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开封府城外,一处还算不错的庄园中,准备开始上任徐州武宁军节度使的虎刺勒,正在房中让人备了几个小菜,温了一壶好酒,他要小酌几杯。
在五代,能外放节度,那可是天大的好事。
对虎刺勒来说,当然也是一样,他从一个西域之地的小人物,十年间就做到了中原朝廷的大镇节度,可谓是走上人生巅峰了。
不过,没等虎刺勒一个人好好享受下这份志得意满,儿子虎广就骂骂咧咧的走了进来。
虎广包着头,神情显得有些萎靡,契丹铁鹞军那一马槊,可把他打的不轻。
若不是有凉国特制的复合头盔在,极大的削减了这一槊的威力,虎广应该是立毙当场,而不是只被砸破了头。
当然,这伤其实不轻,虎广足足在马车上躺了一个多月,到现在头上的伤,还没好完全,一到刮风下雨,脑袋都隐隐作痛。
“七郎他们怎么说?还是闹着要回河西去吗?”
虎刺勒轻轻问道,他口中的七郎,也是属于虎刺勒部落中的一员,只是现在他把原本的部落改成了家族,原本部落中的人,都姓了虎。
他们这个部落,最开始是臣服于归义军的草原达旦人,后来作为曹元忻的陪嫁,跟着去了于阗,再接着,被曹元忻送给了张昭作为护卫。
回到中原后,儿子虎广跟随慕容信长到了东京,那时候天王还是中原天子的臣子,这数百凉州骁骑,也是天王跟朝廷交易的一部分。
再之后就是慕容信长一心要回河西,天王于是把他虎刺勒派到东京,来统领这几百凉国铁骑。
他们原本有八百人,六年间,战死、病死了几十人,伤退了几十人,现在还有六百多。
其中一半是他们虎氏的族人,一半是凉州以南六谷部的骁骑。
说实话,石家两代天子,还是挺看重他们的。
毕竟这些凉州骁骑在中原没有根基,可以笼络作为亲卫。
更兼他们装备精良,骑术精湛,是中原少有的轻甲弓骑兵,对晋国军队有极大的补充作用。
而中原再是混乱,但也比河西要繁华多的,加上一待就是六年,很多人开始习惯了在东京生活,也在东京安了家。
对于凉国,虽然还有特殊的情感,但并没有那么的怀念了。
虎刺勒就是这样,当年他跟着张昭东归,就是想到中原的花花世界建功立业。
而现在,他的梦想,基本已经达成,心里对于张昭的归属感,似乎就不是那么强了。
他的态度是,天王能入中原,他肯定要想法帮助,但天王要是不入中原的话,他虎刺勒,也不准备回去了。
倒是次子虎广和一批年轻一辈的,比如虎七郎,他们就不这么想。
这些年轻人是看着张昭一步步神奇崛起的,是跟着张昭一路东征西讨打遍西域的。
因此对张昭的情感,非常炽烈,到现在还以凉国人自居,一直在相信,天王肯定会入主中原。
虎广愤愤不平的走到虎刺勒面前座下,他知道虎刺勒的打算,因此父子之间,多有龌龉,争吵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而且做为张天王最大的几个迷弟之一,别说父亲虎刺勒,当年如日中天,娶了前唐永乐公主,身为张天王好大儿的慕容信长,有些迷醉于东京繁华的时候,虎广都敢当面喷。
“别说七郎,我都想回大凉去了,我入冯玉他八辈祖宗!
我曹冒白刃,催筋折骨,抵御胡寇,重伤者只给帛三端。
宫中伶人一言一笑就能称旨,赐下锦袍、银带、百千钱,此等社稷,何堪护卫?”
端,是布帛的单位,确切的说,是布币的单位。
此时银铜不足,多以布充货币,一端就是把一匹布对折起来然后裁成两半,这一半就是一端,也就是半匹布。
此时一匹帛布大约价值为两千钱,也就是两贯,三端帛也就是一匹半,价值三贯整。
看着不少吧?可代价是重伤啊!
什么伤能称得上是重伤呢?那就是断手断脚以后生存都很困难,那就叫重伤。
虎广这样差点被打出脑浆子的,都不能算重伤。
这样的伤势,得到的抚恤,就是三贯钱。
虎七郎右手被契丹人齐腕砍断,一只眼睛受了重创,得到的抚恤,就是这价值三贯钱的三端帛布。
虎刺勒闻言,也禁不住吸了口冷气,这石重贵,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将士们功劳绝大,杀的契丹人尸横遍野,他竟然只出几万贯就打发了。
而同时在宫中大肆庆祝,赏赐伶人近侍往往一出手就是一人数百贯,这到底是个什么玩意?
要是在河西,天王一餐只吃两个菜,穿粗麻布衣,也要保障好将士们抚恤的。
“你再去劝劝七郎,也给下面的儿郎们说说,天子虽然没赐下多少金银锦帛,但是给了我虎刺勒徐州武宁军的节度使之位。
等到了徐州,我十倍,不!百倍补偿,财货、女子都会有的,绝不会让任何一个儿郎有饥馑之忧。”
“大人是准备用天王所赐金银,补贴七郎等人吗?”
