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分钟后。
宁簌坐在沙发上, 屁股扭动着,像是沙发着了火。
殷楚玉倒了杯红酒,坐在宁簌的对面, 打开了舒缓轻柔的音乐,只是音量不大, 不至于压过宁簌的解释声。
宁簌竖起耳朵仔细听, 她辨认不出曲调,但至少不是让她直接皈依的宗教音乐。
“你的习惯变了,我以为你是做噩梦不敢继续睡了。”宁簌吐出一口浊气, 她双手压在膝盖上, 垂着眼睫, 将“老实”两个字贯彻到底。斟酌一会儿,她又说,“你也知道, 在我们身上发生的事情很离奇,所以我想的有一点点多。”
脑洞大一点、思维跳跃点怎么了,她没变成精神病已经是她的本事了。
“你为什么会觉得我做噩梦?”殷楚玉瞥了宁簌一眼,淡淡道,“你做噩梦了?”
宁簌拧着眉, 不好回答殷楚玉这句话。如果殷楚玉是跟着她的“噩梦”定义而走, 那她梦境里出现的迷离惝恍的画面,与“噩”相差十万八千里吧。唯一的坏处, 就是不好多回味。宁簌的耳畔飞起一抹薄红,她开始认怂, 没敢看殷楚玉的神色, 讷讷道:“没有。”
“我还以为你——”殷楚玉停顿片刻,语气变得微妙起来, “推己及人呢。”
宁簌恍惚,她揉了揉脸颊:“总之都是梦的错。”
“但你仍旧没有解释清楚。”殷楚玉对宁簌试图结束话题的“总结陈词”表达了很委婉的拒绝,她还没打算就此终止,她凝视着宁簌说,“或许你应该将梦境描述清楚?”
宁簌:“……”她要怎么描述?她还是要点脸的。想要在这一刻发挥秒睡的本领,不是说吃饱了就会想睡觉吗?可不管宁簌怎么暗示自己,她的神思都无比清醒,那句“你需要我陪你睡觉吗”简化成了“要一起睡吗”在脑子里铛铛作响,震得她全身细胞都在打颤。
她怎么就那么勇呢?不过殷楚玉的反应也很离谱吧?她为什么会录音啊?殷楚玉身上到底有多少惊喜是她不知道的?难道她们是一对卧龙凤雏?
殷楚玉又说:“想不起来了吗?”
宁簌眼皮子一跳,抓住这个台阶,赶忙爬了下去。想象中的她拿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蛮横,实际上声音细如悬丝,讷讷说:“是的,不记得了。”
殷楚玉状若无意地问:“梦境要你重新定义同居?如果那神异的事情当真在我们的身上发生,你会怎么做呢?”
宁簌的心一下子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攫紧,她抬起头对上殷楚玉那双点漆般的眼,抿了抿唇角。
她能怎么做呢?这难道是她一个人的事情吗?如果殷楚玉不拒绝的话——她很有可能爬上殷楚玉的床吧?反正她们俩之间要做到纯洁的盖被同眠,简直小菜一碟。
往事跟怨气挂了钩。
宁簌游离的思绪一下子将那深藏在过往的、因大被同眠而生出的幽怨给掏了出来。
是前妻姐不解风情还是她技术不到家?
或者是她自己处在一种幻想与现实的拉锯战中?
但她没法直接问殷楚玉,殷楚玉的问题她也不好回答,最好的办法就是顾左而言它。
灵光一闪的宁簌主动转移话题,她轻轻问:“你为什么失眠呀?是压力太大吗?”
可不应该啊,她云淡风轻的前妻姐不是修到万事不执著的程度了么?压力从哪里来?
宁簌那张脸就不太会藏情绪,至少在殷楚玉跟前如此。她抱着双臂望着宁簌,淡淡道:“我不能有压力吗?”
从宁簌的神色里,她不免想到一年前梁成君问她的话:你明明什么都有了,为什么还要塌在一种虚无里。
她在别人眼中是光鲜的,是没有忧虑的,甚至是无坚不摧的。
不是她本来模样,而是她人认为她应该这样。
梁成君看她不是她。
其实宁簌看她也不是她。
她早就知道了这点。
殷楚玉蓦地被针扎了一下,心跳都微微凝滞。
“我不是这个意思。”让人讨厌的反问句能让宁簌起一身反骨,可面对殷楚玉的时候,她仍旧是一副好脾气的模样。她想要靠殷楚玉近一点,可茶几挡住了她的去路,像是一条无法跨越的长河。
宁簌无比地期望两只猫跳到殷楚玉的身上,这样她能借着捉猫之便,不动声色挪到殷楚玉身旁。可惜小猫不解人意,在猫爬架上懒洋洋地窝着,晃悠着尾巴嘲笑着她的紧张。
“有哪些压力啊?工作上的吗?有什么困扰吗?我能帮你吗?”宁簌声音不高,只要说出一个字,她就脱离哑巴行列,余下的话排着队,从喉咙中挤出。
殷楚玉笑了一声:“现在没有。”
宁簌:“……那以前的?”
殷楚玉瞥了宁簌一眼没说话。
宁簌叹了一口气:“习惯都变了啊。”这得多大的压力啊?还好没有发愁到脱发。
她又问:“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好奇心在作祟,抑制不住的关怀也如浪潮般涌出。殷楚玉的态度像是横在宁簌跟前的尺度,她小心翼翼地在边缘试探,可一不小心就会越过界限。
话出口的瞬间,宁簌意识到自己的过界。
她竟然痴心妄想要跟前妻姐谈心。
压在膝盖上的手指攥紧,收成了拳。
可没等尴尬和失落在宁簌的胸腔中蔓延,殷楚玉就给了她反馈,还不是冷嘲讥讽。
“一年前。”
宁簌仿佛被重锤敲击,耳畔回荡着咚隆的闷响。
她没法脱离情绪的汪洋,如果殷楚玉维持着冷淡的态度不理会她,她大概会有亿点伤心。
现在殷楚玉坦白了,她还是有亿点的难过。
一年前,那不是她们分手的时候吗?她一个人在伤心午夜吱哇乱叫时,她这六根清净、断情绝欲的前妻姐难道跟她一样沉浸在失落的海洋吗?
