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灭的余晖自石齿剑上喷薄而出,笔直的向前,将黑暗撕裂,汇聚为恐怖的一线,就好像将整个天穹分隔成了两端,刺破了地狱尽头的极限,甚至没入了深渊的最深处去……
一线残光,一闪而逝。
擦着槐诗的脸颊,飞过。
随之爆发的恐怖焚风便将槐诗的衣服点燃,整个半身好像化作了焦炭,皮肤龟裂破碎,但很快,龟裂的皮肤重新弥合,火焰消散,重新回归了完整。
槐诗依旧在前行。
分毫无损。
在最后的那一瞬间,丽兹终究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被疲惫压弯了脊梁,艰难喘息。
可是却忍不住怒吼,向着眼前的空气。
“烦死了啊!!!!!”
就好像被惹怒的小孩子一样,手里的遍布裂痕的石齿剑胡乱的劈斩着,在地面上留下了不快之极的裂痕。
“你们这些混账东西!为什么?你们究竟在搞什么鬼啊!难道、难道……我就不能救你们吗!”
可是却无法戳散那些早已经消散的幻影。
就好像无法唤醒已经死去的人一样。
甚至没有办法提着他们的领子将那些家伙痛打一顿!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你们要站到那个混账东西那边?
丽兹闭上了眼睛。
槐诗的脚步停留在她身边,静静的看着她,一直到她终于冷静下来,拭去了眼角的水迹。
“谢谢。”
他郑重的道谢。
回答他的是一根抬起的中指。
丽兹甚至不想再回头看他一眼,只是冷漠的道别:“去死吧,渣男!”
槐诗愣在原地,错愕许久。
不知道自己什么地方又惹怒了她。
许久之后,苦笑着颔首。
“好的。”
他看向前方沉寂的庞大殿堂:“我这就去……”
就此道别。
两人擦肩而过。
槐诗伸手,推开了眼前最后的大门。
锈蚀的金属摩擦,发出尖锐的声音,可紧接着,摩擦的声音又被从门后所涌现的狂潮吞没。
在漫长的时光中,所积蓄的无数苦痛,绝望,以及怨憎,寄托在这被尘封了千万年的哀鸣中,从门口呼啸而出。
粘稠的黑暗席卷,瞬间,吞没了一切。
整个永冻炉心剧烈的震荡起来,因为有虚无的黑暗洪流随着大门的开启,从封锁的最深处,喷薄而出。
美好天国的幻象在这一刻被撕裂了。
伴随着黄昏之乡的恐怖震动,无穷尽的黑暗冲上了天空,在这个世界之上蔓延,沉淀了千万年的憎恨形成的浩荡的海潮,从天而降,将一切迅速的吞没!
令触目所及的一切,彻底化作黑暗的绝境!
当一份绝望持续了无穷时光之后,将会从其中诞生出多么疯狂的诅咒。而当一整个地狱中的人被苦痛折磨到时间的尽头时,所形成的,将是多么恐怖的灾厄……
这才是永冻炉心真正的动力源。
永不衰竭的苦痛之泉。
在千万年的积蓄之后,形成了绝望的海。
现在,灾厄的盒子被打开了,从其中所流露出的不过是炉心运转时所泄露出的微末辐射,可那数之不尽的诅咒便足以令整个地狱都开始溶解……
癫狂的嘶鸣声在槐诗的耳边响起。
无数狰狞和疯狂的面孔从黑暗海洋里浮现,渐渐的想要伸手,拉扯,扯着他和自己一同……坠入这看不见尽头的绝望之中。
他们早已经疯了。
分不清究竟什么是救赎,什么才是解脱。所存留下的甚至不再是当年的意志,而是在永恒的黑暗和苦痛里彻底畸变和破灭的残灵。
就在大殿之中,乃是庞大到看不见边缘的黑海。
伴随着凝结外壳的破裂,那些沉寂了漫长时光的灵魂再度从痛苦中苏醒,在苦痛中哀鸣,诅咒着一切。
那沥青一般的海洋剧烈的翻腾,几乎从大门之后满溢而出。
可是所有的一切都被无数锈蚀的锁链拉扯着,封锁和囚禁在这囚笼之中,哪怕大门已然开启,可是却不容许他们走向自由一步……
无数幻影一样的锁链在大厅之中纵横交错,最后,汇聚在一处。
缠绕在一具遍布裂痕的破碎甲胄之上。
那是真正属于铸造者们的奇迹结晶,汇聚了曾经黄昏之乡所有的美好祈愿与希望,为了即将到来的天国所创造出的管理机械。
铸日者最后的心血,凌驾于一切铸造之上的铸造,在乐园之中向开垦未来的‘亚当’。
——总控中枢·齿轮皇帝!