虎广心里泛起了最后一丝希望,自他们到东京起,六年中,天王从来没有忘记给他们发军饷,父亲虎刺勒更是每月有三十贯的特殊补贴。
虽然他们在东京开封府置办了田产,还经常用这笔前结交、拉拢禁军将校,但仍然还有很大一部分留存。
如果用这钱来给虎七郎等发放补贴,意义就不一样了。
不过,在虎广希冀的眼神中,虎刺勒缓缓摇了摇头。
“咱们最近置办田产用的有些多了,不足以酬功了,还是到了徐州再说吧,武宁军富庶,总要给儿郎们弄来三五万贯养家。”
虎广呆了一呆,看着正模仿昔年天王模样,开始封官许愿的父亲,他突然什么也不想说了,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然后就起身离开。
虎刺勒看见儿子第一次没因为此事跟他争吵,还以为是虎广终于开窍,喜的脸上皱纹都舒展开了。
也是,以后他也是一镇衙内了,自然心态会有所转变,虎刺勒如是想到。
……
黄河北岸,一处无名渡口,说是渡口可能都夸大了,实际上就是个有几条渔船停泊的小河湾。
河湾北边的土包上,二十余骑彪悍骑士正在静静等待。
为首的是一个断腕壮汉,他有些心神不宁的看着远处,直到看见了一人匹马朝这边过来后,长长松了口气的同时,仿佛又有些难受。
“三伯给我许了什么样的赏赐?总得有三百贯吧!”虎七郎看着虎广,带着些调侃意味的问道。
虎广长叹一声,不知道是该摇头还是点头。
“外放藩镇的前程,已经把大人给迷住了,他现在已经把自己当成武宁军之主,当成割据一方的节帅了。
远不止三百贯呢,只要你愿意,三千贯都可以。”
两句话看似没有关联,但实际上又有关联,虎七郎看着虎广的脸色,也不忍再调侃。
“我虎七郎,是顶天立地的男儿,石重贵用三端帛布,辱我报效国家之心,这晋国我是不会再呆下去了。
伯父虽然略有积蓄,但远不可能拿的出来三千贯,只能是去武宁军的地盘上搜刮。
那种钱,我怕用了会给子孙带来灾祸。二郎君,你跟我们一起走吗?”
“你们从此向西,到了陕州就会有人接应你们。”说着虎广拍了拍虎七郎那只没了手腕的右胳膊。
“回去了一定要告诉天王,某虎广之心,天日可鉴,更没有忘了当年我们在西域时发下重建大唐的誓言,某会去武宁军,在那里,比回河西更有用。”
……
几乎同时,妫州州城,一对父子也在做着极其重要的交谈。
赵匡赞今年已经十九岁了,比起当初跟张昭的第一次会面,他成熟了很多。
这些年,赵匡赞其实是在煎熬中渡过的。
这是个骄傲的少年,他一直以身上大唐皇族的血脉而骄傲,虽然这个大唐皇族在实际上并不那么真。
自从跟随母亲到了契丹以后,赵匡赞很快就失去了母爱,因为母亲燕国长公主不适应契丹气候,没多久就病逝。
而那些契丹权贵眼中,对于汉人的些许鄙薄,更让心高气傲的赵匡赞难受。
对于让他经受这一切的父亲赵延寿,赵匡赞已经很久没跟他说过话了,甚至已经很久没见过面。
所以此时,看见父亲赵延寿已经将头顶的汉人发髻,换成了契丹式髡发之后,他还是震惊了良久。
“看来大人已经做出选择,您果然还是不相信孩儿的判断,是孩儿太年轻了是吗?”
震惊过后,赵匡赞竟然出奇的好说话了,好像是下了某种决定。
他为父亲分析过张昭更能成事的原因,但看起来,根本没起到什么作用。
赵延寿也没想到赵匡赞是这么一副淡定的神态,随即也想到了他这个倔强儿子,定然是做出某种决定了。
“有些东西,张天王给不了,只有陛下能给,陛下昨日就已经允许某髡发了。”
赵延寿指着头上的契丹式髡发说道,他好像还有点自得,因为在辽国,明面上,汉人是不准留髡发的。
赵匡赞摇了摇头,“大人所想的,陛下以前不会给你,让您髡发后,就更加不会给,自此刻起,大人也不必跟孩儿说这些了。”
赵延寿脸颊一抽,看起来就好像是要发怒,但还是生生忍住了。
“某跟随陛下六年之久,他怎么想的,某一清二楚。
倒是你,这么快就下决定了吗?阿郎就一定胜过兄长这么多?”
阿郎是指弟弟,这父子两口中的阿郎和兄长是谁?答案显而易见。
赵匡赞点了点头,他缓慢而清楚的回答道:“兄长确系明君,但阿郎却是天纵英主!下注,当然要下那个最有前途的。”
说着,赵匡赞一拱手,“有些人想跟随孩儿,还请大人给个方便。”
赵延寿的脸色,已经非常难看了,他突然感受到了一种陌生和背叛。
“父子之间,一定要如此吗?”
“赵家人,绝不在一棵树上吊死,这是大人,哦不!阿翁在世时,就经常这么说。”
赵匡赞脸上堆起了极其公式化的笑容,“请大人给个方便。”
“逆子!尔日后一定会后悔的,今日失掉的,可是太子之位。”赵延寿彻底火了。
“大人日后一定会欣慰,因为孩儿延续了赵家的香火和富贵。”
赵匡赞直视赵延寿眼睛,在平常来说,直视父亲,可是非常不敬的。
好一副父慈子孝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