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确实是一场万众瞩目的盛会。

各种意义上的。

拥有盛会的规格， 盛会的人数，以及，盛会应具有的期待。

星陨乾坤仪启动的时候， 整个东域的气压为之一沉， 像夏末暴雨的前夕。云层翻涌，不明所以的低阶修士抬头朝天看， 面露惊容。

好浓郁的灵气！

存在感十足，像一顶巨大的锅盖扣在了头上，压得人脑袋一沉。

难道是哪位大能在渡劫？

可再厉害的大能渡劫所造成的动静也不能波及整个东域啊！

本来还想细看， 天空忽而出现一个眼珠似的巨大球体。

球体诡异的线条纵横，在天幕转动，带给人明显的审视感。

人群发出起伏的惊呼，伴随着骚乱。“眼珠”看着着奔逃的人群视若无睹， 很快咻地一下闭合在天空。

这样的场景发生在东域各州各岛。

不周山顶， 这里的灵气因为大能集聚施法， 显得浓郁而躁动。好在有两位太上出手控制， 一切还算在掌控之中。

以乾坤仪为圆心，半径一公里内都有世家高层分布。他们或捡了一个云头，或坐在形状各异的飞行法器上， 皆神情专注地看着乾坤仪上方的男女， 时不时发出一两句讨论的低语。

“已经过去一炷香的时间了，东域范围是不是快探寻完毕了，还是没结果吗？”

“嘁， 你当第六域是你家大门口，说找就找吗？你也晓得才过去一炷香时间啊， 一炷香能做什么？”

“……那还是能做不少事的。够开一顿会，挨一顿训， 或者训一顿别人。”

“或许咱们开始得还是太急了，应该多准备一段时日，神器也需要先试用。”

“太急？哦，你是意思是慢慢试验，试到妖兽大军攻进来，到那会儿了才算不急是吧？”

秦玟萱耳边响着这些细碎的声音，有些吵闹，叫人无端心烦。她的旁边站着明华宗师。

秦玟萱问：“宗师，清清目前探寻到哪儿了？”

这是大家目前最好奇的问题。

但除了秦如清与唐子凤，还有参与炼器的几位大宗师，应该无人能看出。

明华宗师手一抬，指着转动的球体上发亮的线条道：“看到那条线了吗？那就是如清长老正在探寻的方位。”

秦玟萱眯眼细看，惊人地发现，若是有意识地掠过球体上刻录的阵纹，剩下的线条，竟然像是四域的地域图。

所以，线条亮起的地方就是清清探寻到的地方吗？

秦家如今作为东域的金品世家，自然是有东域的精密舆图的。秦玟萱将那条发亮的线与记忆中的地图对照，得出结论。

“她现在是在，商州西侧？”

明华嗯一声，“以不周山为中心，已经到了商州西侧。”

“如此快。”秦玟萱皱眉。

东域的地形图就相当于一个圆形，不周山就是圆心。往外扩散，依次是，不周岛、瀛洲、商州、南平洲，剩下的都是海域，以及海域上零碎的小岛。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清清就已经探索到商州，这已经是东域陆地的大半领土，可清清却毫无反应，可见到现在为止她是一无所获的。

秦玟萱与明华宗师的谈话并没有遮掩，坐在不远处飞剑上的风琴雪听着人群的声音声，朝这个方向看了一眼，忽而高声：

“玟萱老祖莫急，自古东域的秘境多在海上出现，陆地人口密集，一无所获也是正常。”

