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恍然领悟的那一瞬间,槐诗听见自己眼眸崩裂的声音,血色从瞳孔中满溢而出,扩散,就像是将整个世界都笼罩上了一层猩红的网。
不,或许,眼前的世界真的被染红了。
被那愤怒的火与血。
鹦鹉螺在咆哮。
那无穷尽的灾厄黑暗以钢铁的残躯重生,再度点燃火焰,向着深渊的天地焕发轰鸣。
——憎恨!
伴随着那撼动天地的咆哮声,憎恨自涌动的黑暗里扩散而出。转瞬间,化为了暴戾的波澜,粗暴的将一切阻拦在前方的荒芜之林尽数推平。
所过之处,一切生命和顽石尽数化为了尘埃,大地之上只剩下一道道宛如诡异利爪的掘痕。猩红的泥土翻卷,覆盖尸骸。
紧接着,就在战舰的两侧,庞大的巨口张开,黑暗凝结为钢,凶暴的杀意便形成了火。
如同燃烧的星辰自地狱里升起,瞬间,遍布天空,照亮一切惨白的面孔。血火炸裂,所过之处,一切阴影都被尽数蒸发。
亚斯塔禄的白骨之衣被撕裂了,火光蔓延。
存世余孽震怒嘶鸣,庞大的树之巨人投下了阴影,无穷诡异的枯枝向着鹦鹉螺刺出。
可鹦鹉螺却并不闪避,任由那统治者将自己贯穿,撕裂,千疮百孔。
可在那裂开的黑暗中,鹦鹉螺的船身正前方,骤然有恐怖的辉光亮起。
晶体一般的烈光自从黑暗里喷薄而出,洪流肆虐。
仅仅是自船身裂隙中所渗透出的恐怖热量,便将所有胆敢触碰它身体的枯枝尽数焚烧成灰烬。
而在那光芒轨道所过之处,物质、源质、奇迹和灾厄、敌人乃至大地……一切都被干脆利落的蒸发,自凶暴的恶意中消散无踪。
唯有存世余孽的惨叫迸射。
在焦烂的躯壳上,有一道长达数百米的锈蚀长矛贯穿而过。撕裂了坚不可摧的外壳,将一切血肉和组织破坏。
如同捕鲸叉一样,灌入了猎物的躯壳之中。
血火喷涌。
树之巨人·弗兰肯斯坦咆哮,想要撑起身体,可庞大的阴影已经将他笼罩。
残破的鹦鹉螺俯瞰,瞬间,交错而过。
令人头皮发麻的清脆声音迸发。
紧接着,便是低沉的咀嚼声,回荡在每一个人的耳边。
就连弗兰肯斯坦的惨叫都变得细不可闻,只有被染红的黑暗战舰咀嚼着掠夺自敌人的肢体,声音粘稠又低沉。
血色自大口之中溢出。
将锈蚀的利齿染红。
树之巨人自正中断裂,被拆分成了两截,血色如海席卷。
紧接着,下半截,又被撕扯成粉末。
尽数吞吃。
而破裂的战舰在迅速的复原,再度重归狰狞,鹦鹉螺咆哮,再度吐出了焰光,自空中纵横挥洒。
轻易而举的,便将亚斯塔禄的庞大身躯切裂。
魔宫哀鸣着坠落,坍塌。
一只只空洞的眼眸从黑暗里浮现,洒落无数恶毒的诅咒。
凶暴的进攻在继续,一切活物都被有条不紊的推向毁灭,精密,又残酷的,将一切敌人尽数绞杀。
不留下任何的蛇虫鼠蚁。
那已经不是斗争了,是蹂躏和折磨,怀揣着无穷的恨意,要将充斥在灵魂深处的愤怒尽数宣泄而出!
再无理智。
就像是癫狂的野兽……
那便是,无数牺牲者所组成的,名为英雄的怪物!
“老师!李先生,还有冰室,冬妮娅……你们在那里么?”
安东撑起身体,仰望着昔日同胞们的癫狂模样,浑浊的血泪便自破裂的面孔上流下。
他嘶哑的呼唤,竭尽全力:
“回答我啊!!!”
