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楼平静得像没有经历过风雨的春水。
阳光失去繁茂枝叶的遮挡,砸得直愣愣的,仿佛用光线将院子洗了一遍,一切都很高清。陶浸是被电话声吵醒的,昨天熬夜工作,可睡得也不沉,手机的嗡鸣声刚刚响起,她便皱眉睁眼了。
有预感,从看到屏幕上出现“庄何”两个字时,预感更加强烈。
她坐起来,庄何那边的声音永远冷静:“飘飘住院了,酒精性胰腺炎,情况稳定,有李喻陪护,你如果要过来的话,我把地址发你。”
……
一通电话的信息量,从墨镇到江城国际机场,再到北城首都机场,直到进入北城第三医院,陶浸都仍在消化。
医院里的消毒水味总是不近人情,桌椅冷漠到冷静,因为目睹过生死。住院部的走廊里有步履匆匆的医生和护士,有在卫生间门口闲聊的护工,有扶着墙壁下床走动的病号,陶浸小心地穿梭过去,挨个看病房号,找到陈飘飘的那一间,推门进去。
双人间,由于床位不紧张,只住了陈飘飘一个。
陈飘飘打着点滴靠坐在病床上,跟庄何讲话。庄何说:“等下医生来我问问情况,几时能出院,如果还需要住院休养的话,想办法给你调个VIP房,或者转去私立医院。”
昨天的突发情况很吓人,担心别的诊所医疗条件跟不上,便送来了三甲医院,庄何细心地给她戴了口罩遮掩,不过人还是太多了,如果要在这里疗养,不太方便。
陈飘飘低低地“嗯”一声,听到门口响动,抬眼看过来,看到了陶浸。
她看起来很疲惫,风尘仆仆的一张脸,黑色的大衣携着雪松香气,走到床前:“怎么回事?”
声音又轻又软,先是看了看陈飘飘床头贴着的名字,又看一眼打的点滴,最后喉头吞咽,才望着陈飘飘输液输得有些肿的手。
她没有过来抱着,保持了一个距离,用视线仔仔细细地确认陈飘飘是不是还好。
从头发看到脚尖,视线又逡巡回来,对上陈飘飘的眼睛。
“病历本呢,单子呢,有吗?我看看。”她偏头对庄何说,嗓子像被空气压住了,声音又紧又涩。
病历本在管床医生那里,不过检查单庄何在机器上多打了一份,她递过去,陶浸抿着嘴看检查单,看指标哪些异常。
她直着肩膀站着,一张一张地看,将指标太超过的项目记下来,也借时间平复情绪,之后她递给庄何,再问:“发生什么了?”
庄何第一次见陶浸,和想象中不一样。这么漂亮,这么温柔,像月光下的一朵玉兰花,开得恣意又孤高。
此刻她的眼眶略红,堪称一绝的鼻子也微微抽动,无奈又脆弱地望着庄何。
无奈在于,陈飘飘发生了什么,她又不知道。昨天打电话时还好好的,今天就告诉她人在医院了。
她很想叹气,却清楚谁都不应该被责怪,因此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安静地等待回音。
陈飘飘忽然小声说:“我想上厕所。”
文弱的小姑娘被装在条纹病号服里,乌木似的长发把脸遮得更小更尖了,她原本就看起来苍白,现在更是没什么血色,幸好眼睛还是水润润的,否则像是一张褪色的纸片。
庄何给她戴上口罩,陶浸俯身,将她抱起来,陈飘飘左手松松揽着她,挪动双腿想下床,抱了一会儿却没动作,她靠着陶浸说:“腿麻了。”
陶浸放开她,弯腰给她按摩,轻声问:“左边?右边?”
“嗯,就是这里。”陈飘飘把头发挽到耳后,目不转睛地盯着近在咫尺的陶浸,认真地帮自己揉捏。
很想亲她。
俩人没说话,按摩了大约半分钟,陈飘飘扶着陶浸站起来,庄何教陶浸如何帮忙拿输液瓶,又指了指外面洗手间的方向。
陈飘飘被陶浸揽着,挪步子去洗手间,不一会儿,俩人回来,陶浸把陈飘飘扶上床,挂好输液瓶。
庄何接了个电话出去了,房间里只剩她们俩人。
陈飘飘这才问:“秦超你认识吗?”
“谁?”陶浸坐在床边用纸巾给陈飘飘擦刚洗完的手。
不熟?陈飘飘暗暗挑眉,就知道是他瞎吹。
陈飘飘说了下情况,省略掉秦超家里可能认识陶浸父母这一部分,也省略掉自己在酒桌上低声下气的部分。
陶浸的脸色越来越冷,却没说什么,只是把纸巾扔掉,又给陈飘飘翻病号服的领子。
她一面整理一面轻声问:“为什么之前不告诉我?”
