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轮到汪露曦沉默,大脑引擎好像也被冰水浇过了,瞬间短路,在熄火之前,还啪地冒了个小火花。
想敲字回复,手指却久久按不下去。
幸好,袁北是个擅长给台阶的人。
是替别人解围,也是替自己。
他发来语音解释,说话语气符合汪露曦的印象,声线懒洋洋,语速不快:“我的意思是,国博附近不好停车,你晚上回到酒店给我发位置,我到了给你打电话,你下来。”
“照片。”他说。
汪露曦深呼吸了下。
本来也想回一段语音来着,可张了张口,发现自己被袁北的北京话带偏了,好像一时半会儿找不回自己的语音语调。
汪露曦:[哦,也可以,但会不会太麻烦?]
袁北:[本来也要出门。]
汪露曦:[去哪里?]
袁北看了看客厅,挤在同一个圆形瓦楞纸猫窝里睡觉的两只猫,头对尾,像是一副毛绒绒的太极图。
袁北:[带猫去医院检查。]
汪露曦:[你竟然还养宠物???]
袁北:[我其实挺想让你解释一下这个“竟然”。]
汪露曦:[表达一下惊讶嘛。]
汪露曦:[那你先忙,晚上见!]
袁北:[好。]
……
袁北起身,先去柜子里翻了翻。
然后拉开抽屉,找宠物病历。
听见开抽屉的声音,两只猫腾空而起,准备接受零食投喂,可看到袁北拿出来的是出门的航空箱,吓得扭头便跑,在光洁的地砖上甩尾漂移。
……后又被袁北拽着后脖颈拎了起来,塞进箱子。
这只猫之前得过猫传腹,是猫咪最危险的病症之一,死亡率极高,治愈后也需常常复查。医生的建议是每半年,袁北不放心,所以将复查频率提到三个月一次。
宠物生病非常耗心力。
那段时间,袁北恰好正在一个即将上线的项目里,几乎吃住在公司,只能每天趁午休开车回家,带猫去医院打针,往返一趟,再急匆匆回公司上班。
整整两个月。
猫挨了两个月的针,捡回一条命,而袁北,两个月没吃过一口正经午饭,以至于现在看到711的三明治和饭团就胃里泛酸。
好在,每次复查结果都很让人欣慰。一人一猫的努力都没有白费。
……
袁北从宠物医院出来,按着导航位置直接去找汪露曦。
到酒店时,路灯刚好亮起,橙黄光线似将夏夜晚风热度再提一档。
……人已经早早在楼下等待了。
汪露曦刚刚洗完澡,头发吹了一半,接到电话就匆匆跑下楼,发梢把衣领打湿。
“给你,我觉得我拍得还行。”她邀功。
袁北闻见晚风里窜进一丝洗发水的橙花香。他把照片接了,却没有仔细看,随手揣兜里,打开后排车门,拎出一个塑料袋,递过去:“谢谢,回礼。”
“呀!”
还有回礼,这是汪露曦没有想到的。
而且相较于一张单薄的照片,袁北的回礼就显得过于“厚重”了,她打开塑料袋,几样大大小小没开封的文创礼品,上面有国家博物馆的logo。
“家里翻出来的,你喜欢就拿去,放我这落灰了。”
袁北也记不清是哪一回了,好像是个周末,他帮一同事加班来着,那同事刚谈上恋爱,要跟女朋友约会,也是逛国博,不好放鸽子,遂求助袁北,过后小情侣一起请他吃饭,还送了他一堆小玩意儿。
幸而汪露曦提醒,让他想起这茬。
“就是不知道有没有你想要但没买着的那个。”
当然没有了。
因为是今年的新款。
汪露曦这样想着,但没开口,只是将袋子抱在怀里,对袁北笑:“谢谢你,无功不受禄,这多不好意思。”
“不客气。”
话音落,就没了下文。
晚高峰,周围车辆来来往往,两人好像都有点尴尬,至于尴尬的原因,无处可归结。
晚风烘热,汪露曦不自觉攥着塑料袋边角,她还想说点什么,但貌似和袁北真没什么可聊,网络对线尚且还能厚脸皮,如今在袁北的注视下,她莫名有点心慌慌。
路灯好热。
啊不是,好亮。
拨弄了下将干未干的发梢,她抬头,对上袁北的视线,忽然发现袁北今天好像有点儿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呢?
片刻,终于瞧出来名堂,豁一声:“你出门还抓头发了啊袁北?”
