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翘的夫人可不是一般人,她是李隆基大哥让皇帝李成器之女,被封为襄邑县主,就是李庆安在襄邑县所查封的那座农庄的主人。
崔夫人名字叫做李双凤,最早并不是嫁给崔翘,是在丈夫死后才改嫁给了崔翘,生下一对女儿,崔烟烟和崔柳柳。
或许是遗传了父亲的基因,崔夫人长得非常肥胖,骨骼却娇小,让人很担心她的骨头是否挂得住这么多肉,坐在榻上像肉墩子一般,她父亲在天宝元年便去世了,父亲的去世意味着她后台坍塌,没有人替她撑腰了,所以去年丈夫被免去相国,她眼睁睁地没有办法。
她原本是一个很嚣张的女人,但这一年她却变得十分低调,比从前收敛了许多,她是一个典型欺软怕硬之人,虽然李庆安把她丈夫弹劾下台了,让她痛恨不已,但同时她最怕之人,也正是李庆安。
明月和她女儿崔烟烟的关系非常好,作为母亲,她和明月也很熟,不过现在不同以往了,以往明月是孩子、是晚辈,她可以以长辈的姿态告诫晚辈,而现在明月是李庆安的未婚妻,长安谁人不知,她的眼睛很毒,一眼便看见了明月的请柬与众不同,竟是赤黄色,那可是贵妃娘娘的私帖,令她又是嫉妒,又是羡慕。
“明月,当真是女大十八变,你可越来越漂亮了。”
明月盈盈向她施一礼笑道:“谢谢崔姨夸奖,烟烟和柳柳呢,她们来了吗?”
“她们都来了,在偏殿呢!她们可不像你,许了一个好夫郎,还没出嫁便能坐在主殿。”
崔夫人的语气里充满了酸溜溜的味道,她的长女烟烟许给了丈夫的门生,巴蜀的双流县县丞刘封,年底出嫁,她的这个准女婿唯一拿得出手的便是进士资格,可是进士又怎么样,他能和李庆安的安西节度使相比吗?
明月笑了笑,在她旁边坐了下来,崔夫人肥胖的身子勉强向旁边挪了挪。
这时,正殿内人越来越多,嗡嗡声响成一片,对于朝廷大臣来说,这种非公务的大型庆典是一次绝佳的社交机会,可以融洽感情,可以联络友谊,而且可以明显对比各个派系之间的实力。
目前,李亨的太子党消亡后,朝中便出现了三足鼎力的局面,李党、张党、杨党,李党便是原来的相国党,自从杨国忠崛起后,李林甫的势力范围被攻城拔寨,已经缩小了许多,而他的相国党也由此改名为李党,再加上李林甫身体状态不好,除了他的一些心腹骨干外,很多人都不太看好李林甫,多多少少有了投奔少壮派杨党的念头。
尽管杨国忠在去年被李庆安沉重打击,但那改不了杨国忠受宠和上升的势头,只能算是太子党回光返照的一次反扑。
李林甫已经到了,他正和陈希烈以及几名朝中重臣谈论着几件最近发生的大事。
“高仙芝上书弹劾益州太守崔圆怠慢军务,地方支持不力,导致他练兵缓慢一事,诸公已经听说了吧!”
说话的是陈希烈,他是左相门下侍中,并兼管礼部,高仙芝和他私交不错,高仙芝不仅上书弹劾崔圆,同时也写信请他给予支援,所以陈希烈在这件事上表现的十分愤慨,但这也暴露出了他的一种微妙的心理变化,李林甫垂老,身体每况愈下,他能不能继承李林甫的衣钵呢?因此,他便开始有意无意地建立自己的势力了,高仙芝便是他考虑的第一人选,今天他借这个机会说出高仙芝弹劾崔圆一事,很大程度上他便是想试探一下李林甫在这件事上的态度,若李林甫对此事不是很感兴趣,那他就要插手了。
说完,他眼角余光向李林甫瞥去,看看他的反应如何?
李林甫的身体确实不好了,前些年的过度操劳政务,使他透支了健康,现在稍有不适便是一场大病,他昨天一场大病才刚刚初愈,今天本想不来,但贵妃的寿辰又非同寻常,他只得强撑着虚弱的身体来了,此刻他正慢慢喝着茶,陈希烈的话他仿佛没有听见,可谁也没有注意到,李林甫的目光却是落在不远处凉王李亨的身上,他孤零零地坐在角落,所有人都像避瘟神一样的躲着他,李林甫也是一年没有见到李亨了,只见他两鬓已经斑白。
他心中叹息一声,当年他和李亨斗得死去活来,可到头来,却白白便宜了杨国忠,李林甫又看了一眼儿子李崿,给他使了一个眼色。
李崿会意,立刻端了一杯酒,向李亨走去,这时,一旁的王珙见李林甫没有反应,便笑道:“相国可能更关心碎叶之事吧!”