“我以为没有多大事。”陈飘飘软着嗓子说。
当晚秦超没有怎么为难她,吃完饭还替她叫了个车。在车上陈飘飘就觉得不太对了,白酒喝太多,突发酒精性胰腺炎,幸好旁边有庄何,及时送往医院。
陶浸替她把被子在腿部搭好:“还有哪里疼吗?”
“不疼了。”陈飘飘答,“但要禁食禁水,还要戒酒。”
“你本来就不应该跟他去喝酒。”陶浸抬眼,轻轻说。
她很少用这种语气跟陈飘飘说话,严肃,认真,还有难过和心疼。
陈飘飘沉默,望着自己的被子:“对不起。”
不想再道歉,没什么用,可她也不想看到陶浸赶飞机过来。能料到陶浸一路上有多忐忑和多不安,尤其是在关机的两个多小时里。
“不原谅你。”陶浸说。
陈飘飘说好要把活蹦乱跳的陈飘飘还给她的,“借用”了几天,就成了这个样子。
“除非以后都提前告诉我。”
“任何事都可以,我们一起想办法。”
她温和地注视着陈飘飘,算求她了,不要再不开口,不要再背着自己折腾她很宝贝的人,不要再让她什么都不知道,只能拎着一颗心,七上八下地赶路。
陈飘飘眨了眨眼,睫毛微湿。
她将心里的酸涩哽回去,垂在床上的手指勾一勾陶浸的:“那你帮我想办法。”
陶浸吸了吸鼻子,嘴角轻掖,一个挺复杂的笑。咬死猎物不松口的小狐狸懂得示弱了,却更令人胸间堵塞。
她问:“医生除了让你不要饮酒喝水进食,还说什么了吗?”
“没有。”陈飘飘带着病气看她。
“嗯。”陶浸靠过去,轻轻地亲吻她,又流连到耳廓部分,克制地落下嘴角。
陈飘飘舒服地喟叹,单手抱住她,与她耳鬓厮磨。
她觉得自己像一个被下了命令的程序,浑身上下都在渴望陶浸。这不合常理,又太合常理,因为陶浸连想要亲她,都先克制地问会不会影响病情,连想要爱她,都先担心会不会伤害她。
不会再有比陶浸更珍惜自己的人了,连陈飘飘自己也比不上。
心底濡湿酸麻一片,眼底也是。
陶浸温柔地揉了揉她的后脑勺,与她分开,然后说:“不要担心,我们请专业的财务团队,帮你把之前的账理一理。”
“我按规定交税了。”陈飘飘很认真。
陶浸莞尔一笑:“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
“当时Arick问,你有没有偷税漏税,你说你遵纪守法。”
陈飘飘小声说:“你这么相信我?”
她以为陶浸会说什么“我当然相信你”之类的话,可陶浸顿了顿,神色安然地反问:“我还有其他选项吗?”
遇到陈飘飘之后,她还有其他选项吗?
有时她也奇怪,怎么认定一个人的呢?用了几年的时间才发现,有的人出现在生命中,是带着“只能”这两个字的,你只能爱她,你只能相信她。
别无选择。
陈飘飘鼻头红了。
不想哭,于是她眨眨眼,转移话题:“可他说,我的直播收入和税款对不上。”
这场饭局并非毫无收获,秦超这样的人,跟自己确实没什么仇怨,无非是折损了一点利益,又在“干姐”面前讨不了好,心里恼火,看陈飘飘没什么背景,拿她撒气。
他很可能认识盛影天下的某个合作方,也很可能认识鸣虫内部的某个人,借着查网红主播的税,让平台把陈飘飘也报了上去。
本来陈飘飘不算头部主播,又已经转行,平台按收入从上往下拉名单,应该网罗不到她,可秦超若要找鸣虫把她添进去,也不费什么力。
看他的态度,这事只想撒气,犯不着不依不饶,因此他说这事儿在他这里过了,应该是真的。
最后透的风,也许是鸣虫的人告诉他的。
“也可能是他吓唬我的。”陈飘飘分析。
毕竟她真的好好交税了。
陶浸安抚她:“不管怎么样,我们先自查一遍,并且你现在住院,如果要配合提供资料,需要财务团队帮你对接。”
“好好休息,我和庄何处理。”
陶浸摸摸她的头发,又戳戳她的心口。
最后软绵绵地望着她,好像在说,什么都不是问题,只要陈飘飘别再拿身体状况吓人了。
“嗯。”陈飘飘点头,枕在陶浸的目光里,准备睡一个好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