不论如何去呼喊他们的名字,也再不会有人回应。
甚至未曾回头再看一眼。
只有巨兽愤恨的嘶鸣。
那些曾经闪耀的星辰再也不见了。
存留在他们眼前的,只剩下了地狱的最深处所诞生的怪物。
怪物在猎杀,怪物在蹂躏,怪物在进食。
怪物,在毁灭一切。
就在他们的面前……
一切早已经面目全非。
“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只是看到那样的模样,那个一路面对无数苦难都未曾软弱过片刻的老人,就已经老泪纵横。
“当然是为了我们啊,教授。”
槐诗咬牙,忍受着双眸传来的撕裂灼痛,凝视那凶暴的身影。
还能为了什么呢?
为了,这个世界的一切……
这就是他们最后的牺牲。
在曾经深度倒灌的灾难发生时,经过存续院的计算,就算是押上理想国在地狱中的一切去进行豪赌,成功率依旧不足百分之五……
因此,才会有大撤退的计划,也因此,才会有无数牺牲所换取到的奇迹。
正因为那壮烈辉煌的光芒,才会让人下意识的忽略,那些隐藏在黑暗里的痛苦挣扎。
——不足百分之五的成功率,如何才能变成百分之百?
武器、装备、秘仪、力量,乃至所有的储备……当就算赌上生命也不足以颠覆天平之上的悬殊差别时,所剩下的唯一砝码,就只有灵魂!
当你凝视着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着你。
当你同怪物战斗的时候,也将变成怪物。
可如果,反过来说的话……
如果深渊在凝视我的话,那么,我也凝视深渊吧。只要我变成怪物,那么就可以同怪物继续去战斗!
倘若奇迹要用灾厄去换取的话,那么,就将自己,变成灾厄本身!
这就是最后,所有人所做出的决定。
舍弃应有的永恒安眠,拥抱比死亡还要更加残酷的代价。
全员凝固!
那些燃烧殆尽的灵魂不曾留下灰烬,因为他们将最后的所有,也尽数投入到了深渊之中……
当那些充满苦痛和憎恨的灵魂从漫长的深度之间升起时,便化为了未曾有过的洪流。当灾厄自这宽阔的疤痕中汇聚为一,便形成了前所未有的怪物。
然后,将一切敌人,尽数吞食!
现在,七十年前的厮杀,还在继续!
将一切推向灭亡,直到所有都化为乌有。
数之不尽的军团在憎恨的血火中焚烧殆尽,看不到尽头的荒芜之林被歼灭导弹化为虚无。存世余孽与深渊血系所形成的统治者被爪牙所撕裂,鲜血与骨被咀嚼成残渣。
鹦鹉螺咆哮,嘶鸣。
黑暗中无数眼瞳望向了亚斯塔禄的庞大身影,紧接着,如同巨鲸捕食猎物一样,迎着无数秘仪和神迹刻印的轰击,逆流而上!
千疮百孔的身躯悍然撞击在白骨所形成的统治者身上。
锋锐的冲角覆盖着鲜血,轻而易举的,将那硕大无朋的身躯尽数撕裂。再然后,拉扯着它,砸在,再度蹂躏,碾压,轰击,撕咬……直至彻底分崩离析。
被血水和残骸所染红的地狱,又被火焰所引燃。
涌动的黑暗里,仇恨癫狂的眼眸看向云端的尽头。
马瑟斯沉默着,闭上眼睛,一直到黑暗扑面而来,也再没有说什么。到最后,叹息着,从怀中率先取出了一柄手枪,对准了自己的下颌,扣动扳机。
火光一闪而逝。
残缺的躯体从空中坠落,瞬间,被愤怒的巨兽所吞噬。可其中的灵魂,已经消失无踪。
逃走了。
鹦鹉螺癫狂的嘶吼,回眸,看向了漫天的虹光,再度放出了无穷黑暗。粗暴的将那一切虹光尽数撕裂,拖曳着天梯的线路,在利齿之间尽数咬碎。
天梯崩裂。
最后的残留也被彻底洗净,只剩下燃烧的大地,还有无穷尽的血和死骸。
而鹦鹉螺,庞大黑暗所形成的形体不断的冲撞着大地,鞭挞着残存的骸骨,轰击、破坏,令地狱不断发出崩裂的哀鸣。
要将一切敌人,都挫骨扬灰……
徒劳的毁灭着眼前的一切。
还在愤怒的鸣叫。
就仿佛无数人在嘶哑的呐喊,自疯狂中咆哮。
【敌人!敌人!敌人!】
那撕裂一切耳膜,足以令所有灵魂为之动荡的嘶鸣,回荡在地狱中,怪物在不甘的怒吼,在呼唤:
【敌人在哪里!】
疯狂的鹦鹉螺不断的向着眼前的尸骸发起轰击,一遍,又一遍,再一遍。
【必须,杀死!必须,杀光!必须,杀尽!】
癫狂的吼声回荡在死寂的地狱中。
直到嘶哑的声音响起。
“够了!!!”