只可惜,早在它诞生的那一瞬间开始,迎接它的就再不是乐园,而是看不见尽头的绝望所形成的地狱。
在徒劳的反抗中被地狱工坊主们所掌控,甚至成为了永冻炉心的控制中枢……可是这一份最后的坚持,依旧在痛苦和折磨中庇佑着最后的理智。
在诸界战争之中,令这一份憎恨化作匕首,从背后,刺入了地狱工坊主们的心脏之中,为自己的同胞发起复仇!
从此迎来永无止境的等待和绝望……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被重创的齿轮皇帝依旧守卫着自己的御座。
守护着那些苦痛和黑暗里渐渐疯狂的族人,守护着自己除了绝望一无所有的家乡……一直到时光的尽头位置。
如今,时隔无穷尽的时光之后,大门再一次开启了。
齿轮皇帝的破碎面甲之后,沉寂的骸骨,艰难的抬起了头。
看向辉光的来处。
看到了那个年轻人。
空洞的眼眸就好像被虚幻的希望所照亮了。
“初次见面,铸日者。”
槐诗郑重的俯身之心,“感谢你一直以来的指引和期待。”
“遵照你的呼唤和请求……”
“我来杀你了。”
那一瞬间,槐诗拔剑,向前,不顾无数绝望的侵蚀。
近乎愚蠢的走入了这一片诅咒之海。
自寻死路。
……
……
剧烈的动荡里,高塔上传来崩裂的声音。
林中小屋愕然抬头,便看到宛如山峦的沉重建筑从天空中砸落的样子,引发连锁反应,一阵剧烈的轰鸣迸发,从远方。
在踉跄的奔跑之中,他忽然被绊了一下。
原本三阶的升华者应该根本不会遇到这么可笑的事情才对。
可如今他竟然迈不过那个小小的台阶,踉跄倒地。他想要喘息,可是却感觉自己喘不过气来。
太多的灾厄了,太多的绝望。
令他曾经噩梦之中的一切变成了现实。
如此恐怖程度的绝望和诅咒,已经根本不是他能够适应的范围了。过于敏锐的感知令他在此刻疯狂的崩塌之中迎来了窒息。
只有怀中的迷梦之笼有一点点温度,散发出柔和的光晕,令他勉强能够维持神智。
继续逃亡……
整个黄昏之乡都在动荡之中开始崩溃了,触目所及到处都是裂隙和废墟,他甚至不知道要逃到哪里去。
早知道就不去撒尿了。
林十九现在后悔的想要上吊。
憋一会儿能死么?
否则的话,怎么会和大部队失散,自己一个人狼狈的在这个崩溃的地狱里逃窜。
第不知道多少次,他想要接通铁晶座的讯号,可是对讲机里却永远是那种混杂着哀鸣的杂音,甚至在诅咒的歪曲之下不断的渗出黑色的血液……活化成了一块狰狞的血肉,张开大口,向着他的脖子咬出。
林十九惊叫了一声,慌不迭的丢开了对讲机,可旋即才反应过来,那是自己最后的一线希望……
现在,一线希望落入了地缝中去了。
完了,全完了。
“老师救我呀!!!”
他欲哭无泪的呼号着,想要隔着骤然掀起的风暴寻找什么人影,什么人都好,哪怕死在一块呢,也好过一个人孤零零的上路……
就在他彻底绝望的时候,却看到无数漆黑的绝望沉淀里,浮现一线飘忽的光芒,照亮了其中的轮廓。
一个临时的庇护所?
——那个形状,是天文会的制式求生机构!
林中小屋惊喜的快要叫出了声,连滚带爬的起身,用尽自己最后的力气狂奔,扑入庇佑所的光芒中,奋力的敲打着门。
“开门啊!开门啊!!救命!!!”
