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峰中,南承缓缓吐了口浊气。
他散下的长发里,干瘦的脸颊泛着极不健康的青色,微微凹陷的瞳孔中因为太过的疲惫没有多少神采,他此刻身子也极瘦,走路时的脚步都不平稳,像是一块生锈的铁,谁能想象,入隐峰之前,他尚是一位风度翩翩的贵家公子模样。
他拿着那块玉牌,最后一次来到宝库中取灵果。
“四十三枚。”南承将玉牌递给老人,报出了自己的数字。
老人接过玉牌看了一眼,拿过本册子记了一笔,道:“这玉牌所能取的,正好还剩四十三枚。”
南承微惊:“这么巧?”
老人斜瞥了他一眼:“你不知道?”
南承皱起了眉头,心想一个丙字玉牌可取灵果上千,自己先前用过几次,也不过取了两百来枚,如今竟快要用尽了……没想到那前辈拿去了这么多,不过里面剩下的,竟恰好够我完成修行,前辈果真是世外高人,算无遗策。
他心中暗暗地吃惊与佩服着,在老人将灵果递于他之后,他接过行囊背在背上,向着闭关处走去。
途径某处洞窟高悬的隐峰边缘时,南承忽然停下了脚步。
他抬起头,望向了那天窗般的洞窟。
有光一闪而过。
“这是……”南承想了会,道:“有人点亮了剑星?”
“此处隐峰应是靠近半山腰的位置了,没想到相隔这么远还能见到……莫非是剑峰之中又出天才了?”
南承心中望着那光芒消失的漆黑处,心中泛起了一抹战意。
……
天窟峰顶,大雪依旧暴烈地席卷着,狂风吹过万千山窟,呼啸声凄厉不绝。
宁长久立在山崖上,星辉照映眉目,寒风吹动白衣,他身影皎皎如月,与天地辉映。
宁小龄看着他,所有的感官像是被一下夺去,过了许久,落雪声,风啸声才一点点地充斥回耳中,却带着淡淡的、不真实的感觉。
许多人望见这一幕时,心中也有同样的错觉,明明他只是一个外门弟子,为何会有这般出尘仙意?
陆嫁嫁看着那崩碎消逝的剑甲,看着那宛若细沙尘土凝成一线的剑意飘出,它的边缘有些粗砺,中间的一线却精纯无比,它围绕着宁长久的身子转动,若细小的土龙环身。
陆嫁嫁手腕微抬,剑诀无声起落间,那道剑域撤去,狂风暴雪重新吹进了这片领域里。
“做的还不错。”陆嫁嫁淡淡地夸奖了一句,道:“就是投机取巧了些,这次你准备了许久才勉强达成,可哪能事事如此?”
星辉渐渐散去,衣袖间星星点点的光越来越淡,宛若将死的萤火。
宁长久道:“多谢师尊教诲。”
陆嫁嫁手持长剑,如云的长发披散着,她清冷的嗓音再次响起:“那就这样吧。”
雪崖下的弟子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站在内峰入口外的乐柔,更是迟迟地才回过神,她双手绞在胸口,又立刻松开,神色不安地挪开,转身走入了内峰的阴影中。
在师尊与其他弟子的话语中,她也明白过来宁长久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了。
他好像偷偷学了一种品阶不俗的传送阵法,先在那剑星与地面上开凿阵符,激发阵法之后,将地上燃烧的柴垛送到了剑星上去,以此燃星。
接着他再用如出一辙的方法,将那光域中的剑甲,用传送阵给搬到了光域外,没有了星辉提供力量,那剑甲便不攻自破。
整个过程宁长久堪称“兵不血刃”,几乎没有耗费太大的灵力,便做完了这一切。
所以有的弟子觉得这种行径不过是小聪明,甚至是无耻之举,但乐柔自认不是傻子,她还是能明白此事的难度的,光是让那星辉的光域正好投影到他画的阵法上,这一点,她便不知道如何才能精确计算成功。
或许那宁长久确实有点本事吧。
只是想必他这两个月几乎都没有修行,一直在琢磨如何用旁门左道点燃剑星,为的便是今夜出风头……哼,表面上装得这般风轻云淡,实则内心虚荣得很,这样的伪君子留在内峰里,迟早会带坏宁小龄,甚至还有可能害了师父!