“碎叶战役我不是很担心。”
李林甫收回了心思,他开口了,他的声音很低哑,充满了大病初愈的疲惫,他缓缓道:“有李庆安坐镇,他熟悉情况,收复碎叶不会有什么悬念,我倒是很担心南诏。”
说到这里,李林甫扫了一眼陈希烈,那无神地目光中竟闪过一种锥子般的亮色,仿佛看透了陈希烈的私心,陈希烈一阵心虚,不由低下了头,李林甫心中哼了一声,又继续道:“南诏问题不仅仅是关系西南边疆的安危,更涉及到吐蕃对巴蜀的渗透,益州之地沃野千里,若被吐蕃所占,那将是我们整个汉民族的不幸,在这一点上我不会有半点含糊,明天我自会和圣上深谈此事,如果剑南兵力不足,我们可以调岭南五府经略府的兵力来蜀,无论如何,还有后勤粮草,若崔圆怠慢就立即免职换人。”
说到最后一句,李林甫的声音变得严厉起来,声调也提高了几度,连不远处的张筠也听见了,他向李林甫笑着点了点头,表示赞赏他的意见,又继续和几名文人谈论文风改良一事。
杨国忠此时还没有来,他的杨党中人都围在韦见素和崔翘身边,韦见素是吏部侍郎,他不管再哪里,巴结他的人都不会少,可以说韦见素投靠杨国忠是韦家一次痛苦的自救行动,跟随太子党的后果是韦涣、韦滔全部被贬,韦家又遭受了一次沉重的打击,在面临家族生死存亡之际,韦家终于接受了韦见素的另类表现,投靠杨党,效果是显而易见的,韦涣的相国之位没坐热就被贬,而韦见素不仅做了权重的吏部侍郎,而且相国当了一年,还稳稳当当,韦家又有了复兴之望。
相比韦见素得到家族的支持,崔翘就惨淡得多,他本来就因为娶了宗室之女而被家族中人不齿,再加上去年他被罢免了相国之职,被贬黜到仪州做了太守,今年新年时回博陵祭祖遭到了冷遇,除了几个想来仪州谋职的偏房少年外,崔家的人几乎都不理会他,这让他既尴尬,又懊悔,这次他是特地赶回来给贵妃娘娘祝寿,同时也想找找门路,看能否重回朝廷中枢。
韦见素就是他要拍的马屁之一,偏巧,他的位子正好和韦见素,让他大喜,还没开宴,他便不停地向韦见素敬酒,让韦见素颇感不耐,众人都围着韦见素寒暄,把崔翘冷落在一旁,崔翘无聊之极,他便朝妻子那边望去,不料却一眼瞥见独孤明月和妻子坐在一起,他愣住了,不对啊!妻子不是和许衡的夫人坐在一起吗?怎么换了位?而许夫人却坐到别处去了。
他当然知道,独孤明月是李庆安的未婚妻,在某种程度上她代表了李庆安的态度,难道是李庆安想和他崔翘和解吗?不可能,若他崔翘还是相国,或许有这种可能,但他现在不过是一名小小的下州刺史,李庆安怎么可能还会想到他。
难道是独孤明月不懂这些吗?或许是这样,刚想到这,崔翘的念头一转,猛地反应过来,他明白了,独孤明月是为姜舞衣婚约而来,一定是这样,她将来是李庆安大妇,姜舞衣的婚约她不可能不管,崔翘不由有些感慨,独孤明月不愧是出身名门的大家闺秀,这种事情李庆安不好出面,她便出头来解决了,娶妻当如此啊!
正如崔翘的猜测,独孤明月之所以换位子和崔夫人坐在一起,确实就是为了舞衣的婚约,妹妹不喜欢舞衣是受情绪化影响,但她明月却不能像妹妹一样随心所欲。
她将是李庆安的妻子,维护丈夫的名誉是她的义不容辞的责任,舞衣婚约未解便跟了李庆安,事情若传开,不仅舞衣会被世人指责,而且李庆安的名声也会受损,她当然不会写信让李庆安把舞衣送走,而是要想办法解除舞衣和崔家的婚约,让舞衣能名正言顺地跟着李庆安。
她和崔夫人已经聊了一会儿了,都是一些家常里短,舞衣婚约之事她不能明着说,必须要含蓄地提醒崔夫人。
“夫人,前些日子李使君派人送来一些安西土产,里面有几十坛最好的交河葡萄酒,我知道崔伯父最喜欢交河葡萄酒,明天我就让人送来。”
崔夫人欢喜得呵呵直笑,最好的交河葡萄酒都是贡品,市面上根本就买不到,她虽然是县主,但父亲去世后,这种贡品也轮不到她了,李庆安是安西节度使,当然会给自己家人送来这种贡品好酒,明月肯把这种好酒送她,当然令她喜出望外。
“那就多谢明月了!”