门略微开启了一个缝隙,在他迫不及待的钻进去之后就迅速关闭了。
林十九已经感动到快要哭出来了,趴在地上还来不及起来,就开始呼喊:“谢谢大哥,谢谢大姐,谢谢叔叔,谢谢阿姨,谢……”
没有等他谢完。
他就愣在原地。
在一盏黯淡的灯光下,照亮了一个临时手术台,还有手术台上浑身百分之八十的面积被烧伤的老人,以及在旁边给他紧急救治主刀的花衣中年男人。
还有门口,那个神情冷漠的男人。
在漫长的呆滞中,林十九僵硬的吞了口吐沫。
他认识他们……或者说,每一个铁晶座上的学生都被强制性的补过课,认识了他们。
潘德龙、哈利奎恩,还有上校!
他们是剧团!
自己竟然钻进了剧团的老窝里!
可旋即,他便反应过来,自己现在没有穿铁晶座的防护服,也就是说,只要别让他们知道……
没有等他的侥幸从心中升起,就被手术台上那个苍老的声音撕碎。
“我记得……他好像是槐诗那个王八蛋的学生?”
主刀的哈利奎恩回头看了一眼,凑近了,捏着下巴仔细端详,点头:“对的,没错,他在牢里的时候还特地给我看过,还说自己的学生有多厉害有多可爱,如果将来遇到他们投降一定要照顾照顾……你是那个小的,我记得你!”
林十九如遭雷击,快要气得哭了出来。
竟然不知道应该先分辨自己是不是槐诗的学生,还是和他们讨论一下,自己先入门,自己应该是大的才对!
况且,老师你他娘的究竟多想要让人当二五仔啊?
现在好了吧……完蛋!
不等他有所动作,上校就忽然伸手,一拳敲在他的后脑勺上,令他一阵眩晕,怀里的迷梦之笼落地,失去神异。
再然后,三道便携性小型封印就套上去,还给林十九戴上了源质桎梏的镣铐。
“运气真好啊。”
手术台上,面目全非的潘德龙低头,端详着他的样子,被烧毁的面孔就露出了阴森的笑容:“我们可是刚刚拜你老师所赐变成这副样子,没想到他的学生现在竟然自己送上门来了。”
“你猜……如果知道自己的学生落在我们的手里,他会有多后悔?”
林十九僵硬的坐在地上,只感觉到一片绝望。可往往,在你绝望到觉得已经跌落谷底的时候,就会有更深沉的绝望来提醒你:做梦!
在庇佑所之外,传来了熟悉的呼喊声。
“小十九!小十九!!”
那是原缘的声音:“你在哪里?!听得见么?”
寂静的庇佑所里,上校和哈利奎恩对视了一眼。
不只是谁幽幽感叹了一声。
“运气真好……”
……
……
十分钟后,伊莎贝拉将热可可的茶杯放在原缘的面前,还顺带给她递上了一张毯子。
“能跑到这里来,你们运气真好,这里距离你们最近的庇护所起码有十几公里……”
成熟的妇人还翻了翻庇护所里的柜子,找出了一罐子坚果,对着林十九晃了晃:“要不要来一点?”
林十九坐在椅子上,尴尬的摇头。
在原缘恼怒的瞪视里。
“放松一点,潘德龙那个老王八蛋就是喜欢吓人。”
伊莎贝拉摇头叹了口气,安慰道:“再怎么样,我们都是老师,虽然你们不是常青藤的学生,我们也不至于沦落到拿你们来做文章的程度……喝完之后再吃点东西,睡一会儿也没关系,回头等你们老师接你们回去。”
她停顿了一下,抬头看向窗外的高塔,还有高塔之中源源不断喷出的绝望海洋,忍不住耸肩:“如果他还能活着的话……”
在紧急手术完毕之后,哈利奎恩丢掉了手套,凑了过来,仔细端详着他们的样子。
好像去动物园看猴子一样。
要多稀奇有多稀奇。
“你们真的是槐诗的学生?”他有点难以置信,“不像啊。”
林十九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老师那么浪的人天底下哪里能找到第二个啊……其他人要学他,早就浪死了。”
哈利奎恩的表情顿时古怪起来,耸了耸肩,没有说话。
可手术台上的潘德龙却抬起了眼睛。
“浪?或许吧,这一点你说的没错,那个混账东西总让人感觉死了活该……但应该不只是如此才对。”
他看了一眼原缘,又看了一眼林十九,就越发的不满:“我虽然不知道他究竟教了你什么,但你却没有学到他最厉害的地方。
小子,你和他之间还存在着根本性的不同……究竟他不是一个好老师,还是你不是一个好学生呢?”