不过幸好,方才师父语调很是平淡,对于他这番花里胡哨的作风评价不是很高。
天空中,星光渐渐熄灭,一切恢复如常。
宁小龄兴奋地走到他的身边,笑道:“师兄刚刚使得是什么啊,这般厉害。”
宁长久压低声音道:“这是极厉害的剑火升空之术,回房间后我偷偷教你。”
宁小龄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
她摊开了手掌,掌心的剑意凝作一条柔软的线,一如春风中的杨柳枝条。
“这道剑意好像很喜欢我哎。”宁小龄看着掌心,如水边观池鱼。
宁长久道:“师妹自然是人见人爱的。”
“师兄又骗人。”宁小龄笑着翻了个白眼,手掌一合,将那剑意握在掌心里。
陆嫁嫁解释道。“这些剑星是开山祖师挂在天上的,每一颗里都藏着许多剑意,祖师当年的修为据说已达到了五道之上,这些剑意得了一丝一缕,纳入体内或嵌入佩剑之中,对于修剑一途,皆裨益极大。”
宁小龄点头道:“师祖可真是好人,死后还福泽剑峰百年。”
宁长久合上了手,他仰起头,看着那些半空中载沉载浮的星星,道:“它们的材质好像很特殊。”
陆嫁嫁颔首道:“据宗门卷典的记载,这些剑星都是以天外飞星的残骸打造而成的。”
宁长久微微吃惊:“竟是天外之物?”
陆嫁嫁道:“嗯,四峰之中,唯有天窟峰悬挂这些剑星。”
她似乎不想为此解释太多,忽然背过身,望着雪崖下还零零散散看着他们的弟子,道:“此次燃星已然结束,你们都回去吧,明日早课莫要迟了。”
雪崖下的弟子收拾着自己心中的惊讶,一一行礼告退。
宁长久道:“那弟子也告退了。”
陆嫁嫁轻声道:“等等。”
宁长久问道:“师父还有什么事?”
陆嫁嫁问道:“你那小飞空阵是哪里学来的?”
宁长久道:“阁中的一本书中看到的,觉得很有意思,便钻研了一番。”
陆嫁嫁又问:“那你如今的真实境界到底是什么?”
宁长久道:“还未入玄。”
陆嫁嫁眼眸轻颤,神色带着些恼意,道:“还想骗我?”
宁长久话语诚恳道:“若是入玄,我也不必如此大费周章,我如今的境界确实不足以点亮那颗星星。”
陆嫁嫁嗯了一声,没有追问质疑,轻声道:“之后除夕,可有什么打算?”
每年除夕的那半个月,弟子们大都会下山回家探亲。
宁长久反问道:“你有什么打算?”
陆嫁嫁道:“我随师父上山的时候,家里便只当我死了,如今将近二十年,红尘已缈,对于天伦之情也没什么可留念之处了,当然是继续留守山上。”
宁长久道:“山中不是还隐居着各位长老么?守山一事哪里需要峰主大人亲力亲为,哪怕不回家乡,也应多去走走看看才是。”
陆嫁嫁点头道:“话虽如此,可人间又有何乐?除夕灯节虽美,但莺歌燕舞乱花迷眼,久了也就倦了。”
宁小龄听着他们的对话,琢磨着师兄的话语,忽然问道:“要不我们去赵国找襄儿姐姐一道过年?”
宁长久欣慰地看了她一眼,道:“我觉得师妹的提议值得考虑。”
陆嫁嫁冷笑不止,道:“这才两个月,熬不住了?”
宁长久对于她的讥讽置若罔闻,只是问道:“师尊可要同去?”
陆嫁嫁默立良久,最终还是缓缓摇头,道:“难得清闲,许多事郁郁堆积心中,剑心蒙尘,终究不是办法,我想在峰主殿闭关一月,若你们一同去见赵姑娘了,便代我向她问好吧。”
宁小龄小声道:“师父真的不一起去?”
“不了,为师一人在山上清修便好。”
陆嫁嫁轻轻摇头,独自一人走进了雪夜里。
……
夜深雾重,重重石崖掩映之后,峰主殿如白玉砌成,于雪地间拔起一墙冰华,远望时如见明月仙宫,近看时却是肃穆古重,墙壁上透着月影般淡淡的斑驳。
陆嫁嫁在峰主殿的大门口停下了脚步。
四峰峰主殿,能入主者,皆是紫庭之上的大修行者,唯有她境界最低,有史以来最低,上一任峰主对她给予厚望,将她视作天窟峰的未来,但是未来再如何明媚,也无法化作当下的春光。
寒冬腊月未过,大雪还未能穿庭化作飞花,她立在峰主殿前,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悄无声息地走了进去。
垂帘如冰纱,淡淡的灯影透过纱幔映上她白雪般的剑裳,大殿开阔,便显得她的身子愈发渺小。
“我究竟在做什么……”陆嫁嫁闭上了眼,檀口微张,喃喃自语。
这两个月来,自己的修为几乎未能寸进,亲自给弟子们讲学到底是对他们的重视,还是因为无法接受如今的自己,在刻意逃避修行呢?