“嗯。”秦玟萱深沉地应一声，知晓风琴雪在安稳人心。

她忍不住看向秦如清。

身为秦氏老祖，即便这次事件她不参与，身上也难免背负着一些压力。

那清清呢？

作为探寻第六域的核心主力，清清身上又背负着多少压力？

若秦如清能回应，她会说，没感到什么压力。

当然，这不是因为她抗压能力强，而是，她现在处在一个非常玄妙的状态中。

非要形容一下，大约是，她的“眼”“脑子”和“手”，是相互分离出来的。

唐子凤与她神念交融之后，她就间接与神器连结了。神器成为了她的眼。

于是“眼”独立出来，成为她探寻第六域的探头。

她的“脑子”现在也不太对劲。

一半要用来给唐子凤下达指令，毕竟神器的操控部分是由小唐来负责的，她根本不了解。

另一半还要用来思考，用来调控道体，细细感悟第六域的所在，并对“眼”传来的画面进行分析和反馈。

等到脑子分析出结果了，她再将指令传达给小唐，小唐再去操控神器，沿着神器上的舆图，将探头转移到其他地方。

这便是“手”的工作。

可这个手偏偏又不是秦如清自己的手。

三个需要精密操作的端口完全独立分离，却偏偏少不了秦如清。

她不精神错乱，还能将各方协调一致，已是多亏了她平时一心好几用想事打下的好功底，但再要去耗费什么心神思考压力，那真是大大为难秦如清了。

甚至她为了保证操作的精密与准确，故意摒弃了情绪，主动让自己成为一个拥有全知视角、只执行操作的仪器。

秦如清机械而冷漠地审视四域，试图通过法则，通过道体，感应异世空间的波动。

这般操作，她甚至发现了一些没有出土的大小秘境。但就是没有第六域。

东域结束，秦如清没有情绪波动，连停顿都没有，直接“视线”下移，至她最熟悉的南域。

南域没有，又让“眼珠”顺时针转动，开始往西，最后向北。

等到天黑的时候，四域已经被她转了个遍。

一无所获。

秦如清感应不到时间，她不知道，不周山的天幕已经黑了。甚至因为地势之高，星星仿佛就悬在他们脑袋上空。

众人感到疲惫。

以两位太上为首的，为星陨乾坤仪供给能量的大能们疲惫很正常。

四域探过一圈，他们每个人都往乾坤仪里输送了至少两个周天的能量，而主导操控这一切的太上只会更多。

他们的疲惫，是一种灵气耗损的生理性疲惫。

而不参与这次神器运转，甚至也不参与供给神器的人次轮换，这些人，他们竟然也疲惫。

是饱胀的期待被迫倾泻下去；

又忍不住升起；

再次倾泻。

精神被繁复拉扯，所造成的，根植于神魂的疲惫。

从不周山顶洒满细碎的晨光，到现在他们眼睛发直数星星，这整整一天的时间，足够他们看明白星陨乾坤仪的运转机制。

乾坤仪上的神秘线条就是四域的地图——不然又怎称乾坤呢？

哪一根线亮起，就代表秦如清探索到哪里。

他们从一开始的饱含期待，到最后眼睁睁看着线条从东域转了一圈，又重新回到东域。

秦如清没有停歇。那也就意味着没有收获。

风琴雪与第五盛一开始还说些话安稳人心，到后来，他们也沉默了。

似乎是秦如清也感应到了这叫人难以忍耐的沉默，她忽而睁开了眼睛。

平静的死水激起千层浪。秦如清身边瞬时围满了人。

秦如清却不看他们，只看向与自己掌心相抵的唐子凤。他的眼睛还闭着，俊逸的面庞，像精雕细琢的塑像。

秦如清盯了一会儿，皱眉开口：“唐子凤，退去！你的精神力已经极尽枯竭了！”

唐子凤虽仍闭着眼睛，却能看到眼皮下的眼球动了动。

“在今日，你就是将你的精神力用干，也找不到第六域。话我说的。”秦如清神态平静，语气漠然。

这漠然的态度不光是对着唐子凤，更是对着围观的他人。

话我说的，像是一种宣布——第六域找不到。至少今日是找不到。

人群轰地一声闹将起来，暗金色的星陨乾坤仪缓缓停下，为乾坤仪输送能量的大能齐齐收了手，眉头紧蹙，有些更是直接长叹一口气。

唐子凤也睁开了眼睛。

他很复杂地望着秦如清。若是平时，秦如清不一定能精准领会他的意思，但现在，跟唐子凤神念交流过无数次，对他的眼神念头已经极尽了解的秦如清，却一眼就能知其意。

——行动失败了。

——多人的失望，你要怎么承担后果呢？

唐子凤固执的强撑，源于一种担忧。

他似乎觉得，自己只要能多撑一秒，秦如清所要面临的审判，也就会迟来一分。

那么，他这样耗损自己的强撑，也就是值得的。

秦如清冲唐子凤微微一笑，趁着神念还未掐断，说：“你为什么会觉得，我心智脆弱到会为这些人的失望负责？”

清越从容的声音，莫名带着安抚人心的味道。

“他们失望是他们的事。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失败，而是所有人的失败。如有承受不了者，自行了断即可。修仙界也不缺这么一个人。”

唐子凤漆黑的眼眸动了动。

而秦如清这时候已经彻底掐断了神念交流。她站了起来，从星陨乾坤仪上一跃而下。

已经张开了嘴忍不住要问她的众人被迫中止，只能跟着她落地。

这么一打岔，心中迫切的情绪也冷静下来。

输送了一天能量的风太上捏了捏太阳穴，走过来问秦如清：“丫头，说说结果吧？”

