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里斯用拆信刀小心翼翼地拆开了那封从远方寄来的信函。
信封上,一个接一个的印戳与代表着“已净化”的印戳向他无言地向他述说着一段极其漫长的漂泊之旅。
伴随着纸张展开时的轻微声响,一行行漂亮又整齐的字迹出现在莫里斯面前,而那确实是他曾熟悉的、来自好友的笔迹:
〖致我的好友、学术上的伙伴:
自上次联系,似乎已经过去数年,这疏离之举实为不该,我感觉这些年过的浑浑噩噩又忙忙碌碌,似乎总在做一些没有意义的事情,到近日才突然意识到自己荒废了时光……
……最近发生了许多奇妙的事情,恕我难以用笔墨向你描述我生活中的一些变化……寒霜是个不可思议的地方,这里并不只有寒冷而漫长的冬天,更有许多值得我们认真研究的东西……
你还记得我们最后一次会面时曾讨论过的、关于极北冰冻海域某些古老传说的话题吗?这些话题最近再一次进入了我的脑海,我突然感觉自己似乎抓住了一些关键,能帮助我们捋顺许多当初讨论未决的疑难之处,比如冰冻海域上是否曾有过城邦,还有寒霜本地许多神秘习俗的起源问题……
寒霜真的是个不可思议的地方,我的朋友,我的头脑愈发清晰地意识到了这点,这片寒冷的海域中有许多值得我们探究的神秘过往,我打算去见一些在历史和民俗领域内德高望重的人,近期还有探访冷港的计划,不过最重要的,我想邀请你来这里做客……
我们已经许多年不曾见面了,莫里斯,你说你不喜欢北方的冷空气,但我想你会喜欢我家中温暖的壁炉以及我珍藏的美酒的,认真考虑一下吧,我们可以在暖烘烘的炉火旁再度探讨那些令人着迷的隐秘,相信我,寒霜确实是个不可思议的地方……
你不要来看看吗?来这不可思议的寒霜城邦……
你最值得信赖的朋友与学术伙伴
布朗·斯科特
1900-12-2
写于壁炉大街42号〗
莫里斯的目光默默扫过了信函的最后一行字母,随后很长时间不发一言。
直到几分钟后,他才仿佛自言自语般咕哝道:“是他的笔迹,他所提到的那些讨论也确实曾发生过。”
“今天是12月17日,这封信发出于半个月前,”妻子在旁边说道,声音中带着隐隐不安,“考虑到寒霜和普兰德之间的距离,这倒是很正常的时间。”
“是啊,时间正常,邮戳正常,不正常的是写信的人在数年前就已死去,”莫里斯慢慢说道,“我还记得收到讣告的那天——也是一封来自寒霜的信,他最爱的一名学生写来的,那名学生在信上说她的老师在乘船前往冷港的时候不幸落海,尸体都未能打捞上来。”
“……我不记得这件事,它发生在我浑浑噩噩的那些年,”妻子走了过来,握住莫里斯的手,“我们该把这件事报告给教会,这封信里的内容和措辞看似正常,但深究起来也很令人不安。”
莫里斯反握住了妻子的手,轻轻呼了口气:“当然,是应该报告给教会……但不只是报告给教会。”
※※※
失乡号,船长室内,邓肯双手撑在航海桌上,聚精会神地看着那张薄雾弥漫的海图,以及海图上渐渐延伸出去的航线。
代表着失乡号的虚影正在海图中心缓缓移动,失乡号周围的浓雾则随着船只的前进而渐渐消散,在这条航线的一端,可以看到已经被暂时甩在身后的普兰德城邦,而在航线之外的薄雾中,又可以隐隐约约看到另一个微微发光的亮点。
邓肯的目光落在那个亮点上。
那是海雾号。
自从上次那一场“瘟衅核暮”的相互火力覆盖之后,海雾号的标记便出现在了这张海图上。
而在邓肯自己的感知中,也能大致感觉到海雾号目前的方向,甚至是那艘船大致的状态。
这种感知很模糊,但似乎并不会随着失乡号与海雾号之间的距离延长而衰减。
显然,就像那些曾被灵体烈焰沾染过的“被标记者”一样,被失乡号糊了一脸炮弹的海雾号也与自己建立了联系。
不过这毕竟只是“联系”,而不是像失乡号一样的彻底掌控,所以海雾号在海图上能呈现出来的也只有一个亮点,而无法驱散那些覆盖在航路上的雾气。
“您在决定接下来的航向吗?”山羊头的声音突然从航海桌边缘传来,“那我有大约一百四十个非常有用的建议,我可以……”
“不,你不可以,”邓肯不等对方开始逼逼就非常娴熟地打断,“用不着什么建议,我自有打算。”
山羊头晃了晃脑袋,似乎还想再说点什么,但就在它开口之前,一阵脚步声却突然从门外传来,紧接着船长室的大门便被人从外面拉开,爱丽丝走了进来。
然后人偶小姐呆了一下,不等邓肯开口便赶紧转身把门关上,在门上敲了敲。
“……都已经进来了就不用敲门了,敲门应该在开门之前,”邓肯面无表情地看了对方一眼,“‘那边’都收拾完了?”