宁簌呆滞地看着殷楚玉,几秒后,才问:“因为我?”
殷楚玉的眼神更深沉了。
宁簌的眼睫颤动着,生怕从殷楚玉口中跳出一句“你为什么要这么认为”。
可就算是委宛的版本也足以杀死她所有鼓动的情绪和胆气。
殷楚玉说:“不是。”
宁簌反应迟钝,眨了眨眼,木然地“哦”一声,心脏被情绪撑得要爆炸,脸上火辣辣得疼。
是吧,她就是在自作多情!
殷楚玉又补充了一句:“不全是。”
快要冻结成冰的心里燃烧起了一小簇的火苗,回神的宁簌终于从百味杂陈的情绪里判断出一味——窃喜。
可又不仅仅是窃喜。
殷楚玉:“那时家里还有点事。”临近毕业,殷之鉴和关仪又吵了起来,轰轰烈烈的,距离离婚就差那么一步了。至于关和璧,她跟云无心在恨海情天里缠绵不已,她一个人要面对三个,不,四个人的情绪轰炸,怎么可能维持心情平静?
至于她跟宁簌——其实也是一团糟。
宁簌逐渐地认识到她所眷恋、追逐的只是一种空幻。
没有办法踏入现实的话,那就只能够一拍两散,至少还能留点体面。
宁簌张了张嘴,可一个字都没有说出,她看着殷楚玉发呆。
在分开的时间里,她偶尔也会想起跟殷楚玉的过往。但谁能复刻过去呢?总有无数的细节被有意无意地遗忘,然后回忆就被加工成了自己最希望见到的样子,把自己都给欺骗过去。
听殷楚玉轻描淡写地提起往事,她封存的记忆终于被撬动些许。似乎那段时间,殷楚玉的确情绪不好。有的音乐是她帮忙的,所以她能记住旋律,知道曲子的名字。是要清心寡欲吗?不对,是为了陶冶情操压制忧郁不安的情绪。
是殷楚玉要出家?
还是她觉得殷楚玉该出家?
“我——”宁簌想说话,但“让你伤心了吗”还没有说出来,殷楚玉又笑了一声,打断了她。
殷楚玉:“都是过去的事了,不用在意。”
宁簌:“……”她咬了咬下唇,要真的过去了就不会再提起,她能不在意吗?可除了在意,还能做什么?内心深处的烦躁腾升起,到处甩锅的坏毛病即将发作。她气鼓鼓的,恼殷楚玉,更烦自己。在视线落在茶几上时,她冷不丁发现,高脚杯已经空了。
殷楚玉在宁簌的懊恼和沉默中起身,随着她身影在书房中消失,早已经偏离最初的话题也戛然而止。她将那短暂的录音导到了电脑中,存在一个未命名的文件夹里,视线在里头存了一年多的视频上停顿片刻,又缓缓地挪走。
她抚了抚太阳穴,背靠着书桌玩手机。
关和璧、梁成君她们发来的东西一概不理。
视线倒是在云无心的消息上停顿片刻。
“听说你也步上了关和璧的后尘,在跟前任做恨。”
殷楚玉吸气,想将手机丢出去。
她忍了忍,回复:“没有。”
一分钟后,她又问:“你怎么知道的?”
云无心:“所以有还是没有呢?”
殷楚玉:“……”她知道答案了,关和璧她们不可能知晓她的近况,唯一知道宁簌跟她有往来的只剩下她的家庭医生时想。这位人不如名,一直不知道什么叫“识相”。
殷楚玉:“什么后尘,关和璧什么时候变成你前任了?她不是都没当过现任吗?”
云无心:“刚刚。还有,你别转移话题。你想跟前任复合?”
云无心:“我给你推荐的心理学书籍你都看完了吗?不要当哑巴装高手,也不要太极端。我真怕你跟关和璧一样变态,到时候连女朋友都找不到。”
殷楚玉不想看云无心絮叨,将手机丢到一边。
云无心和关和璧不是半斤八两吗?她怎么好意思说关和璧?
可云无心的话在她的心中回荡。她又想起宁簌半醉半醒时的呢喃。
宁簌想要一个拥抱,她其实并没有任何抗拒。
她们的距离到底算近还是远呢?
客厅里。
宁簌双目无神地躺在沙发上。
甜点带来的愉悦没能持续太久,只留下苦味在身心回荡。
不知道叹了多少气,她拿起手机。
“跟前任复合的可能性高吗?”
“复合后走到最后的概率有多少?”
高达百分之八十的复合概率让宁簌扬起唇角,但百分之三的幸福概率让她的心又跌到深渊。
没有各种靠谱数据做支撑,没有控制变量进行调查,这个数据,是假的!
宁簌咬牙切齿地点了个“踩”。
“有没有大众占卜推一推。”宁簌戳开与陈散对话框,寻求狗头军师的帮助。
“有。”陈散回复很快。
没一会儿,陈散就推送了一张名片。
宁簌盯着手机,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
这不是殷楚玉吗?!
宁簌发送一个怒火表情包:“我还没眼瞎。”
陈散慢悠悠回复:“包治百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