无数灼热中带着期盼的目光落到她脸上，秦如清摊开手，摇头：

“找不到。”

“没有发现第六域的任何踪迹。”

虽然众人对此已经有所猜测，可当这个结果真的落地，心中依然像被重鼓敲击。

“怎会如此？！”

“集结半个修仙界资源所打造的神器，连这样都找不到第六域吗？”

“难道就因为神器差了两道天雷？”

“还是你错漏了，漏看了！”

“……”

他们的问题太多，秦如清根本找不到机会开口解释。而落在一些人眼中，她的沉默似乎成了心虚。这点着了他们心中的怒火。

任务的失败当然要有个确切的人为此埋单——至少是为他们的愤怒与不满埋单。

这个人不意外地成了秦如清。

人群中终于有人憋不住，发出了一声尖利的质问。

“六长老怎地不说话！当初可是你信誓旦旦，鼓动我们所有人找寻第六域。我们是怀着何等的期盼，就算是兽潮频发，人事紧张也没敢耽误神器打造的进程，结果你现在一句轻飘飘的找不到就给打发了，对得起我们大家吗！”

秦如清的视线搜地一下扫过去。她看着开口的这人，眼眸微眯，目光凌厉，直击人心。

“是我动员你们找寻第六域，还是你们动员我——”秦如清在“我”字上加了重音，“这两者的前后循序，长老可要想清楚了再说。”

轻飘飘的语气，配合她额上逐渐显露的莲火图腾，莫名叫人心中发寒，不自觉被她的气势震慑。

“找寻第六域不是我一个人的职责，如今失利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失利。我们要做的是找寻原因，尝试补救，而不是在这里迁怒指责。”

清凌的目光缓慢地从这群人身上扫过，“当然，若有谁真的认为这次行动失利全责在我，我二话不说，立马退出此次行动，从此以后不再过问第六域的任何事……”

这话就极其严重了。

那名长老终于意识到一些东西，脸色发沉，紧紧闭上了嘴巴。

而其他人，那些同样将这次失败迁怒到秦如清头上，只是还未来得及开口指责的人，像在寒冬腊月被泼了一盆冰水，打着激灵惊醒过来。

……是他们忘了，无论成功还是失败，都是他们求着秦如清，不是秦如清求着他们。

到底是谁需要谁，每个人都要掂量清楚。

一阵叫人难堪的沉默中，风太上开口了。她是没有顾及的，也有足够的权威地位为这场风波决断。

袖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甩出一道劲风，直接将最先开口质疑秦如清的长老打飞。他直接飞出几丈远，随后重重摔击到广场上，又往前翻滚一截，差点直接从不周山登天梯中滚落下去。

太上面容威严无比，高声喝道：

“蠢物！鼠目寸光，扰乱人心，还有何颜面站在这不周山顶？还快不滚下去！”

秉持悲悯世人，修习源生道途的第五太上也出奇地严格起来，缓缓颔首，认同了风太上：“此人言行有失，不堪长老之位。这不周山下去了，以后就不必上来。”

平淡地一句，就定夺了此人今后的命运。说完挥袖一招，那人的身份令牌被招至太上手中，在下一息被湮为灰烬。

两位太上的雷霆出手，叫所有人都明白了她们的态度，一时之间噤若寒蝉。

那个蠢蛋有如此下场，只因他做了出头鸟，又被太上惩戒，以儆效尤。

由他为例，后面的人就是再傻，也会掂量着说话了。

等那人面如死灰地从登天梯上滚下去，第五太上才转过来看秦如清。她眼眸深邃，似有万千星辰流转，问：

“如果四域中找不到第六域，那，蓬莱呢？”

第六域之所以称为第六域，乃因蓬莱又是传说中的第五域。

仙人居所。

蓬莱乃是一座内部空间广阔奇特的神山，若是常规的四域找不到，那神山内部呢？

不得不说，第五太上的话给了众人一个新思路。

原本覆灭沉熄的烛火，似乎又有了复燃的迹象。

他们期盼地看着秦如清，包括两位太上。

秦如清沉默良久，最终道：“如清愿再试一次。只不过，我的直觉告诉我，找到的希望不大。”

当时四域还没搜索完时她就已经有不详的预感。

她感觉这次行动可能会失败。

至于失败原因——不是因为她疏忽错漏，不是因为神器少了两道天雷，更不是因为众位大能输出的能量不够。

而是真的，找不到。

问题不得不回归到最核心的本质——

那个由两位道尊提及的，修仙界传说的，叫众人魂牵梦萦的，所谓的第六域，真的存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