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将军府时, 已是夜幕初临。
谢星阑快步在前引路,秦缨跟着他,匆匆进了书房院。
谢咏等在屋内, 见他们回来,立刻迎上来, “公子,县主——”
二人前后进屋,便见屋内等了三人, 两个面熟的是谢家暗卫,另有一个鬓发微白的灰袍老者, 便是他们说的人证。
谢咏道:“县主, 他二人去了密州, 找到了苏太医的老家, 得知贞元五年初春,苏太医便已病逝,苏太医夫人早他几年过世, 他膝下一子也在十岁上夭折,这位老伯,是跟随苏太医大半辈子的家奴, 苏太医病故后, 他一直守在苏家老宅。”
老者抱拳行礼,“小人苏镰拜见县主。”
秦缨抬手, “老伯请起——”
谢咏又道:“这位老伯在苏太医故去后,靠跟着苏太医学来的医理, 开了个小小的医药铺子, 以此为生,听闻老太医过世十多年, 他二人本是失望,却没想到,苏老伯当年曾跟着苏太医去丰州,他历经过丰州之乱,当年瘟疫严重,他虽没有跟着苏太医去公主身边诊治,但也一直跟着苏太医打下手。”
秦缨眸光深重起来,“苏老伯,你说苏太医临终之际,曾有一心结未解,当真是与我母亲出事有关吗?”
苏镰面上皱纹满布,混浊的眼瞳里闪过两分疑虑,“小人并不肯定,老爷当年随行丰州,也吃了不少苦头,待丰州之乱平定后,便起了告老之心,但不知怎么,老爷还是在京城苦撑了大半年,等身体实在不成好,才回了密州老家。”
“回去之后,老爷便病倒了,他整日里心事重重,哀叹连天,有时候病得昏昏沉沉,便说自己救人一世,临了却害了人,到了九泉之下都不得安宁。”
苏镰沉重道:“老爷妙手仁心,但也有病重救不过来的,小人当年,只以为他为这些事耿耿于怀,一直没放在心上,且老爷当年清醒的时候,是闭口不提这些的,直到有一日……”
苏镰眼皮跳了跳,语气也紧张起来,“直到有一日,府中来了两个人,说自己是京城来的,要问老爷一些事,他们去了书房说话,小人在外等了两炷香的功夫他们便出来了,那两人径直出了府,小人进书房一看,便见老爷满头冷汗,已是气若游丝。”
秦缨拧眉,“那二人做了什么?”
苏镰摇头,“他们什么都没做,老爷也没受伤,是老爷自己太害怕,这才引得急火攻心,当时小人一直问老爷在怕什么,可他始终不愿说,也不说那二人是何身份,这之后,老爷的病情急转直下,半月不到便过世了。”
秦缨又问:“能如此大受打击,那必定不是小事,你的意思是,此事是我母亲之死?为何这般想呢?”
苏镰默了默,佝偻着背脊道:“因老爷弥留之际,曾吩咐小人,将一些未写完的医书书稿焚烧干净,小人自然照做,可烧医书之时,小人发现其中一本记载着老爷在丰州看病时留下的医方,小人道行不高,认得出方子,却记不清到底是给谁用的,老爷也没写明白,小人便将那些书稿烧了,这之后为老爷治丧,老爷早年失子,便由小人为他守孝,在半年之后,小人替老爷收拾书房时,忽然想起来那几张医方是给义川公主用的。”
秦缨眼皮跳了跳,沉声道:“苏太医给我母亲看病,有医方是正常的。”
苏镰摇头,“老爷让小人烧的书稿,是他未完著作,他生前最看重的便是那两本书稿了,小人仔细想了许久,终于想明白,老爷不是要烧书稿,是要烧那几张医方——”
秦缨眉头紧拧,“那医方有何古怪?”
苏镰迟疑起来,“其实小人也未想明白,都是常用的医方罢了,唯一的奇怪之地,便在于老爷当年给公主的医方比旁人多一副,小人记得他说公主产后体虚,一直未调养得当,当时药材不足,多开医方备下药材,算是有备无患。”
秦缨忙问:“多了什么医方?”
