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进的话刚一出口,小院子里就是一片安静,几个九段全部都一时未能出声。
之前,张万生把苏进带进来,自己就随便找了块石头坐下来。他掏出一个东西,手里不知道在鼓捣着什么。这时听见苏进的话,他又是嗤的一笑,似乎是嘲讽,又似乎是赞同。
过了好一会儿,岳九段才缓缓道:“苏小友何出此言?”
苏进从容道来:“我们天工社团刚刚成立的时候,其实是有一个指导老师的。”
几个九段虽然远离庶务,但也并非完全不知世事,他们当然知道社团的指导老师是什么。但他们却不知道苏进这时候为什么要提起这件事情。
三人对视一眼,表情有些疑惑。
苏进也不理会他们在想什么,继续道:“这个指导老师是石家人,37岁就已经是四段修复师,前途可说无量。但他现在却离开了石家,抛弃了自己的段位,以后也不会再当一个修复师了。”
三位九段脸上同时露出了惊讶的表情,苏进抬眼看向岳九段,问道:“您知道这是什么吗?”
岳九段沉默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他的确不知道这是什么。
如果说放在以前,工匠社会地位比较低下,这还好说。但现在,传统文化复兴运动影响全民,修复师地位空前高涨,可以说到哪里都是被捧着的。
在这个时候离开修复师,抛弃这个职业,真的有点不太能理解。
倒是旁边的宋九段迟疑片刻之后,首先问了出来:“难道他还有更想做的事情?”
苏进看着他,微微一笑,道:“他的确有更想做的事情,但最重要的原因,是因为他发现自己并不适合当一个修复师。”
37岁就已经是四段,这在整个修复界速度都是很快的。这种天赋,怎么可能不适合当修复师?
苏进道:“这就要从我第一次跟他见面时说起了。第一次见面时,石老师正在雕刻石像。他很欣赏石谦老师的作品,立志要雕出比这更好的石雕。”
“之后因为一些事情,我们结了缘。不久之后,他前往完成文物协会的年度任务,结果却失败了。失败之后,他苦思原因,最终做出了这个决定。”
苏进只是平平常常地叙述,中间没有夹杂任何多余的评点与判断。岳九段静静地听着,脸上疑惑渐渐散开,浮现出一些了然的表情。
等到苏进的话说完,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你说得对,这十年来,我的确没有再从事过文物修复工作。从旁指点是有,亲手修复……的确没有。”
他带了一丝自嘲的苦笑,道,“十年来,我一直沉醉书法,精心苦研。十年后的现在,我恐怕已经当不了一个修复师了。”
“当不当得成,试试就知道了。”
张万生突然在旁边开了口。他一直在手里捣鼓一件小东西,这时把它拿了出来。苏进这才看见,那是一个奇异怪状的、说不出是什么东西的木雕。它仿佛只是一个半成品,看上去像是人像,又像是匍匐着的野兽。
张万生抬起手,把它重重地往地上一砸,然后又踩着它,在地上碾了碾。接着,他把这东西拾起来,递到岳九段手上,道:“来,修修看。”
张万生这木雕木质不是太好,比较疏松,他稍一用力,它就被砸得四分五裂,剩下完好一点的部分上,也留下了明显的裂缝。再加上后面这一踩,木雕原本还算光滑的表面被砂石磨砺得坑坑洼洼,泥石深入其中,看上去非常狼狈。
只是随手雕成的不值钱木雕,还被破坏成这个样子,岳九段拿起它的手势却非常慎重,好像真的是在对待什么了不得的宝物一样。
张万生接着又一指旁边,道:“工具都在那里,你随便用。”
现在他们是在惊龙会上,惊龙会是所有文物修复师的盛会,处处体现着这一特点。其中一个重大关键就是,这里到处都是修复师用的工具和材料,虽然不算特殊,但非常全面。
这主要是留给修复师们讨论技艺时,演示所用的,现在倒是方便了岳九段。
岳九段却没有马上动,他仔细端详着那个木雕,看得非常认真仔细,好像要把它所有的特征牢牢记在心里一样。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转过身,走到另一边,去拿起了放在那里的工具。
然后,他开始当前两位九段、张万生,以及苏进的面开始修复。
不愧是九段大师,当今文物修复界的巅峰级人物。
他的动作如同行云流水一般,流畅到了赏心悦目的程度。
他所用的手法并不特别,都是苏进以前见过的。
清理表面污垢、拼合裂缝、粘连成形,用调色减淡或抹除裂缝的痕迹,然后用矬刀修平表面,使之恢复光洁,最后再涂上保护层,使之暂时不会再发生变化。
只是一个随手完成的、不值钱的木雕,岳九段对待它的态度却非常认真,每一个步骤都做得非常谨慎。
而同时,他的动作极为简练、极有分寸,一刀一矬,每一个动作都是一步到位,没有半点多余。而其中,完全不见半点着力的痕迹,好像从头到尾都只是随意完成的一样。
苏进暗暗在心里思索自己亲手修复时能达到的程度,还是忍不住在心里暗赞了一声。
不愧是九段,不愧是传说中的“墨工”!
