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卫子卓?”庚太后将肉羹轻轻捧起来, 挡在嘴前, “哥哥说的可是当朝卫司马家的女儿?”
“姐姐比我更了解此人, 正是她。”
“我听怀琛说, 当年铲除谢扶宸及其余党卫家当立头功, 这卫子卓也没少出力呀。”
“我担心的正是此事。当初冲晋犯境,卫家二子卫景安大破冲晋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之后仰仗陛下之威大获全胜,卫纶加官进爵位列三公,手中掌握的可是天下兵马。而卫景安不到而立之年就被破格提拔为侍中、镇远将军, 别说是当朝, 就是往前推几代都极少有这等事。太后你想想,现在大聿最多的兵握在谁手里,不是李家也不是咱们庚家、而是他们卫家。”
庚太后道:“哥哥的意思是怕卫氏拥兵自重?”
庚拜微微眯起眼睛, 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庚太后“呵呵”一声:“陛下和那卫氏交好, 年少时就认识, 也算是一块儿长大。卫氏为了铲除谢扶宸拖着半残的身子还跑到了北疆去,勇气可嘉, 更不要说卫二郎了。卫二郎骁勇无双,没有他北疆之患难除。哥哥若是想着鸟尽弓藏, 只怕是寒了人心,以后没人肯为咱们卖力了。再者, 如今大聿武将奇缺, 能够与胡贼一战的也只有卫二郎, 要是没了他, 咱们大聿江山只怕摇摇欲坠。这也是为什么卫二郎不受皇命反而私自跑到北疆我却没狠心将他杀了的原因。”
“太后,铲除卫党可以说是鸟尽弓藏亦可以说是杜渐防萌。武将么,进入诏武年间国泰民安,男丁日渐丰足,五年之内寻一个取代卫二郎的人不是件难事。可咱们聿室之危已在眼前!若不是此次卫家争着要重启万向之路,恐怕连我都没能想到卫家暗地里竟将算盘打得震天响!”
“万向之路?”
“对,正是前朝所辟的万向之路。此路南起大聿,一路直达沙漠之中的神秘古国流火国,途经无数城邦,若是能再启此商贸长廊,能迅速充盈大聿国库。”
“这不是大大的好事儿么?”
“哎!太后糊涂啊。此事不可只看表面,需将其剖开了仔细看看这肌理之中藏着多少卫氏的祸心!”庚拜坐不住了,站起来在屋内踱步,“若是别人去也就罢了,偏偏是那卫子卓偷偷去了。太后你想想,这等大事怎么也该大摆筵席为其送行,可太后你听说了吗?整朝官员知道吗?没有。为什么?我大聿能者千万,为何要她一小小娘子舍身犯险?若是陛下有重开万向之路之志的话,有无数更好的选择,何须用她?她正是害怕一旦透露便会被人取代,坏了他们卫家的大事,这才秘而不宣!”
银勺轻轻搅动着肉羹,庚太后吃得很慢。
“太后想必也知道吧,陛下一直都想在今年秋季的铨选之上推举女官,可是遭到百官反对。陛下依旧不死心,想要借着万向之路将卫子卓合理托上朝堂。也不知是陛下自己的主意还是被那心怀鬼胎的卫氏蛊惑。虽说万向之路凶险,可万一卫氏妖女真的平安回来了呢?”
“哥哥也抵触女官?”
“不!女子为不为官这事儿我没意见,毕竟陛下都是女子,她想要提拔个心腹到朝中理所当然。陛下若是提拔其他任何人我都不会多说一字,唯有卫子卓不行。”庚拜说得斩钉截铁,“太后可有想过,若是那卫子卓再入仕,卫家便有三人居高位且手握重兵。一旦他们卫家潜构异谋,阴蓄不臣之志,咱们如何抵挡?”
“若是卫氏要反早反了。”庚太后道,“又何必力挽狂澜之后再反?岂不是不合常理?”