“一副外用的医方,当年的瘟疫,病患身上会出现肿结、溃疡、疱疹,这时,便要用外敷药,但小人记得,公主直到去世,也未见此状。”
秦缨沉思起来,苏镰又道:“本来事情过了多年,小人以为再不会有人问起的,却没想到月前来了这两位小兄弟,小人已年过花甲,本也不愿多嘴,但老爷过世时,常有愧疚悲痛之言,又说他死后要下地狱,年节忌日都不必祭奠他,足见此事之重。”
苏镰悲切道:“小人虽未听命,但老爷死得不甚安稳,小人亦想知道,到底是何事叫他怕成这样,这两个小兄弟也不知小人知道的这些有无用处,便说让小人入京来,小人如今身无挂碍,也多年未曾回京,便答应了他们,小人不知还有几年好活,在下黄泉见老爷之前,便算来替老爷了了这一桩心结。”
苏应勤早逝,却有如此忠仆守着苏家,秦缨也颇为感佩,她又道:“那老伯可还记得那几张医方?”
苏镰颔首,“记得,都是治那时疫常用的方子。”
秦缨眼瞳微明,“劳烦您写来,您可还记得我母亲得病之后的事?”
谢星阑吩咐道:“取纸笔来。”
谢坚去一旁捧笔墨,苏镰便道:“还记得些许——”
待笔墨奉上,苏镰先在案前写下三张药方,晾了晾墨渍,将药方交给秦缨,这才道:“当年的瘟疫,是从七月中开始的,一开始在城外战场上扩散开来,陛下知晓后,便令城门紧闭,不准外人随意出入,但坚持到了八月中,瘟疫还是传入了城中——”
“当时闭城月余,虽等来了援军,但老百姓们过的也十分凄苦,大家没有多余的药材,瘟疫扩散后,全靠着官府组织人手救援,当时陛下与宗室百官,征招了一座民坊用来理政居住,公主和侯爷分得了一座两进的小院,瘟疫出现后,各家各处关门闭户,太医院也有座专门的宅子,距离陛下和太后所住的丰州刺史府极近。”
苏镰微微眯眸,“小人最后一次见到公主,是在那年九月初,当时城中潜入了刺客,还摸到刺史府与御林军交手,陛下和太后都受了惊吓,公主听闻之后,是去刺史府探望太后与陛下的,当时深秋天凉,瘟疫救治也初见成效,只要打败叛军,似乎这场劫难便会过去。”
“可大抵过了七八天,小人忽然听闻公主和世子染了瘟疫,太后心急不已,让老爷负责替公主殿下看病,那之后每日小人都要跟着老爷去公主的宅邸,但都只是在门外等候,老爷自从给公主看病便忧心深重,小人看他如此,便知公主和世子的病不好治。”
说至此,苏镰看了眼秦缨,有些不忍心,“先是世子年纪小,支撑不到半月便病故了,那时天象生异,九月下旬便下起大雪,其实严寒是好事,会减慢尸体的腐烂,亦会减慢疫病扩散,小人当年见大雪来得早,便想着这场瘟疫必定能早些结束,可没想到入十月,公主的病情越来越严重,终是未挺得过去。”
秦缨牙关紧咬,呼吸也沉重起来,她仔细看了两遍药方,因不通医理,也瞧不出什么来,而苏镰虽会识药看方,但他所学粗浅,也不能证明药方无错。
她将药方收好,问道:“我兄长和母亲故去之后呢?”
苏镰沉声道:“若是寻常,老爷多半要受罚,但自从八月瘟疫传入城中,每日都在死人,老百姓死的不计其数,王侯宗室的、百官家里的、宫女太监们,亦日日都死不少人,说句不好听的,小人和老爷都麻木了,太后和陛下也知道老爷是尽力而为了,再加上大夫本就不够用,哪敢再惩处老爷,因此只罚了老爷俸禄了事。”
“当时叛军还未大败,世子和公主又是染疫病而亡,因此实行了火葬,后来又与叛军对峙了两月,直到腊月初,他们才彻底溃败,那个年是在丰州过的,丰州连日大雪,城中补给不足,自然是再凄楚不过,等到了贞元四年开春,陛下才带领百官班师回朝。”
苏镰沉沉叹息,秦缨忍不住道:“我兄长年幼,我母亲体虚,但也不至于只有他二人染病,我们府里其他人一直好好的?”
苏镰拧眉道:“的确,不过自从发现公主与世子不适,侯府其他人便开始喝预防的汤药,不知道是不是因此才未染病。”
秦缨深吸口气,又问:“当年……陛下和太后可曾染病?”