在鹦鹉螺的眼前,燃烧的血火中,那个踉跄的身影浮现,向前,不顾那些憎恨的火将自己引燃。
“已经,没有敌人了。”
槐诗喘息着,向着痛苦的黑暗呼喊:“你们的战争,已经结束了!”
一瞬间的死寂,在黑暗里,无数猩红的眼瞳浮现,就像是被激怒了一样,剧烈动荡。
洪流吹息而出,令大地哀鸣,几乎将槐诗吹飞。
【使命!】
【使命从不结束!】
黑暗中的怪物震怒嘶鸣,那些凝固的灵魂癫狂的呐喊。
【地狱还在这里!深渊还在这里!】
【必须……必须……要保护……保护……】
【保护……】
不论如何的重复,如何的呐喊,他们都已经再说不出后面的东西了。
不惜变成如今的样子,也想要保护最珍贵的东西。
必须要去保护什么呢?
已经太久了。
战争,使命,还有牺牲,都已经太过遥远。
怪物们,就连为何而死都无法再想起……
在明悟这一点的瞬间,鹦鹉螺便在颤抖中发出嘶吼,陷入疯狂,不断的冲撞着大地,就好像要将眼前的所有,连同自己一起都彻底毁坏掉一样。
直到最后,再也找不到任何目标,它坠落在地上,痛苦痉挛。
只剩下悲悸的哀鸣。
那是凝固的魂灵在绝望悲哭。
【回家……】
在黑暗中,那一只只空洞的眼睛流下了灰色的泪水。眺望着天穹之上来自现境的微光,那便是遥不可及的故乡。
就像是搁浅在荒漠里的鲸鱼。
【家在何处?】
【想要……回家……】
被束缚在深度之下的怪物们嘶哑的哀鸣,回忆着鲜花,回忆着笑脸,回忆着曾经保护的一切。
【何年何月……何日回家……】
【回家……】
“那就走吧,朋友们。”
槐诗伸手,触碰那一颗流泪的眼瞳。
任由手臂自灾厄的腐蚀中衰朽。
告诉它:
“——我们回家!”
那并非是虚伪的谎言,也不是什么善意的欺骗。
在那一瞬间,槐诗终于明白了自己来到地狱中的意义。
倘若这一切都是命运的话……
辉煌的闪光,将黑暗中的眼瞳照亮。
在血火的焚烧里,槐诗手中,有庄严的典籍浮现。
那一刻,不止是面前的鹦鹉螺,就在太阳船上,所有人,凝视着那绝无虚假的辉光,陷入了呆滞和震撼。
“那是……”
理想国的灵魂所在。
一切事象记录的源头,一切未来的蓝图和基础,天国所遗留下来的核心,天国谱系永恒的源典。
“……《命运之书》!”
格里高利瞪大眼睛,喉咙里发出了呻吟,下意识的握紧了手里的硬币,诅咒痛斥:“罗素,你他妈的王八蛋,究竟做了什么!”
那个混账东西,竟然将命运之书的持有者,将理想国真正的未来,天国谱系的救赎所在,送入了地狱里!
可是,已经没有多余的心力再去思考。
在那光芒亮起的瞬间,他便已经在本能之下,单膝跪地,向着那庄严的辉光俯首。
不论是安东、雷蒙德,还是福斯特……
乃至,凝固的黑暗本身。
天地俱寂,只有沙哑的声音回荡。
“我以天国的名义向你们保证!”
槐诗昂首,向着凝固的魂灵们宣告:“你们的使命和战争已经结束,你们的牺牲绝非毫无意义,你们的功绩无人能及!
接下来,不论发生了什么,不论有任何敌人阻挡在我的面前,我都会带你们回归家园!”