受人恩惠,她心中也有一点不好意思,便思量着该怎样礼尚往来,这时明月又笑道:“崔家是大唐第一名门,我也知道崔家规矩极严,不过有些事情严过头了便成了迂腐,会让世人觉得不近人情,崔夫人以为呢?”
崔夫人对崔家从来就没有半点好感,嫁给崔翘近二十年,崔家的祭祀她一次也没有参加过,更从来没有跟丈夫回一次博陵本宗,崔家族人瞧不起她,她更看不起崔家,听了明月的话,她嘴一撇道:“崔家那些破规矩,只有他们自己津津乐道,狂妄自大了几百年,到头来还不是人臣吗?有本事他们也能开朝建代!”
明月探出了一点口风,便又笑道:“其实我觉得家家户户都应有规矩,这无可置疑,但有的规矩也要符合时宜,比如女人改嫁,很多男人都希望女人能从守寡守节一辈子,却根本不考虑女人的痛苦,但我们大唐却宽容得多,丈夫死后,女人可以改嫁,这已经成为大唐上至王族,下至庶民的共识,可崔家却死守陈腐的观念不变,就连未过门的望门寡也不肯放过,只因为有一纸婚约,就要束缚人家一辈子,我举得这就有点不近人情了。”
崔夫人本人就是夫死改嫁给崔翘,明月的话可谓说到她心坎中去了,但明月的话中之话,她也听懂了,不就是丈夫前妻所生的那个死鬼儿子崔明吗?她也明白了明月换位子的目的,崔明的望门寡跟了李庆安,所以明月要解除这门婚约。
崔夫人心念转得极快,现在李庆安可是安西节度使,封疆大吏,如果丈夫能与他和解,对于丈夫的前途也有好处,崔夫人的心态颇似后世某个岛国的心态,被人打得体无完肤后,便会变得俯首帖耳,惟命是从,崔夫人非但没有想过找李庆安报仇,反而一门心思地想着如何与李庆安和好。
“明月的意思我明白,其实我也几次要求老爷解除这门婚约,人都死了快十年了,还绑着一个未过门的媳妇做什么?关键是家里那个老婆子,死咬着崔家规矩不放,不过你放心,她也活不了多久了,她病倒了,一直就没好过来,最多几个月,我答应你,等她死了,我就立刻让老爷解除这门婚约。”
崔夫人对她婆婆恨得咬牙切齿,她女儿的婚事就是因为崔老夫人的反对而一直未成,等她死了,自己就立刻让女儿成亲,管她什么服丧不宜的鬼话。
明月得到了这个肯定的答复,心中放了下来,她本想说几句同情崔老夫人的话,可见崔夫人咬牙切齿的样子,这个念头便打消了。
就在这时,大门口宦官一声高喊:“皇帝陛下驾到!贵妃娘娘驾到!”
大殿中顿时安静下来,舞女们纷纷退下,朝臣和他们的妻子都站了起来,片刻,一队队的宫女和宦官走了进来,紧接着是大队侍卫手执金戈走入,最后大唐皇帝李隆基和贵妃杨玉环在大群宫女和宦官的簇拥下出现在殿门口,李隆基身着普通常服,头戴纱帽,他步履矫健,脸上洋溢着一种少见的神采和荣光,就仿佛某种喜事从天而降,将他笼罩住了。
而杨贵妃却打扮得端丽冠绝,身披艳黄色的八幅三丈长裙,狭长的轻容环绕手臂,步履轻盈,身上环珮珊珊作响。
在他们身后跟着大群杨家之人,杨氏三姐妹皆打扮得花枝招展,跟在杨玉环的边上,而李隆基的身边则跟着高力士和杨国忠,高力士一如平常的沉静,不为所动,而杨国忠则半躬着腰,不时低声和李隆基说笑着什么,眼中充满了一种被宠信的得意之色。
李隆基的这种姿态让大殿里的文武官员都面面相视,这摆明了是对杨国忠的支持。
李隆基一行穿过大殿,群臣躬身施礼:“参见陛下,参见娘娘!”