苏镰一听此言,眼神极快地闪了一闪,“这个……这个小人不知。”
秦缨眯眸道:“太医院照顾陛下和太后才是重中之重,你们怎会不知?”
苏镰沉默片刻,“当年……从八月底开始,便有药不断送入刺史府,但谁也不知道那药到底是给谁的,老爷也不是专门给陛下、太后看病的,因此小人并不确信。”
秦缨又问:“给陛下和太后看病的太医是谁?”
“是当时的太医院院正魏明枢。”
话音落下,苏镰又叹了口气:“但他当年在丰州便故去了,就在公主殿下故去后不久。”
秦缨不解:“因何故去?”
苏镰道:“似乎也是染了时疫,小人记不太清了,当时御医和民间的大夫,好些都因为治病救人而亡,他们是最忙的,累至体虚,自扛不住疫病。”
秦缨微微点头,一时想不出还有何好问,便道谢,“劳烦老伯远途而来,事隔多年,许多事记不清也属正常,还请老伯在京城留几日,等我将此事查出个眉目,再送老伯归家,您有何要求,请尽管提便是。”
苏镰弯了弯唇,“在下老败之身,在哪里都一样,也无甚要求。”
秦缨便作思量该如何安置苏镰,这时谢星阑道:“我府中宽敞,守卫亦森严,就让他留在我这里,也免得跑来跑去引人注目。”
秦缨自相信谢星阑,便点头应了。
谢星阑吩咐谢坚,“安置在北苑,尽心照顾。”
谢坚应好,又道:“时辰已晚,我带老伯去用晚膳,老伯也好早些歇下。”
苏镰应是,待行了礼,屋内几人尽数告退。
他们一走,秦缨表情沉重起来,“别的不说,苏太医对这药方颇为紧张,回老家之后,又时时处在恐惧愧疚之中,实在古怪,而他亡故之前,有人追去了他老家,这二人又会是谁?他们说了什么让苏太医病情急转直下?”
秦缨又拿出药方,“我得去找柔嘉仔细看看。”
谢星阑道:“你们府里人可曾提过当年之事?”
秦缨摇头,“我父亲多年来惦念母亲,这是不能提的禁忌,当年一起去丰州的人不多,如今还在府里的,应该就只有广叔和一二老仆,我若细问广叔,便等于问我父亲,若非必要,我还是不愿惹他伤心的。”
谢星阑道:“倘若药方有问题,应是很易看出。”
秦缨颔首,朝窗外看了一眼,见夜幕已至,便道:“今天时辰已晚,明日一早我便去找柔嘉。”顿了顿,又看向谢星阑,“多谢你费心找来人证。”
谢星阑眉眼微深,“如何谢?”
秦缨一愣,看他,“你想如何谢?”
谢星阑唇角牵了牵,转了话头道:“这两日我们查了段柘回京见过的那批人,人数众多,眼下尚难确定到底与谁有关,不过,也有个好消息。”
秦缨眼也不眨,谢星阑道:“当初逃走的另一个江原随从,被我们找到了。”
秦缨一喜,“果真?在何处找到的?”
谢星阑道:“在蒲州,人已经在路上,三四日之后便可抵京,有了此人,或许能审出更多细节——”
秦缨点头,“那便是最好了,眼看着快过年了,陛下想必着急。”
谢星阑抬了抬下颌,令她落座,又道:“陛下更急西北的雪灾,正派人去西北震灾,南下禁毒的钦差也定了——”
秦缨忙问:“谁去?”
“兵部员外郎赵乾志,他曾在连州任参军,对西南一带还算熟悉,陛下给了他调兵令牌和谕旨,当地官府和衙门都会尽力配合。”
说起兵部,谢星阑眼神微暗道:“今日崔慕之怎会去戒毒院?”
秦缨迟疑一瞬,“今日腊八,说是他们府上设宴,要请我与父亲过府,他们此前为了答谢我,曾登门拜访,不过那日我碰巧没在。”
稍稍一顿,秦缨又道:“我是不打算去的,戒毒院正忙着,汪太医才找出了治毒之法,没什么比这个更重要,在那位赵大人南下之时,也要将治毒戒毒的法子一并带去西南才好,当地也要设戒毒之处,毒瘾不除,坊间毒膏极难断绝。”
谢星阑缓缓颔首,见秦缨下意识去摸自己的袖袋,便道:“担心你母亲的事真有内情?”