“……”
早上剪完头发,理发店tony搞的,保持到现在,还没塌。
袁北有点无语,下意识抬手,却被汪露曦喊住:“别动啊,挺好看的,显年轻。”
……我谢谢你了。
让别人也尴尬,自己的尴尬就会减轻,这是汪露曦悟出来的处事哲学,她继续朝袁北笑,露两排白牙,硬是把袁北给笑得皱了眉,最后避过脸去,朝她扬扬手:“回去吧。”
“我不回去,”汪露曦说,“我一会儿还要去潘家园呢,今天周五哎。”
潘家园“鬼市”,大名鼎鼎的夜市,卖什么的都有,文玩、玉石、旧货、后来多了很多年轻人摆摊,卖些手办、盘串、小摆件、吧唧和纪念品之类的小玩意儿,只有周三和周五会营业到零点。
汪露曦太好奇了,据说非常热闹,她很想去看看能淘点什么回来。
袁北看着她满脸兴奋,眼里闪光,有些一言难尽:“白天行程还是不够满?”
没累着你是吧?
“累啊!”汪露曦连连点头,“但我想去看看嘛,鬼市!你不感兴趣?”
然后又自问自答:“哦我忘了,你这人,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
“……”袁北看了看路上车流,“你怎么去?”
“地铁啊,我查好了。”汪露曦晃晃手机屏幕,“我先扫个共享单车去地铁站。”
这里距离最近的地铁站一点几公里,倒是不算远,但这个时间段……
恰逢下班时间,公交车满载,蠕动前行如虫,辅路里电动车自行车前轮打后轮的,人人都是一脑门儿汗。再看看汪露曦,小姑娘抱着塑料袋在胸前,就那么盯着他……还有他的头发瞧。
又是一阵相顾沉默。
最终还是在灼灼目光里败下阵来。
袁北看了眼时间,浅浅在心里叹了口气,伸手,把那塑料袋从汪露曦手上扯过来,另一只手打开副驾车门:“上车。”
汪露曦小心翼翼:“顺路吗?”
“……顺。”
“谢谢!感恩!大好人!”得到肯定答案的汪露曦很乖觉,很自然,不带一丝犹豫地钻进了袁北的车里。接受帮助,心安理得地道谢,永远比扭扭捏捏要好。
她坐稳,刚系好安全带,就听见了后排一声小小的——“喵”。
“猫!”
汪露曦很惊喜。
声音的来源正躲在航空箱里,听见这一道陌生喊叫,更加紧张起来,整只猫钻进袁北铺好的小毯子里,不露一丝缝隙,没有给汪露曦任何窥探的机会。
“……怎么办,我好像吓着它了。”
“那你跟它说对不起。”
“对不起啊!”汪露曦真就道歉了,且态度诚恳,还侧了半边身子探到后排,伸手帮猫把小毯子的另一侧也盖严实了,“抱歉抱歉。”
袁北被逗乐,轻轻笑了声,迅速收住了,摆臭脸:“坐好!”
“好好好。”汪露曦紧紧端正坐姿,塑料袋搁在腿上。只安静了一会儿,就又控制不住张口,“为什么会想养猫呢?”
开车的袁北目视前方:“你觉得我该养点什么?”
“……乌龟?金鱼?”汪露曦很认真。
她代入了自己,小猫小狗小兔子,可爱是可爱,就是太需要时间和精力了,猫会掉毛,狗需要溜,兔子要做好除味工作……想来想去,照顾好自己已经很不容易了,如果是她,即便需要陪伴,也应该会养那种毫不费力气的。
听说现在还流行养小石头,小海藻,往缸里放点水,什么都不用动。
汪露曦觉得这简直太适合她了。
“……”
袁北已经开始跟不上汪露曦的脑回路。
他无法想象人对着缸里的一块石头说话。
“……猫不能在车里待太久,我先把它送回家,然后再送你。”
“好!没问题!”
汪露曦再次回头,这次瞧见了一条猫尾巴,露在毯子外面,甩了甩。
……
过了一个路口,等红灯时,在汪露曦的追问下,袁北回答起这只猫的来历:“我捡到它的时候,它就在垃圾桶旁边,一个猫包,一只猫,猫粮里有钱。”
“应该是生了病,所以被弃养的。”
袁北回忆起那个时候,挺无奈的。
可看着猫粮袋子里有零有整的三百多块钱,又觉得猫的主人或许更加无奈,不是所有人都能负担得起宠物治病的昂贵费用,这大概已经是最大努力。
他在垃圾桶旁边做了半个小时思想斗争,把猫包拎回了家。
作为吸猫体质,这样的事并不算偶然。
没过几个月,也是差不多的剧情,这次是在公司,袁北下班,听见车底有猫叫,弯腰一看,一只小狸花钻在车底取暖,脏兮兮,像块小抹布。
十二月末,天冷,马上就要下雪。
袁北家中再添一员。
……
汪露曦幻想一人一猫在车底对视的场景,觉得很好笑。
潘家园夜市分片区,文玩珠宝看不懂,直接放弃了,她往年轻人摆摊卖小物件的片区冲,虽然也都是很常见的东西,但人多,热闹,砍价也很有意思。
袁北慢悠悠跟在身后。
汪露曦怕他跟丢了,频频回头……倒是一直在她视线范围之内,只不过瞧得出来兴致不高,没见他在哪一个摊位前停一停。
“袁北!你家猫叫什么名字?不会真叫小抹布吧?”她停在一个卖宠物用品的摊位前,这里有手工编织的猫猫小围脖,还有无声小铃铛,铃铛上还可以刻字,“我也送它们一份礼物!”