众夫人也一起施礼,姿态万千,蔚为壮观。
李隆基携带着杨贵妃走进了主位,杨氏姐妹则坐在旁边的侧位上,杨国忠坐回了自己的位子,就在李林甫的身后,他刚坐下,李林甫便转过头问道:“杨尚书,发生了什么事?”
李林甫非常了解李隆基,李隆基今天神采昭然,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在李林甫面前,杨国忠还不敢张狂,他立刻恭敬道:“回禀李相国,圣上在路上接到一份快报,是什么,圣上不肯说。”
周围之人精神为之一振,难道碎叶有消息传来了吗?这时李隆基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站起身摆摆手道:“各位爱卿请安静!”
大殿上立刻安静下来,李隆基看了一眼众人,朗声笑道:“今天朕问贵妃,今年得到的最好礼物是什么?”
这句话让所有人脖子都伸长了,但也略微有些疑惑,这在每年应该是最后说的事,算是一件压轴大戏,今年怎么提前说了?
“朕还记得前年贵妃最喜欢的礼物是雪衣娘,而去年是永王献的五彩珍珠项链,那今年会是什么呢?今年有庆王的寒冰玉笛,有安禄山的飞丝踏云马,有李相国的千杯不醉毯,有杨尚书的白玉美人雕,这些都是稀世之宝,朕原以为今年最好的礼物会从中间选出,直到朕和贵妃走在半路上突然得到一件礼物,贵妃才最后决定下来,大家想知道这个神秘的礼物是什么吗?”
大殿里静悄悄的,几乎每个人都不敢呼吸,生怕漏过了消息,所有人的好奇心都被提了起来,到底是什么?
这时,崔夫人低声对明月笑道:“路上突然得到的消息,不会是日本国献来什么奇珍异宝吧!”
明月笑了笑,其实是什么东西,她不是很关心,这和她没有什么关系,她向杨贵妃看了看,心突然一跳,杨贵妃竟对她点头微微一笑。
“究竟是什么呢?”李隆基倒了一杯酒,笑道:“大家都倒满酒,请举起酒杯!”
众人都倒了一杯酒,将酒杯举起来,李隆基高声道:“在路上,我接到了安西的飞鸽快报,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安西节度使李庆安已经为大唐重新收复了碎叶,这就是贵妃今年最好的礼物。”
大殿呆了一下,顿时欢声雷动,欢呼声响彻大殿,李隆基兴致高涨,举杯大喊道:“为了我们的胜利,饮了此杯!”
“为了胜利!”大殿内一片高喊,所有人将酒一饮而尽。
待欢呼声略略平静,杨贵妃站起身朗声道:“虽然这是个唐军获胜的消息,但一样让我欢欣鼓舞,按照惯例,我也要还一个礼,明月姑娘,请你出来吧!”
所有人的目光刷地向独孤明月望去,明月的脸绯红,慢慢站起身,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了大殿中央,她盈盈施一礼:“参见陛下!参见娘娘!”
大殿里议论声四起,许多人都只听说独孤明月是李庆安的未婚妻,今天却是第一次见,只见她冰肌玉肤、细润如脂,美貌如闭月羞花,一举一动,有班姬续史之姿,有谢庭咏雪之态,而且当她和美绝天下的贵妃娘娘站一起,竟丝毫不觉得逊色。
大殿内赞叹之声四起,原来大唐竟还有如此美貌绝伦的女子,坐在后排的赵绪明又气又恨,重重地将酒杯往桌上一顿,心中痛苦万分,而前面的广平王李俶却心中黯然,他只觉追悔莫及,当初他完全有机会得到明月,可是被他错过了。
李隆基眼前一亮,他心中暗暗赞叹不已,如此佳人,可惜啊!
杨贵妃心中怜惜,她柔声对明月道:“李庆安给了本宫如此厚礼,本宫要还他一礼,可他远在安西,这个礼本宫只好还在你身上了。”
“娘娘厚爱,臣妾不敢当!”
杨贵妃温婉一笑,高声对群臣道:“本宫已征得圣上同意,正式加封独孤明月为高昌郡夫人,从现在开始,明月姑娘便是本宫之妹。”
大殿里一阵惊呼,女人们羡慕明月年纪轻轻便得三品诰命,而男人们只恨自己的娘子不是贵妃之妹。
明月心中感动,连忙深深施礼,“明月谢陛下厚恩!谢娘娘厚恩!”
李隆基捋须呵呵直笑,李庆安不负他的期望,给他拿下了碎叶,这个恩宠的姿态他是必须要做的,杨贵妃对明月招了招手,嫣然一笑道:“明月,过来,今天你坐到我身边。”
明月走上前,杨贵妃拉着她的手坐了下来,大殿内顿时响起了一片激烈的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