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已经销蚀了文字,边境内外的错位则将文字的载体也扭曲成了另一番模样——陈旧破烂的裹尸布上,如今只依稀能辨认出“卡拉尼”“边境”“利维坦”等几个凌乱的字样,而即便是分辨出这么几个字,也需要充分发挥出观察和联想的能力。
异常077怔怔地看着眼前的裹尸布——这是船长命人从白橡木号的仓库中送过来的,自从他失去安宁并成为白橡木号的一员之后,这块裹尸布就一直放在船上的收容室里。
“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仔细看过它了……不,我好像从来都没有仔细看过它,”异常077轻声咕哝着,枯萎的手指慢慢摩挲着裹尸布表面那些看上去像是污垢,实际上是斑驳文字的痕迹,“我从未发现有这些文字存在……”
“很正常,如果不是专门去找,一般情况下即使看到了这些痕迹也只会以为它们是些无关紧要的脏污,”劳伦斯在旁边淡淡说道,“如果不是玛莎观察力敏锐且提前想到了这个可能性,谁会把这块破布上的印痕跟卡拉尼船长的日志联系到一起?更何况这上面还只残留着这么点痕迹……有效信息都已磨灭了。”
“是啊,只残留着这么点痕迹……”水手沮丧地说道,“这根本称不上船长的日志,这些断断续续的字母根本派不上用场……它原本应该是一本厚厚的书,不该是这样一块‘破布’的……”
“这或许与你从边境之外返回无垠海的过程有关,那道‘六海里临界线’似乎会永久地改变某些事物的本质,”劳伦斯说道,“它把你变成了异常077,把卡拉尼船长的日志变成了你身上的裹尸布——但不管怎样,这些都是至关重要的线索,而‘他’需要这些线索。”
“水手”静静地站在裹尸布旁,突然变得十分安静,他似乎在做着剧烈的心理斗争,犹豫了很久之后才慢慢点了点头。
“好,送我过去吧,‘他’已经等很久了。”
劳伦斯立刻轻轻呼了口气,随后向旁边退开半步,而几乎同一时间,一道虚幻的幽绿火焰已经出现在他刚刚站立的地方——
火焰腾空而起,眨眼间从近乎透明的虚幻形态获得了流水般的实体质感,船长的力量跨越了遥远的距离,以劳伦斯为信标投影在房间中,紧接着,那火焰中心便盘旋收缩,又蠕动鼓胀,一只有着骇人外观的骸骨巨鸟从火焰漩涡中冲了出来!
“水手”看到这一幕瞬间往后退了半步,直愣愣地看着那旋转的火焰门扉和正在天花板附近盘旋的骸骨巨鸟,又扭头看着劳伦斯:“……这玩意儿真的没问题?”
“都这时候你才想起来犹豫?”劳伦斯顿时瞪起眼睛,“你别说现在你不想去了啊——‘他’亲自从对面过来拽你那可就不是这个待遇了!”
“水手”顿时缩了缩脖子,一脸纠结地往火焰门扉的方向迈了两步,但刚走到一半又停了下来:“这玩意儿疼不疼?”
劳伦斯默默走了过去,来到“水手”身后。
“水手”顿时浑身一激灵,仿佛两个多世纪前就已经坏死的鸡皮疙瘩都复活了过来:“别别别,我进,我自己进……”
一边说着,他一边迈步走向了那道旋转的火焰,然后一咬牙一闭眼,伸出手往火焰漩涡里摸了摸,瞬间收回手:“哎卧槽怎么好像有点烫……船长要不咱们再想个别的……”
劳伦斯飞起一脚:“就你废话多!”
“水手”短促的惊呼消失在火焰的呼啸声中。
“油满,出发!”在天花板附近盘旋的骸骨巨鸟怪叫了一声,也紧接着冲进了那道火焰大门——但下一秒又从大门里钻出来,用爪子抓起了放在一旁的裹尸布,转身钻回门内。
劳伦斯轻轻叹了口气。
但就在他准备走开的时候,那旋转鼓胀的火焰大门突然又劈啪作响地打开,刚刚离开的艾伊又从大门里钻了出来。
骸骨巨鸟凑到劳伦斯面前,在后者目瞪口呆的注视中拍了拍翅膀,发出嘶哑难听的声音:“整点薯条整点薯条整点薯条……”
劳伦斯差点被这位“信使”吓出一跟头,好不容易往后退了两步才站稳,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竟忘记了召唤信使所需的重要“祭品”和“媒介”,顿时冷汗都下来了:“我……没准备……”
骸骨巨鸟歪了歪头,用覆盖着火焰的空洞眼窝死死盯着劳伦斯的眼睛,后者浑身慢慢紧绷起来,在这短暂的几秒钟内,劳伦斯脑海中已经走马灯似的轮播了一遍在无垠海的船长们之间流传的诸多跟召唤、献祭有关的经典案例——
XX巫师在尝试召唤灵界阴影的时候因为准备错了祭品,被阴影强大的反噬力量拍死在墙上;XX邪教徒在尝试召唤恶魔时使用的祭品不足,被暴怒的恶魔拍死在墙上;XX真理圣徒在研究古代遗物时不慎触动了召唤恶灵的咒文,结果因为没有准备祭品,不得不把失控的恶灵拍死在墙上……
劳伦斯不太了解船长身边这位名叫“艾伊”的诡异信使是个什么脾气,但他简单判断了一下,觉得自己大概很难把这只鸟拍死在墙上。
于是他紧张地咽了口口水,开始为自己这粗心的举动感到后悔——虽然理论上大家同为邓肯船长的追随者,但天知道这位看上去就不像有人性的“信使”会不会有“同僚”的概念……
然后他就看到眼前的骸骨巨鸟突然收回了脑袋,转身往那道火焰大门中飞去,一边飞还一边骂骂咧咧:“什么破班,加班费都不给,什么破班,加班费都不给……”
然后这骇人的信使便和那道大门一同消失在房间中。
劳伦斯:“……?”