“嗯嗯,”爱丽丝立刻点点头,“一楼的货架收拾好了,柜台和楼梯也都擦过了,厨房也收拾了!”
“嗯,”邓肯随口应了一声,“艾伊呢?”
“把我送过来之后就去厨房啦,”爱丽丝说道,“飞走的时候还不断嚷嚷着疯狂星期四什么的……”
“它倒是洒脱,”邓肯笑着摇了摇头,紧接着突然注意到爱丽丝点头的时候脖子似乎还是一卡一卡的,下意识皱了皱眉,“怎么感觉你脖子转动的时候怪怪的……关节里的胶还没清除干净?”
爱丽丝一听,左右晃了晃脑袋,脖子带出了明显的卡顿和迟滞感。
“好像……是有点,”人偶小姐好像有些不好意思,“感觉卡卡的。”
邓肯眼角抖了一下,无奈地看着这个人偶,后者则用手扶着头,半晌才发出那招牌式的笑声:“嘿嘿……”
“别嘿嘿了,”邓肯叹了口气,“过来,我帮你清理清理。残胶不清反而会进一步损坏关节,而且我看你点个头都一卡一卡的实在难受。”
“哦。”
爱丽丝立刻老老实实地走了过来,来到邓肯身边之后伸手抓住自己的脑袋左右晃两下,便“啵儿”一下拔了下来。
无头的人偶双手捧着自己的头颅:“船……船……船长,给您。”
一种隐隐约约的怪异感不免浮上心头,但邓肯还是伸手接过了爱丽丝的脑袋,又从航海桌下面的小抽屉里取出了刮刀、毛刷和软布,叹了口气,开始研究这个笨蛋关节里的情况。
他不免有些感慨。
自己竟然已经能如此坦然地面对这些诡异的场景,甚至可以自然而然地参与其中了。
人类的适应能力果然是奇妙至极。
拿起刮刀,轻轻铲了铲关节中残留的、已经没那么稳固的胶痕,邓肯抬起眼皮,目光扫过爱丽丝的脸。
银色的发丝在航海桌上铺散开来,人偶眨巴着眼睛,与他四目相对。
真的很漂亮,精致而完美的容颜,哪怕是在再诡异的情况下,也仿佛能让人忽略了这份诡异,并不由得在心中赞叹这份美丽。
但可惜这家伙平常实在是谐门的过了一定极限,以至于邓肯在赞叹对方这漂亮模样的同时更多的却是在心中遗憾她怎么就长了张嘴……
“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
“没、没、没有,就有一点点、点点痒,但很……很轻。”爱丽丝结结巴巴地说着。
随后她安静了下来,连旁边的山羊头也神奇地安静下来,房间中只剩下刮刀摩擦的轻微声响,以及窗外传来的柔和海浪声。
过了不知多久,爱丽丝又突然张了张嘴巴。
她结结巴巴地说着,语气中带着些许迟疑和罕见的失落感:“船、船、船长,我是、是不是很、很笨?”
邓肯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
他惊讶于这人偶竟然还能有这个自觉和心眼。
但随后他只是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为什么突然感慨这个?”
“我、我我总是学、学不会您教、教的、的东西,而且总、总、总是搞砸事情,还、还、还耽误您、您的时间。”
邓肯沉默片刻,重新抬起了手中刮刀。
“我并不觉得你在耽误我的时间,”他淡淡说道,“另外,你确实有点笨。”
“是、是这、这、这样啊。”
“不过这没什么,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和不擅长的事情,大家都只是在自己不擅长的领域‘笨’一点罢了,而你或许只是不擅长的领域多了一点,”邓肯看了一眼爱丽丝的眼睛,“你很在意这个吗?”
“我、我、我不知道,我没有想、想、想过这个,但我担、担、担心这会拖、拖、拖累您的事情……”
“那就收起这些无用的担心吧,你继续开开心心地生活就好,”邓肯摇了摇头,“如果是遇上了学不会的东西,那就多学几遍。”
“那、那、那您会多、多、多教我几、几、几遍吗?”
“……如果我有时间的话。”
爱丽丝眨了眨眼,好像是思索了一下,慢慢笑了起来。
“嘿嘿……”
听着这招牌般的笑声,邓肯也忍不住笑了一下,随后拿起毛刷与软布,清理着那些被刮下来的干燥胶水碎屑。
而就在这时,一道遥远而又清晰的呼唤声突然出现在他的脑海。
那是来自莫里斯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