那一瞬间,命运之书无风自动。
新的誓约和篇章自上面迅速书写而出,紧接着,瀑布一般的姓名从其中浮现,数百,上千,上万……
曾经牺牲在地狱中的一切,曾经埋葬在墓园中的所有。
一切的姓名尽数被记载在其中。
辉光升腾,将一只只痛苦的眼瞳照亮了,洗去癫狂和绝望,重归澄澈。
黑暗在沸腾。
自高亢的鸣叫里,鹦鹉螺的框架之中,那无穷尽的灾厄像是瀑布一般的冲天而起,向着四面放射而出。
就像是怪物的鲜血那样,流向深渊的最底层。
而剧烈的消散的黑暗里,有无数细碎的光点落下,宛如恩赐的雨水那样,洒向了无数凝固的魂灵。
“回家……回家……”
最后的悲鸣回荡在这奇迹的雨水之间。
那是逝去魂灵们所留下的余音,就像是婴儿诞生时的哭声一样。怪物在渐渐的死去,自这解脱的眼泪中。
往昔的幻影们最后回头,向着后继者们投来祝福的笑容,消失在辉光里。
“老师……”
安东流着泪,感受到虚无的魂灵拍打着自己的肩膀。
老牛仔骑着骏马,自福斯特的身旁驰骋而过,吹了声口哨,将自己的帽子扣在了他的脑袋上。
福斯特愣在原地,许久,缓缓的低下头。
格里高利羡慕的凝视着他们,就好像等待什么一样,许久,摇头叹息,移开了视线:“上了年纪的人,看不得这个啊。”
有清脆的笑声从他身后响起,像是恶作剧的小孩子一样。
格里高利错愕回头,却什么都没有看到。
笑声远去了。
再不可及。
老炼金术师伸着手,许久,释然的笑起来。
许久,许久,血火熄灭,灾厄散逸,憎恨和愤怒消失无踪,一切再无声息。
只有槐诗跪倒在地上,艰难的喘息,张口,无声的咆哮。
在黑暗里!
肉眼可见的灾厄漩涡笼罩在他的身上,化为了真实不虚的扭曲,向着四面八方辐射,源源不断的侵蚀着他的灵魂。
“喂,槐诗,不要勉强,你……你……”
格里高利手足并用的冲上前来,将一层层秘仪笼罩在他的身上,想要保护他的灵魂不被侵蚀,可一切都只不过是杯水车薪。
他应该劝槐诗放弃的,可是……那样的话,他说不出口!
“我没事儿。”
槐诗抬起头,面孔上青灰色的毛细血管突出,像是灾厄的咒纹一样,艰难的笑了笑:“小意思,毁灭要素我都吃过,还怕……这么点……”
就算是绝大部分的侵蚀已经随着英雄们自杀一般的奉献而散逸,可凝固的灵魂中所包藏的灾厄却未曾有过减弱。
命运之书可以剥离他们的意识和灵魂,让他们重归安宁。可是这一份凝固,却必须有人承担。
现在,至少有相当于一个统治者的歪曲度寄托在他的身上,那些凝固的症状彻底冻结了大司命的圣痕和灵魂,甚至令鸦群也发出了进一步的蜕变。
归墟里的黑暗暴涨。
就像是千钧重担一样,压在槐诗的意识之上。
“不要紧,只是背锅而已嘛,这种事情,我都习惯了。”
槐诗瘫在地上,笑容抽搐着,咬牙,将一根又一根的钉子,刺入自己的身体,封死了归墟的大门。
超出极限的负荷施加在他的灵魂之上。
现在的他,一旦失控的话,恐怕毫无疑问会蜕变成了什么统治者一类的怪物吧?
漫长时光以来,他所积蓄的那一点修正值,只能当做维系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除此之外,他恐怕再也没办法做什么了。
“都是值得的,对不对?”
他抬起头,看向英雄们最后的馈赠,微笑。
就在黑暗消失之处,一艘残缺的战舰展露出自己的轮廓,框架重归完整,而核心之中,有瑰丽的闪光涌动着。
像是汇聚了世间一切美好的祈愿。
洗去了曾经的苦痛和绝望,重新回归水晶一般的透彻,在阵阵遥远的潮声中,它闪耀着庄严而神圣的光芒,等待着再一次出发的命令。
那便是鹦鹉螺的心脏。
——深度圣歌·尼莫引擎!
漫长的寂静里,所有人都静静的凝视着它的模样,许久,许久。
“它真美啊。”安东轻叹。
“谁说不是呢?”
槐诗笑着,努力的昂起头,看向了天穹,那一缕那永恒闪耀的现境辉光。
他们的旅程终于结束了。
前方只剩下了回家的路。
这一次,所有人都要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