头的孩子可真不容小瞰。
不过他也只是在心里稍微感触一下。
老板和蔼地朝着他点了点头：
“那我可要好好露一手咯。话说回来，这次我可不会让你赊账哦里奥。”
老板扭头看向了金发少年。
黑泽里奥自信满满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放心，今天的我可不是以往的我了！我可是已经升职加薪，能够放开肚子吃啦！”
“那是好事啊。既然这样，今天的咖喱给你打八折吧！”
“好耶！老板万岁！”
里奥欢呼道。
果然还是个小孩子啊。
“当然，里奥的朋友也一样哦。”
老板笑眯眯地，重新看向了一旁保持着安静的太宰治，问道。
“这位小客人，你要吃什么呢？”
“……”
大概是在黑手党里呆的时间太久了，周围的部下也好，谈判时的对象也好，只是记得他是港口mafia史上最年轻的干部。
很久没有被人当做小孩子对待的太宰治沉默了一下，把原本嘴巴里那句「随便，反正也不感兴趣」咽了回去，淡淡地说道，
“最普通的就可以了，谢谢。”
太宰治并不是那种见面就对人嘲讽的家伙（当然小蛞蝓和狗除外）。
面对善意的时候，只是偶尔会感到不知该如何对待。
“好嘞，我知道了。”老板笑了笑，看向里奥，问道，“那里奥呢，还是之前老样子吗？”
“嗯！”
黑泽里奥已经乖巧地坐好，重重地点了点脑袋。
金发少年那双期待的星星眼，让人不由得幻视一只等待着放饭的某种犬类生物。
身后那条并不存在的尾巴都快摇成螺旋桨了。
对于里奥来说，每天最期待也是最开心的事情就是吃饭和玩了。
……还真像只狗。
太宰治挪开了自己的视线，漫不经心地想道。
咖喱制作还要一段时间。
黑泽里奥已经耐不住寂寞，扭头对着太宰说起话来。
“听我说哦，这家店是我还是底层人员的时候，前辈带我来的！”
“底层人员的工资低，又刚好到了月底，钱都花差不多了。我差一点就要饿晕的时候，前辈请我吃了这里的咖喱，然后就再也忘不掉这个味道了！”
请他一顿饭，估计钱包都瘪了一半吧。
太宰治在心里想道。
黑泽里奥在港口mafia挺有名气的。
其中当着黑蜥蜴众人的面公主抱着太宰治从四楼跳下来只是一小部分原因，真正在港口mafia里威名远扬的，是每天中午在食堂时那恐怖又惊人的饭量。
见过的人都忍不住表示：原来他们港口mafia的餐盘里，可以盛得下这么多食物啊。
坐对面都能完美地挡住一个人。
完全看不出来这家伙是大胃王啊，瘦瘦小小的……话说这家伙吃的饭都到哪里去了？
——这快成了港口mafia成员们私底下的又一未解之谜。
然而黑泽里奥则开心地描述起来，眼睛亮晶晶的，完全不加掩饰自己对那位前辈的感激与喜欢。
“我说之后会把钱还给他的，但是前辈拒绝了，说我还是个小孩子，而且刚来横滨，就不用给他了。”
“他还帮我找了这边附近的便宜住所，要知道横滨这样的大城市，光是租房的钱就要吓死人了。”
“前辈帮了我好多忙，人又很温柔，总是摸我的脑袋。”
“他是我来横滨遇到的第一个好人！”
“在你眼里全都是好人吧。”
太宰治冷淡地说道。
“不，前辈是超级大好人！”
想起就在之前，自己就被列入这笨蛋的好人名单里，然而现在一看，这好人名单一拉还挺长的。
太宰治的心情有些复杂，有些不爽。
“说不准对方是想利用你哦。”
“先是伪装成和善的样子，用好处和利益诱惑，不动声色间给你套上狗链。被牵着走也都浑然不觉，大概还会为对方感激涕零。”
“这都是某些肮脏的老男人常用的做法。”
太宰治冷嘲热讽道。
话中明里暗里，讥讽地是某个坐在顶楼办公室里的中年男人。
“前辈才不会这样呢。”黑泽里奥抗议道，“而且前辈才不是老男人，虽然不刮胡子不修边幅了点，但他今年也才二十多岁！”
“人类是最擅长伪装的生物。”
“所以说你的眼光很差，而且还这么蠢，被骗的连裤衩都没了也不会发现。”
太宰充满恶意地轻笑一声，又开始他的黑泥论了。
黑发少年的手指摩挲着刚刚老板拿来的倒满冰水的玻璃杯，指腹和玻璃杯壁摩擦，发出吱嘎的轻响。
“「利益」是一切关系间的链条。”
“——这个世界上可不会有无缘无故对别人好的人。”
就在二人争论之际，咖喱店门上的黄铜铃又响了起来。
新的客人进来了。
太宰治和黑泽里奥斗着嘴，身为黑手党的警惕又让他们不约而同地看向了门口进来的新客人。
这位新客人一边朝着店内走进来，一边脱着身上的沙色风衣，搭在自己的臂弯上。
红发男人身材高挑，搭着衣服的手臂肌肉线条流畅。
而且没有刮胡子，显得不修边幅。
太宰治下意识眨了眨眼睛。
而黑泽里奥眼睛顿时一亮，高兴地朝对方挥了挥手：
“织田织田！你也来吃咖喱了吗？”
“嗯？”
被叫做织田的男人看向了吧台前的两位熟人，蔚蓝色的眸子闪过一丝意外。
他点了点头。
“啊，晚上好，里奥，还有太宰。”
……
太宰治觉得，他好像知道里奥口中的前辈是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