最后,岳九段把这个木雕修复成形。他再次端祥了一阵子之后,把它交还到张万生手上,问道:“如何?”
张万生挑了挑眉毛:“如何不如何,你自己看不出来?你自己觉得自己还能修复吗?”
岳九段闭了闭眼睛,然后重新睁开。他点了点头,说:“还行。”
张万生哼了一声,说:“那就还行!”
他把那个木雕放在手里捏了一捏,抛到岳九段手上,道:“就给你当个纪念吧。”
岳九段看了看,小心翼翼地把它收进怀里,郑重其事地对张万生道:“多谢张兄。”
张万生不吭声,岳九段又转向苏进,以更为诚挚,甚至还带着一丝惊讶的表情,拱手道:“多谢苏小友……你是从我的信上,就看出不对了?”
苏进笑了笑,说:“诸遂良字形优美灵动,岳九段形神兼备,又融入己意,实为佳作。”
他字字句句都是夸奖,但听在岳九段心里,却字字句句都敲动人心。
他说:“诸体灵逸洒脱,如九天流云,的确是好法体。只是长期修习……”他摇了摇头,道,“我的心也散了!”
他又一拱手,道,“多谢苏小友一言提醒,我铭记在心!”
苏进回礼致意,说:“岳九段如果继续研习书法,也定能成为一代大家。”
岳九段洒脱自在地一笑,道:“那又如何,我始终还是个修复师。”
他说得平静自如,苏进从他刚才的修复里,也看见了他真正的实力。
张万生做的这个木雕,可以说是极其绝妙。
它似是而非,像人又像兽,处于一个微妙的临界点上。任何人从它的身上,都可以看出自己想看的东西。因此,在面对这样一个半成品的时候,心里总会有一种冲动,想要去完成它,做出属于自己的东西来。
但就如同苏进以前曾经对石永才说过的一样,修复师要的是克制。
即使是这样一个让人心痒难耐的半成品,修复师也必须要克制自己,拿到手上是什么样,修复完成之后还是什么样。
十年来,岳九段一只脚已经踩在了“创作”的边缘上,同时也展现出了自己这方面的实力。他只要再往前走一步,这个木雕就不可能修得好。
但是,很明显,他说自己“心散了”,也只是“差点心散了”而已。他最终还是收回了那只脚,克制住了自己,把那个半成品原模原样地交还到了张万生的手上。
当初石永才决定抛弃修复师的身份,走上截然不同的另一条道路。
如今,岳九段显然并没有这样的打算。
这件事发生得很突然,从苏进提出疑问,到岳九段修复完毕,一共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
然而就在这短短的一个小时里,三位九段对苏进的态度再次有了根本性的变化。
苏进刚刚到这个小院里来的时候,身份是张万生的晚辈,是一个潜力无限、让人不得不重视的年轻人。而现在,九段们看着他的眼神,却带上了更多的平等。
毕竟,不是所有晚辈,都能一眼从岳九段真函的笔墨里,看出他身为修复师的危机的。
岳九段小心收起木雕,转向苏进,认真地问道:“今天上午,协会新颁布的那个规定,对你们有影响吗?”
他没再多道谢,而是单刀直入,说起了实际问题。
他会提出这一点,已经表示,内部人其实都知道文物协会这条规定究竟是对着谁来的。只是因为它站在了正确的立场上,不好出面反驳而已。
岳九段墨工之尊,只要他说一句话,什么事都好办。
然而苏进只是一笑,用对谈修之同样的话回绝了他。
“不用了,既然是规矩,那就还是按规矩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