“没,”袁北停在汪露曦身边,“没有名字。”
“没有名字?”
“嗯。”
袁北其实对养宠物也没什么兴趣,并没有打算长期照顾它们,病治好了,就在网上挂了启示,给两只猫找新家。虽然不大顺利,两只都是田园猫,而且各有生病史。
“在我这落脚而已。”袁北把那铃铛放回去,“新主人会给它们取新名字。”
免得到时候名字太多,猫也会犯糊涂。
汪露曦不理解:“……毕竟是你把它们捡回来的。”
“但它们迟早要走。”
很多事情,如果已知后续,乃至结局,人会产生惰性,会抗拒倾注真情实感。毕竟,结局就是比过程更加值得期待。
与持久的圆满相较,瞬时的相聚根本不值一提。那些是路途里惊鸿一瞥闪烁的星星,开一夜第二天就谢的花。
既然如此,值得付出更多吗?
……
汪露曦不理解。
她很想反驳袁北,但一时又措不好词。
“喝水么?”袁北打断了她的思考,“我去买水。”
前边就有便利店。
“我想吃雪糕,”汪露曦扇了扇风,“有么?”
……
两分钟以后,她得到了一根大红果冰棍。
袁北说这是童年。
汪露曦觉得袁北的童年味道不错,就是冻得太结实了,得嘬着吃。
还有一罐老北京酸奶,玻璃罐,外面凝了一层水珠。
“不是说白天没买着?”连同吸管一起,袁北递过来。
俩人一起坐在台阶上望天。
入夜,空气里的热度总算降下去些,汪露曦的头发也吹干了,用抓夹夹在脑后,像只松垮垮的毽子。
原本想就这么着了,但碍于袁北似笑非笑地看了她好几眼,只好又从手腕褪下发绳,认真扎了个马尾。
聊天的内容也很闲适松散。
“你那团,还有几天?”
“两天。”汪露曦咬着冰棍,偷偷看袁北的侧脸,看他耳朵的形状,下颌,侧颈那块很白的皮肤,还有浅浅的血管。
风轻轻扫过。
“之后什么打算?”
“离学校报道还有一段时间,我暂时还不能去宿舍住,接下来应该会找个便宜的青旅,然后一个人转转。”
“嗯。”袁北说,“注意安全。”
……
无后话了。
汪露曦咬下最后一口快要融化的冰棍。
红果味道酸酸的,她看着木棍上染的半截红,心情忽然莫名其妙变得很糟糕。
又逛了一圈,依旧是什么也没买,两手空空回到酒店。
……
同住的奶奶已经睡了。
汪露曦不得不轻手轻脚去洗澡,回到床上,翻看晚上拍的照片。
那些热闹的摊位,拥挤的人头……朋友圈得到了很多人点赞,夸她特种兵。
不过其中没有袁北。
他还是个从来不发朋友圈的选手,一条短横,半年可见。
心里好像被蚊子叮了一口那样痒。
汪露曦把袁北送她的那些文创摆开,摆在床上,还有酸奶的玻璃罐,她喝完刷干净了,借着床头感应灯的微弱光线,拍了一张大合照,发了过去。
汪露曦:[袁北,你到家了吗?]
没有回复。
汪露曦:[今天谢谢你的礼物,还有陪我逛夜市。]
没有回复。
汪露曦:[我可以看看你的另一只猫吗?长什么样子?]
还是没有回复。
她在床上滚了几个来回,又狂躁地伸伸胳膊蹬蹬腿,拿来手机看一眼,放下,胡思乱想很久,再看一眼,时间却只跳了一分钟。
……忍不住了。
找朋友告状。
汪露曦:[救命!怎么办!我碰到了一个男的!]
朋友:[?首都已经快进到按性别限号出行了?]
汪露曦:[……]
汪露曦:[我的意思是,很好看的、很让人心动的、男的。]
朋友了然:[哦,crush?]