由奢入俭难。曾经自入玄到长命上境,她几乎势如破竹,而师父对她的评价亦是天人之姿,有望五道。
可如今,过去的顺遂反而成了心障。
更何况皇城之时,许许多多的人和事,都在她的剑心上留下了难以抹去的阴影。
譬如那头老狐展现出几乎不可匹敌的境界时,譬如那个雨天长街的陌生人接剑而去时,还有宁小龄、赵襄儿……而最后那头天魔破开云海,铺天盖地的恐惧与威势压得她剑心不敢抬头一寸。
这是境界越高越分明的恐惧感。
哪怕她后来强压下心中恐惧,驭剑九灵台,可侥幸活下来之后,那双目之中接踵而至的,是乍然亮起的又一刀,那一刀如今已被什么刻意抹去,在脑海中也不过是模糊的影子,却依旧让她生出了一种天地大美,万物微渺的无力感。
这足以让凡人终此一生都心神往之的画面,对于当时剑心破损大道飘摇的她反而是致命的。
因为见过了太强的剑与刀,所以自己畏手畏脚不敢出手,仿佛自己的所有招式,都不过是稚童持竹刀的劈砍,多挥动一下,都是在心中那副极致美丽的画面上落下污浊。
她甚至清楚自己此刻所陷入的,不过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心障,可是不知为何,她始终无法破去。
寒风入殿,烛火摇晃。
风吹得披在秀背上的青丝向两侧飘舞,吹得紧贴着大腿的襟摆向前扬起,陆嫁嫁微微侧身,念头一动间将那大门合拢。
烛光稳定了下来。
陆嫁嫁在那寒玉般的塌上坐下,盘膝屈指,闭目养神。
今日胸中堆积的情绪,是在宁长久点亮剑星那一刻爆发的。
她心知肚明,宁长久此刻的身体状况比自己还要糟糕得多,但饶是如此,他依旧做到了几乎不可能的事情,而自己又在等什么,做什么呢?为何连静心直面自己心魔的勇气都没有?
何等愧为人师?
她闭上了眼,神思一点点下沉,陷入了冥想。
天窟峰上,那颗剑星早已在剑甲破碎后熄灭,而陆嫁嫁的心中,却又缓缓亮起了一点微光,接着越来越多的微光在她体内亮起,那是她两个月来渐渐分崩破碎的剑心。
她第一次开始尝试拼凑它们。
……
……
三日之后,除夕临近,早课暂停,剑场冷寂,清幽的群峰间弟子渐少,唯剩残雪吹去。
宁长久与宁小龄一同告别了陆嫁嫁,顺着天窟峰的山道向下走去。
桃帘之外,仙舟悬空,数位长老在外接引保护弟子的归乡路。
“好大的船……”宁小龄望着浮空的大舟,感慨道。
宁长久道:“那是云舟,寻常飞剑太过窄小,踩着不安全,也容纳不了几个人,真正的仙家出行,要么是陆嫁嫁青花小轿那般的私家宝物,要么是坐这样的仙舟。”
宁小龄赞叹道:“咱们宗门果然气派。”
宁长久笑道:“那当然,既有仙剑又有仙舰,何等阔绰。”
宁小龄没有听清,问:“嗯?师兄说什么剑?”
宁长久没有回答,只是笑着拉着宁小龄登上了一座云舟,舟上的掌舵人裹着一件大裘打着盹儿,定睛一看竟是卢元白。
“卢师叔?”宁长久微惊,微笑道:“真巧。”
卢元白同样一惊,随后望向了他身边跟着的小姑娘,笑眯眯道:“小龄姑娘可真是难得一见,雪场听剑之时名列第三便已技惊四座,几天前点星破境更是满场哗然,你那乐柔小师姐气得耳根子都红了,出彩得很啊。”
宁小龄礼貌道:“谢谢师叔夸赞。”
卢元白听着这声师叔,笑得更开心了,道:“这是打算去哪里?师兄妹回家过年?”
宁小龄开口道:“去赵国皇……”
宁长久打断道:“先去临河城吧。”
“啊?临河城?”宁小龄一愣,旋即想起,那是他们之前和宁擒水一起待的地方。
师兄不会还真惦记着宁擒水的那些私房钱吧……
宁小龄叹了口气,道:“那听师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