原缘闻言,眼神就变冷了,正准备张口说话,被旁边的林十九按住了。
“老爷子,打了针之后就赶快歇歇吧,不要白费功夫。”
林中小屋满不在乎的挥手:“你难道觉得这种离间计对林家的人会管用?”
“林家?”
潘德龙皱眉,瞬间恍然:“林中有鹿是你什么人?”
“四哥。”
“林中关怀呢?”
“十二姐。”
“那就说得通了,难怪看起来就不像是什么好学生的样子。但我还是奇怪……”老人皱眉看过来:“你为什么会找他当老师?”
林中小屋翻了个白眼,不快的反驳:“我乐意,你管得着么!”
“你就当是一个教务主任的职业病吧。既然已经变成既定事实的话,究竟出自什么原因,其实也无所谓了。”
潘德龙沉吟片刻,缓缓的颔首,忽然开口说:“那么,就当做我多管闲事的问一句吧。”
在一层层绷带之后,苍老的男人抬头,看向少年的方向,忽然问:“林先生,在你看来,升华者需要老师么?”
林十九茫然的看着他,愣在原地。
不懂得他什么意思。
也才发现……自己似乎从来都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
“你现在反应过来了,对吧?”潘德龙好像笑起来了:“对于升华者而言,‘老师’这种东西难道真的需要么?
升华者并不是由知识而诞生的,而且也不需要知识,其中的文盲更不用说有多少了……想要继续成长,唯一需要的不过就是进阶的配方而已。
可全世界有那么多升华之路,有无数种圣痕,如今光是天文会所公布出的,市面上能够购买到完整道路配方的就不知道多少。
只要有钱,想要买,难道很难么?”
“招数?秘仪?这些都可以用钱买到,万孽之集上,甚至你能买到天文会不让买的东西。所谓的传承早就在你选择圣痕的那一段时间确定了,甚至更早,早在你出生之前……
林家我记得是东夏的贵血?同样也是传承了‘烛照者’圣名的家族吧?在这样的家族里诞生,你真的需要老师么?需要一个和你谱系和道路完全无关的老师?”
林十九没有说话。
也不知道如何去回答。
“倘若你成为他的学生是因为家族的安排,那么我可以断定,你至今未曾明白家族长辈所寄托在你身上的期望。”
“林中小屋,你在,舍本逐末。”
他凝视着少年,严肃的告诉他:“你从未曾在黑暗里看到那一缕最真挚的光辉……”
少年张口欲言,想要说话,可是却被潘德龙打断了。
“听好了,混账小鬼!”
在手术台上,那个衰微的老人瞪大眼睛,以不容置疑的庄严语气发出声音:“老师存在的意义并非教你如何去获得力量,而是作为先行者,作为向自己的传承者们昭示为何使用力量的原因,如何使用这一份力量的方法……告诉你,这一份力量将带你走向多么美好的未来!”
伊莎贝拉起身,想要按住他。
因为他的声音太大了,撕裂了伤口,令绷带之下的血水渗出。
但潘德龙却没有理会。
在层层绷带和纱布之下,充满意味的浑浊眼瞳中浮现出一丝黯然。
“小鬼,我发自内心的厌恶着你的老师,甚至恨屋及乌的厌恶你们,但我没有办法去否认他这一份决心有多么珍贵,我也不希望你作为一个学生,将自己的老师看做轻浮孟浪的家伙……哪怕那个家伙确实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混账东西。”
在寂静里,他的眼眸抬起,看向窗户之外飘摇崩裂的高塔。
再忍不住沮丧的叹息。
“抬头吧,林先生,像你的同学那样,去见证这一切。”
他疲惫的说,“这是你人生最重要的课程,不会再有第二次的珍贵体验,不要移开你的眼睛。
“你的老师正走在他所开拓的路上,正在以自身向你们展示——如何成为一个升华者,如何成为……英雄!”
伴随着他的话语,有一缕庄严的纯白,从黑暗的天地之间升起。
如此璀璨。
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