秦缨抿了抿唇,“不知怎么,我感觉不太好,前次母亲忌日,父亲在母亲墓前说了许久的话,现在想来,我似乎从他面上看出了几分愧责。”
说至此,秦缨叹气,“只希望是我多想了。”
见天色不早,她站起身来,“我还是早些回去,崔慕之说长清侯去接父亲了,也不知道父亲有没有去——”
谢星阑跟着起身,二人前后出门去,他望着秦缨侧颜道:“苏镰就留在我府里,此事即便真有内情,你也不必担心,我同你一起追查便是。”
秦缨步履微缓,“好。”
谢星阑也走得慢了些,默了默,又忍不住道:“长清侯府除了谢你当日相助之恩,可还有别的请求?”
秦缨闻言顿足,转身道:“问这个做什么?”
廊下风灯高悬,谢星阑的侧脸隐在一片昏黄之中,他眼瞳乌黑,深不可测,开口时语气却十分柔和,“他们如此热络,不似只为了致谢。”
他语气太好,似只是随口问问,秦缨仔细看了看他,回身时眼神暗淡了些,“便如你此前说的,他们多半有误会,以为我还似从前一般。”
谢星阑紧紧望着她,“那你……”
秦缨头也不回,“我懒得挂心。”
见她大步往门口去,谢星阑自跟上去相送,路上寒风凛冽,直等到了临川侯府门前,秦缨才跳下马车道:“我明日去找芳蕤细细问问,若有了进展,再去与你说,此事只有你们知我们知。”
谢星阑自欣然应好。
待秦缨进了侯府大门,谢星阑吩咐谢坚,“去查一查苏应勤当年如何进的太医院,平日里与哪位主子走得近。”
谢坚应是,又轻声道:“公子,那崔慕之图谋分明,县主她会不会——”
谢星阑攥紧了缰绳,不敢有答案。
回府时已近二更,谢星阑默不作声地去书房,待看完了公文,更衣洗漱后躺在床榻之上时,已经是三更天。
他心绪沉重,但很快入了梦。
梦里喊杀声与火光震天,他步履艰难地穿梭在密林之中,一支又一支箭簇掠过他身侧,又狠狠地钉入雪地之中。
他大口大口地喘气,某一刻,背脊与心腔钻心一疼,人似断线风筝一般扑进了雪泥之中。
血流蔓延开来,他不再动弹。
越来越多的人举着火把靠近,他们围到跟前,又一人倾身,一把将浑身是血的人翻了过来,翻过来的刹那,一张沾满了血的,琼姿玉貌的脸映入了众人眼帘。
秦缨口鼻溢血躺在雪地里,早已断了生息。
谢星阑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
秦缨回府时,便见秦璋好好地在经室抄经。
走到门口,秦缨问秦广,“长清侯可来过?”
秦广笑,“来了,坐了一刻钟,又走了。”
秦缨也笑起来,待进了门,便道:“我还想爹爹是不是要被请动了。”
秦璋抬头看了看她:“你爹爹可不是那般好请的,世家间的应酬本就无趣,更别说他们还想打乖女儿的歪主意!”
秦缨笑意更甚,秦璋又问:“崔慕之去找你了?”
秦缨应是,又上前帮秦璋侍墨,“去了,被我拒绝了。”
秦璋便道:“而后在戒毒院忙到这样晚?听说城中进了不少流民,如今不甚太平,就算沈珞在,爹爹也不放心你——”
秦缨犹豫一瞬,弯唇道:“今日稍忙了些,以后女儿定早些回来。”
秦璋便不再多言,待陪他用过晚膳,秦缨回院中歇下。
临睡前,秦缨又仔细看了三张药方,翌日大清早,乘着马车直奔百草街。
腊月天寒,百草街上的医药铺子开得不多,独陆氏医馆内人影攒动,秦缨下了马车,门口的伙计眼尖,立刻迎了上来,听闻陆柔嘉在,秦缨快步走了进去。
陆柔嘉正带着红玉整理药材,见秦缨来了自是欢喜,但看她面色凝重,便知是有事,秦缨也开门见山道:“我要你帮我看几张方子,看看有无古怪。”
陆柔嘉面色微肃,带着她进了西厢,秦缨掏出方子递给她,陆柔嘉只看了两眼,便道:“这是治疗疫病的方子,我曾见过,两张内服方,一张外用方,这药方虽然不常见,但好像也没什么奇怪之处,缨缨,这方子是做什么的?”