庚拜沉默了片刻之后,用细到不能再细的声音道:“明帝当年让谢扶宸诛杀卫景和于攘川,囚禁恣虐卫子卓之事,想必太后也有所耳闻。”
庚拜将此事抬到明面儿上提及,令庚太后持碗之手微微一颤。
屋内的烛台左右摇曳了一番,无风自动。
庚太后望向那烛台,差点儿惊出一身薄汗。
“此事……”庚太后欲言又止,颇为忌讳。
“此事虽已过去十多年,可卫子卓不可能忘记,卫家也不会忘怀。他们韬光养晦这么些年,藏锐了这么久,为的是什么?太后可有想过?可有提醒过陛下?”
庚太后将碗放下了。
“卫子卓不能入仕,最好将她杀了,以防她还有其他邪道。”说到这儿庚拜已经没有必要再藏着掖着了,“若为此女开了女子为官的先河,陛下便成了忤逆祖宗遗命的不孝之君,自古以来父命君命皆不可违逆,莫说天子,就是寻常百姓也没有子女枉顾父亲遗命之事,此乃逆施倒行。强行推行只怕会将好不容易赢的的民心再次推出去。陛下才坐上天子之位,当务之急应是实施仁政稳固江山,确立储君以稳社稷。女官之事即便陛下要推,也不该急于一时,还请太后劝诫陛下莫要冲动。若是陛下一意孤行,非要选一位女官,我觉得还是在咱们庚氏宗族之中选一位能干的女眷辅佐陛下。知根知底不说,也是巩固我们庚家在朝中地位,太后,何乐而不为呢?”
庚太后知道庚拜说了这么一大串就是为了阻止卫子卓入仕,因为李延意想要的不仅仅是一位女官,更是借由“女官”这把变革之刃割破铨选这面陈旧的牌匾,打造全新的选官制度,无论寒门还是贵族都可凭借自己的能力进入朝堂。她想要广纳贤才,让所有能者之才用在刀刃上。李延意的志向宏远,她想要的是前所未有的盛世,是痛快斩掉大聿二百年来沉积已久的腐肉。
变革表面上看来的确是好事,但对于那些含着金钥匙出身,本应该注定一生富贵的高门士族是巨大的打压。他们不再拥有轻松开启上位的金钥匙,反而要和那些寒门穷酸的下等人争抢官爵,对他们而言乃是奇耻大辱。若是铨选制度真如此改动,将大大削弱大聿庞大士族宗族之势。
制衡士族稳固君权,又能招揽更多贤者培养心腹,对天子而言当然是莫大的好事。
但以庚拜为首的贵族们如何会答应?
庚拜的心思庚太后都懂,面上句句都是为了“咱们庚家”,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可是庚太后是庚家人也是天子的生母,无论站在哪边都不吃亏却也都不讨好,她这个位置无论做什么都是两面不是人。
卫家的作用还是很大,想要让怀琛在这个时候动卫家她肯定不会答应。
既然怎么做都是吃力不讨好,庚太后索性甩手不管。朝纲何制党争谁赢都不重要,只要她的怀琛还稳稳地坐在帝位上就好。庚太后的心思还是在后宫,最惦记的只有皇储一事。
相比于卫子卓,庚太后更忌惮的还是谢氏阿歆!