汪露曦细细咂摸两下:[可以这么说。]
朋友:[细聊。]
细聊,又能怎么细聊呢?汪露曦回想她认识袁北的这几天,说过的话,见过的面,种种犹如瞬间点燃的焰火,升空,炸开,星星点点,在心里簌簌四散。
这种东西,太多,太乱,太杂,真的没法讲。
也太主观了。
她索性将和袁北的所有聊天记录全选,一起发给朋友,请人帮忙决断。
几分钟后。
朋友发来评价:[天,这男的好装。]
汪露曦:[?]
汪露曦:[哪有!!!]
她猜想或许是线上聊天太过片面,于是尽可能详细地补充了她和袁北见面的种种细节,可朋友听了,更加笃定:[我确定这就是个老手,故意撩你呢,这种人离远一点,你搞不定的。]
“看聊天记录就能看出来,很闷骚的一个人,”朋友急了,干脆发来长语音,“别的就不说了,你们认识这些天,你对他了解多少呢?或者说,他向你透露了多少呢?他是干什么的?做什么工作?年龄?住在哪里?”
汪露曦:[这个我知道!今晚陪他送猫,我知道他住哪个小区了!]
“……”
朋友被气笑了,
“你傻不傻?恕我直言,他连名字都未必是真的,旅游认识的人,怎么能当真嘛,也就你,一张白纸似的摊给人家看,况且他比你大不少吧?又有一张好皮相,说不定感情经验丰富,聪明得很,情商也高,拿捏你还不跟玩儿似的。”
汪露曦紧紧抿着唇,不服。
朋友继续补刀:“你不要不服气,他根本就是故意装得高冷神秘,勾你兴趣,欲擒故纵,伺机下手罢了。不信你就试试他。”
……可是怎么试呢?
汪露曦再次打开袁北的对话框,发现袁北刚刚发来了一条消息,简短回复,说他已经到家,让她早点睡。
汪露曦思索再三,敲字:[袁北,你为什么从来不发朋友圈?]
真的是故意装神秘吗?
真的是看穿她就吃这套,所以故意吊她?
还是说,她暂且没有资格,窥得他生活的一个小角?
包括晚上聊的那些……袁北,真的是她眼里的袁北吗?
汪露曦莫名心慌,腾地一下坐起,床上摆着的东西纷纷落地,掉在地毯上,一声声闷响,酸奶玻璃罐滚了很远。
汪露曦:[袁北,你该不会是个坏人吧?]
汪露曦:[袁北?]
……
手机另一端,正在输入了很久:[早点睡。晚安。]
!!!
淦!!!
汪露曦被气到了,好像斗志也随之被点燃。
她编了好长一段文字,包括但不限于,她觉得袁北是个很好的人,又对北京很了解,他们有共同话题,聊天很开心。
她的团马上就要结束了,而鉴于袁北最近赋闲,那么,有没有可能,邀请袁北和她一起在北京逛一逛呢?
汪露曦:[我虽然付不起私人定制的导游费,但可以负责你的一日三餐,你随便挑,我请客。]
怕不够正式,又补一句:[我是认真的。]
然后又陷入了漫长的等待。
等待期间,她再次打开朋友圈,想看看新点赞,却意外发现袁北发了一张照片,就在动态的最新一条。
从不更新朋友圈的人,今天却有了动作——照片里,两只猫趴在桌上睡觉,桌面陈设自然随意,未经整理,汪露曦瞧见了杯子、书架、键盘……但这些都不是重点,通通被虚化掉了。因聚焦而清晰的,只有桌上的相框。
汪露曦动动手指,将照片放大,终于看清相框里的内容。
那是穿着学士服的袁北,身后明晃晃的,是学校大门。
是她马上要去报道的,学校大门。
配文却只有两个字:“看猫。”
汪露曦忽然呼吸不畅。
好像裹进热气球里升上了天,心虚又惭愧,还有些被人勘探的窘迫。
朋友有句话说对了,袁北他真的很聪明,情商也很高。
[你还没有回答我。]
她戳了戳袁北的头像。
愿意和我一起吗?
你,和我,我们两个?
这一次,袁北倒是没有迟疑:[抱歉。]
他回复很快,也很体面:[好好玩,遇到困难可以找我,注意安全。]
……
热气球随之爆炸了。
砰的一声。
汪露曦从半空中猛然下坠,身体似穿过云层,有巨大的失重感,不带任何缓冲地一落到底,狼狈不堪。
她强忍着,回了一句:[我知道啦,晚安。]
然后截图,发给朋友:[喏,我试过了。]
我试过了。
他不是你说的那种人。
床头感应灯熄灭了,手机也暗了下去。
汪露曦在黑暗里睁着眼睛,不知该为此高兴还是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