秦缨此前请她帮忙查问丰州之事,眼下便不隐瞒,“是太医当年给我母亲开的药方。”
陆柔嘉一惊,“十多年前的方子,你怎会知晓?”
秦缨叹道:“派人去了那位太医的老家,查问出来的,你确定方子无异?”
事关重大,陆柔嘉并不敢立刻下定论,“我回去问问我父亲。”
秦缨缓缓摇头,“先不让陆伯伯知晓。”
陆柔嘉面容沉肃了些,“好,那你给我两日时间,这里头的有几味药不常见,我得仔细翻翻药典,给你弄个明白。”
秦缨沉吟一瞬道:“我知道药理中,多有相生相克一说,你且仔细辨一辨,看有无什么常人看不懂的玄机隐藏其中。”
陆柔嘉惊道:“莫非你怀疑公主殿下病故是用药之错?”
秦缨苦涩道:“这位太医故去之前,有些言行透着怪异,我不得不质疑,只希望是我多想了,此事我父亲还不知道,你亦要替我保密才好。”
如此一言,陆柔嘉更不敢大意,“好,交给我便是,一旦有了结果,我去你府上告知。”
秦缨自然信任陆柔嘉的医术,交代万全后也不多打扰,又直奔城南而去,到了戒毒院,刚一进门,秦缨眉头一挑。
正午时分,戒毒院众人皆是忙碌,可她却看到个眼熟的身影。
秦缨上前两步,“崔阳?”
崔阳正帮着两个衙门差役抬一桶药汤,一听此言转身看来,立刻露出个笑脸,“县主您来了?”
秦缨皱眉道:“你怎在此?”
崔阳将药桶交给旁人,拍了拍手道:“公子在兵部当差,此刻还未下值,小人是来帮忙的,县主若有什么吩咐,只管交给小人去做。”
秦缨无奈道:“衙门从坊间征召了杂役,人手已够,不必你来帮忙的。”
崔阳笑呵呵道:“县主有所不知,昨夜又来了五个瘾君子,小人来时问了汪太医,汪太医说的确有些吃力,小人这才留下来的。”
秦缨往正房看去,崔阳道:“汪太医正在试药——”
秦缨叹了口气,“罢了,既是如此,你愿意留在此也无妨。”
她说完抬步进门去,便见汪槐正捧着几张书稿苦思,转头见她来,汪槐忙起身行礼,秦缨摆手,“这是在看什么,如此艰涩难懂?”
汪槐摇头,“这是在下从医经上抄来的方子,不是难懂,是在下道行不足,难定用量几何,只怕用药过猛会生毒性。”
秦缨眉尖微蹙,“还是那本《永泰内经》?”
汪槐应是,这是目光微闪,似乎想到了什么,他左右看了看,走到秦缨跟前道:“在下终于知道那本医经为何要用年号为名了。”
秦缨疑惑地看着他,汪槐轻声道:“因作那本医经的太医,当年犯过案,他被判了刑,家也被抄了,这医经本是留不下来的,乃是先帝爷开明,令其改了名字,这才保留下来,但前朝的御医们都知道此事,便令其蒙尘了。”
秦缨道:“太医犯案?犯了何事?”
汪槐语声更低,“说是先帝初年,这位太医用药有误,害死了一位尚在腹中的皇子……”
电光火石间,秦缨脑海中闪过一念,她惊问道:“这位太医是否姓姜?”
汪槐眼瞳一瞪,“您怎知晓?”
秦缨陡然生出一股子荒诞巧合之感,她深吸口气道:“月前南下楚州时,我们曾到过一个叫慈山的小县城,那地方的百姓世代药农,家家户户都会看病,还出过一位御医,虽过了四十多年,在当地仍有几分余名,当地人说,这位太医医术高明,因缘际会之下被选入宫中为肃宗陛下医治头疾,但到岱宗永泰一朝,却因一位嫔妃流产失子而获罪。”
汪槐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段故事,也唏嘘道:“原来您早就听说过,在下本不知此事,还是今日因为治毒,总往几位老太医府上跑,这才听闻些许。”
秦缨失笑道:“当初在慈山,我便起过好奇心思,但这事是宫内禁忌,回京之后便不曾专门探查,未曾想到,你研读的医经,便是那位老太医所作。”
汪槐摇头感慨:“不知此事之前,在下还好奇怎么好好的医经,却被同僚们忽视了这般多年,甚至连著作者的署名都没了,知晓真相后才明白缘故……当年的事在下不敢评断,但在下敢说,这位姜太医医术高明,寻常保胎应不在话下,而他医治五脏六识上的疑难杂症,更是颇有章法,好比疯症,他便有独门用药。”
汪槐越说越觉遗憾,“只可惜他出事突然,这医经上的许多记载太过精简,叫人难以参透其中道理,也不敢随便延用他的医方。”
想到慈山见闻,秦缨也觉五味陈杂,但到底是近四十年前之事,多思乃是徒劳,她便道:“那你今日是有了改良的新方?”