这个谢氏阿歆绝不可留。
怀琛百般推脱就是不肯选秀郎立男后,庚太后心中清楚得很,皆因此女。
庚拜走了,庚太后将思绪理了理,心烦。
“此女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让吾儿魔怔了,竟不顾社稷安危一再拖延。吾儿再不生育只怕过两年想要生都难了。哎……”庚太后想到此事就头疼不已,让内侍拿一管芙蓉散来卧着吸食。芙蓉散点燃之后将那缕青烟缓缓地吸入身体之中,又柔又绵延,仿佛一只温柔的手从她的鼻腔一路抚摸至喉咙,再钻入她心窝里,燃起一团火。很快,烦躁的情绪被愉悦取代,庚太后卧在榻上双颊绯红,独自痴痴地笑。
“太后,还要再多来一管吗?”候在一旁的尤常侍开口问道。
庚太后缓缓地将烟管放下,细细品味芙蓉散的气味许久后,才迟迟开口:“不必了。哀家要睡了。”
尤常侍赶紧上来将她把玉枕摆好,把毯子铺平,点上她最喜欢的香薰。
香薰之气弥漫整间屋子,庚太后平静地躺在柔软的榻上,从屋顶开启的四方天窗中打下的水拍在长凉池中,激起水花和凉气能极好地降暑。当初庚太后嫌长宁宮中太热一直都想要改建,李延意根本没时间理会此事,以国库紧张为由让庚太后再忍一忍。后来还是尤常侍想到了这个省钱又有效的法子降温。宫外酷暑宫内如春,庚太后万分喜欢。
“还是你照顾得好。”半晌,庚太后似乎是睡了一觉醒来了,微蹙眉头道,“之前啊天子非要将禁苑中所有的内侍都撤走,改成什么追月禁军来替代内侍和宫女,那些个粗手粗脚只懂得舞刀弄棍的糙娘们看个门还行,说到底根本就不懂得如何伺候人。内侍还得有,还得有啊……”
尤常侍一笑,面滑如脂,他将自个儿搭理得一丝不苟,每天光是敷粉就需要耗费近半个时辰。若是别的宮里的小黄门是绝对不允许的,可尤常侍不一样,他伺候太后已经二十多年,深知太后的喜恶,得太后的欢心,这是谁也取代不了的。论资论辈他都是内侍之首。也正是因此,前段时间李延意想要清除禁苑中所有黄门宦者之时尤常侍才没被清理出去,保下了他和他身边为太后办事的几个小黄门。
尤常侍见太后话头已经到这儿了,便接了上去:“是啊,除了奴婢之外,这天底下还有谁能伺候好太后呢?奴婢这一辈子没干什么别的事,只伺候太后。这件事便是天底下最最重要的事。”
太后睡了,尤常侍从屋内出来守在门口,一年轻的小黄门跑来在他耳边说:
“国舅爷说,若是剪风谷不成的话,便在宴席上动手。”
尤常侍道:“宴席已经确定?”
“确定了,在紫宸宫前。只要姓卫的一回来就会大摆筵席接风洗尘。”
尤常侍冷笑道:“接风洗尘,哼,只怕她们是回不来了。想将人赶尽杀绝,就别怪他人心狠手辣。”
一根粗壮的断木将她们前行的道路堵得严严实实。
甄文君和左堃达一块儿探了路回来,问当地车夫是否还有其他道路可行。
“有是有,不过要过一条吊桥绕远路,从剪风谷走。”
“能远多少?”
“耽误一个半时辰。”
“若是将这断木移开恐怕不止一个半时辰。行,就从剪风谷走吧。”甄文君下令所有车马走另一条路,度过一条摇摇晃晃的吊桥之后再行不到二里地便会抵达剪风谷。
车马就要进入剪风谷的时候走在最前方的甄文君忽然停下了马,后面的车马也都跟着停了下来。
“季永,你听见什么了吗?”甄文君问道。
身旁的左堃达听了听道:“没有啊。”
“再听。”
左堃达还是什么都没听到,片刻后他恍然大悟:“对啊,这样的山谷之中,怎么可能连鸟叫都听不到?”
甄文君和左堃达往前望去,只见剪风谷两旁高高的山崖往上靠拢,只有一条细长的土路往中延伸,这样的地形乃是行军作战时最容易设下埋伏之地。当年他们和冲晋一战也是利用相同的地形布下磁石再用滚石将冲晋大军杀了个落花流水。
阴风从山谷之中吹来,左堃达后背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
卫庭煦的马车驾了上来,甄文君对卫庭煦道:“前方山谷之上恐怕有埋伏,连鸟兽都被惊走了。”
卫庭煦:“如此看来,那只发疯的猛虎也是蓄意布下的陷阱。”
大概是最近频繁地想起谢扶宸,此时甄文君觉得在暗中埋伏的人正是一心想要她命的阿熏。
卫庭煦嘴角扬了扬:“看来有人不想让我们回汝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