※※※
邓肯看着几乎是被艾伊从传送门里扔出来的异常077,又扭头看了一眼似乎仍然气鼓鼓的,正在茶几上到处踱步的鸽子精,感觉有点困惑:“这鸽子又怎么了?”
爱丽丝闻言挠了挠头发:“不知道,反正看上去好像不太高兴……”
“……不管了,你给它弄点吃的吧,应该就又高兴起来了。”
邓肯随意摆了摆手,随口吩咐了一句之后注意力便重新放在了正一边扶着腰一边摇摇晃晃站起来的异常077身上。
“好久不见,‘水手’。”
正在磨磨蹭蹭起身,似乎尽量避免跟客厅中其他人目光交流的异常077听到船长主动跟自己打招呼,身上肉眼可见地哆嗦了一下,似乎再也无法逃避,终于站直了身体,在紧张中小心地环视着四周。
“额……船长好久不见,大家好久不见,都好久不见……”
他转着圈,对客厅中的每一个人打着招呼,就像之前每次在邓肯船长面前时一样,但突然间,他停了下来。
海琳娜站在不远处。
这位执掌着深海教会的女教皇静静地注视着眼前这具干尸,看着对方那干瘪、枯瘦、骇人的模样,她一点点皱起了眉头,似乎在努力回忆着前不久还曾亲自接见过的、海歌号大副的样子,然而无论如何,她好像都无法将那位忠诚且坚毅的大副与眼前这个佝偻着身体的,有着可怕面容的“异常077”联系在一起。
观察了很久,海琳娜才打破沉默:“我认不出你了。”
“是的,我们已经两百多年没见了——也可能更久,”干尸咧开嘴,发出嘶哑难听的声音,他慢慢往海琳娜的方向走了两步,似乎是想行个礼,但抬起手比划一下便又放了下去,“……我记不起那个手势了。”
“你是海歌号的大副?”海琳娜问道——尽管这个问题看起来并无必要。
“是,我是这么记着的,”“水手”说着,抬起手指了指脑袋,“但那些乱糟糟的印象在这里嗡嗡作响,我已记不起太多细节上的事情,我只记得出航之前,我和卡拉尼船长还曾在方舟上接受你的亲自赐福,你用油膏涂抹在我们手腕上……那时候太阳还没完全落下去。”
海琳娜迟疑了几秒钟:“……是的,那是不久前的事情。”
“对我而言,已经是很久以前了,”“水手”嘀咕着,回头看了一眼邓肯的方向,“我知道的都已经告诉您了,我没提到的部分,劳伦斯船长应该也向您汇报了吧?”
邓肯点点头,来到了矮桌旁,伸手拿起了那块看上去肮脏、残破的“破布”——丝毫没有在意它那令人作呕的质感:“这就是劳伦斯提到的‘裹尸布’?”
客厅中的几道目光同时集中在邓肯手中,海琳娜也忍不住向前走了一步,“水手”则点点头:“是的,它就是……那上面还留有卡拉尼船长的笔迹,虽然我不知道它为什么会变成这副模样,但它应该就是海歌号的船长日志……在卡拉尼船长消散之前,她把它留给了我,这是我为数不多记忆十分清晰的事情。”
邓肯翻看着残破布片上的“字迹”,慢慢皱起眉头:“……已经完全无法辨认了。”
“很遗憾,恐怕在我回到无垠海的时候它就已经变成这样了,”“水手”摇摇头,“那道边境……它阻止我们将世界之外的秘密带回家。”
邓肯默默地听着,静静地思考,客厅中所有人都不自觉地安静下来,唯有时钟的滴答声在寂静中回响。
过了许久,邓肯突然抬起头:“介意我对它做一些‘过激’的测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