汪槐点头,“不错,您看,这是早间刚写出来的——”
秦缨不懂药方,汪槐又与她一番讲解,没多时又闻有人犯瘾,秦缨便一同去看他们如何给犯瘾之人诊治,几日下来,院中上下手段有方,秦缨自是放了心。
直等到日暮西垂,秦缨又告知汪槐南下禁毒之事,“钦差不知哪日出发,在他出发之前,你与陆伯伯需得拟定个方略出来,好带去西南治毒。”
汪槐连声应好,秦缨见时辰不早,便告辞归府,还未出门,崔阳追上前来,“县主要走了吗?”
秦缨默了默,“是,要回府了,你并非正经杂役,明日实在不必再来。”
崔阳欲言又止,秦缨直上马车离去。
待出了巷口,白鸳放下帘络道:“这崔世子到底何意,还要崔阳在此守着,总不是以为如此便能让县主心软吧?”
秦缨摇了摇头,不欲多言,又道:“戒毒院已上正轨,倒不必日日来,明日起出城看看粥棚如何了。”
白鸳明白她不愿与崔氏再有牵连,当即应下。
时节已入腊月中,白日里晴好,夜间却多寒雪,晨起时寒冻更甚,城外管事来禀告之时,又说哪里哪里冻死了人,听得府中上下哀戚不已。
秦缨与秦璋交代一番,连着几日出城施粥,但在城外待的越久,秦缨越有种不祥之感,从西北来此的流民越来越多,更有多人或乔装改扮、或伪造路引,拼了命的要混进城中去,短短两三日,城门口便生了数起冲突。
秦缨不敢大意,每日酉时未至便回城中,这日马车刚入城门,又一道孩童吵闹之声在城南街巷间响起——
白鸳竖耳听了片刻,瘪嘴道:“县主,又是那猪儿狗儿的歌谣,真是太不吉利了。”
秦缨叹了口气,“灾民口粮都顾不上,这些歌谣也无暇指摘了。”
白鸳抿唇道:“按如今这趋势,咱们各个世家间的粥棚也支应不了多久了,到时候可怎么办是好?这些百姓虽是可怜,却也愚昧,一旦断了吃食,还不知要怎样闹呢。”
秦缨忧心忡忡,“到那时,自然要请朝廷出面。”
说着话,马车一路回了侯府,秦缨二人刚进府门,门房便道:“县主,陆姑娘来了小半个时辰了,一直在等您回来。”
秦缨心弦一紧,忙快步去前院,待见到陆柔嘉,忙带她去清梧院说话。
走在半途,陆柔嘉轻声道:“这四日我按照方子捡了药,又熬又敷,试验了许多种药性,这才多耽误了些时辰——”
秦缨只有感激的,“本是不急的,劳你如此辛苦。”
待进上房,秦缨屏退左右,只留了白鸳守门,她还未开口,陆柔嘉先道:“县主,这三张方子,是按何顺序给公主殿下用?”
秦缨请她落座道:“按人证所言,我母亲当年主要内服药汤,但太医怕药材不够用,也开了外敷的方子,但据说一直未用得上。”
陆柔嘉黛眉皱了皱,“未用得上?”
秦缨觉出不对,“怎么?有何古怪不成?”
陆柔嘉将原方还给秦缨,沉声道:“这几日我反复试验,这三张方子用药并无不妥,内服的药方,更是十分温和,但唯有这外敷的药方之中,有一味名叫‘活商陆’的药材,多有毒性,绝不可内用——”
秦缨惊疑道:“倘若内服会如何?”
陆柔嘉眉眼凝重道:“若此药内服,短时内发热头痛,若用量过度,毒性加深,则会呕吐腹泻,抽搐窒息,严重者会胃脏出血,甚至窒息而亡。”
秦缨神色越来越严峻,待她说完最后两句,面上血色已褪得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