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喜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真“被打”。
在毕喜的职业生涯当中, 曾遇到过好些个翻脸比翻书还快的“贵人”, 翻得这么疾风骤雨简单粗暴的, 只此一家。来不及问为什么, 毕喜本能地想逃命。
他本就蓄力要跑,此时更丝毫不敢耽误, 径往后面跑去。他的家, 他熟, 从后门跑出去, 随便往哪个山沟里一猫,等梁玉走了他依旧回来又是一条好汉。梁玉打了个响指,两名箭手将箭尖移了过去, 手一紧一松,两支利箭带着些微的啸音直扑毕喜, 一箭中了他的大腿,另一箭射中他的厚臀。
他肥硕的身躯扑倒在地,双手青筋爆出, 狠狠地握住身边的屏风攀立而起。一旦放弃了逃跑的选项, 毕喜便有许多时间发问了。他抓住屏风,喘着粗气,赤红的眼睛盯着梁玉, 问道:“为什么?!!!为什么是我?这只乌龟才是冲撞你的人!”
张阿虎惊呆地看着这血肉横飞的一幕,他们蛮横、他们无礼、他们丧尽天良的事情干了不止一桩, 但是像梁玉这样干的, 此前从来没有。
直到毕喜提到了他。
张阿虎瞬间醒了, 自动把“乌龟”这个称呼扣到了头上,比毕喜还要肥胖的身躯弹跳了起来:“毕六!你放屁!我只向你借人,你给了我一群贼!娘子,娘子,真不是我……我没这么大的狗胆,是他!他的人撺掇的,他的贼才是心黑手狠……”
毕喜回了张阿虎一个冷笑,一口啐向他:“呸!毕某大好男儿,怎么识得你这条狗?”这只乌龟到现在还以为能够舔上贵人的鞋吗?毕喜现在可以确定,梁玉绝对不是一个可以轻易欺骗的人。
【呵,击杀“四凶”的人,能是一般人吗?我们都死定了,哪怕魏正不曾招惹她,也死定了。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临死何必丢人现眼?】
有了这分明悟,毕喜也不求饶,也不逃跑,将头一昂,冷笑道:“毕某今日认栽……”
梁狱霸翻了个白眼,球杆指指点点:“利落点!门封上,谁动你们打谁!好了,都不动了是吧?早这么老实不就好了?”
手里的球杆在空中虚拨了两下:“你,闪开。”
张阿虎恭恭敬敬地闪到了一边,他算见识到了,毕喜比起梁玉那份凶恶劲是真的差了一点。他与毕喜差不多是同一时期在流人里打出一片天地来的,毕喜打人前,还要找个“你硌到我的脚了”的借口,梁玉借口都不用,就直接打。
嚣张。
她有嚣张的本钱。
毕喜在宅中的手下也不过一、二十人,被梁玉有备而来堵门一锅全端了,个个打得鼻青脸肿、鲜血长流。这些都是逞勇斗狠的凶徒,并没有打算束手就擒,以楣州现在的情况看,他们也不是能够说服的,那就只有打服。腿骨打断两根的也有,耳朵打出血来的也有。
一顿打过后,满地是血,毕宅安静了下来。
张阿虎弓腰上前:“娘子,这些贼人不捆起来他们还要造反的,这等粗活请让小的来,不敢劳动这些壮士。”
毕喜手下头一号得意的凶徒,反抗得最激烈的那个吐出一口血唾沫来,只觉得张阿虎这只乌龟比梁玉还可恶百倍:“呸!你这个绿毛龟!”
梁玉想了一想,歪过头来将张阿虎看了一看。张阿虎虽好色,此时也不敢想偏,态度很端正弓着腰,等着她的命令。
让张阿虎万万没想到的是,梁玉的球杆呼啸着冲他来了!
张阿虎被一杆打懵了,两眼冒着金星,脚后跟在地上转了半圈,他也很想问:为什么呀?
梁玉这一记只是一个信号,张阿虎与他随行而来的四个健仆很快也被打成一堆。
毕喜大声喝彩:“打得好!”他手下的打手们也跟着一起没心没肺地乱叫:“好!”一个个自己还歪鼻斜眼地流着血,就又乐上了。
梁玉看看都打得差不多了,道:“行了,开门吧。带上这头猪,咱们走。”
王大郎打量了一下毕喜与张阿虎的体型,先将张阿虎揪了起来。张阿虎终于得喘一口气,哭道:“这是为什么呀?”不是来打毕六的吗?不是要做狱霸的吗?毕六最凶,你打他立威就好,难道你当霸王,不得要几个帮手吗?我最恭敬了呀!
梁玉懒得与他费口舌,吩咐道:“去他的老巢,抄了吧。”
【为什么?我本来也不想打你的,你们仨,怎么着也得个大份儿给小先生。不过呢,我不把你们打成狗,别人怎么敢跟县衙递状子?!不将你们法办,此地就不算治理得好了。打人什么时候都能打,移风易俗却是很难的。】
她与袁樵到了楣县之后反而不得见面,彼此之间通信并不很方便,无法做到事事沟通。她也只能“先斩后奏”,并且也不认为自己需要事事都跟袁樵请示。她多能折腾呀?那不得把他的小身板儿给累坏了?
梁玉站在马侧,毕喜、张阿虎被押在后面,扳鞍上马时,余光瞥到毕喜往身后某处看了一眼。梁玉才上马又跳了下来,道:“且慢,去搜,一间一间的搜。”毕喜想后悔已经来不及了。王大郎很快去带出来一个穿蓝衣的小姑娘。
张阿虎满腔愤怒:“毕六!你对我讲没抓到的!”就是为了抓这一批货,他才不小心撞上了袁樵和梁玉,才有了现在这个惨状。这个小姑娘正是这批货里最出挑的那一个,也是最有心眼儿、跑得最远的那一个。毕六居然想私吞了?!!
毕喜沉着脸不说话。
梁玉慢慢地踱过去看这个姑娘。每个地方的土著在身形、相貌上都有一些本地所共有的特征,这小姑娘从特征上一看就是本地土著。但是每一个种族都有各族都能欣赏的美人,小姑娘无疑就有这种美。她虽然年幼,看起来只有十岁上下,但是白皙的皮肤、大大的眼睛、弯月眉,眉眼之间有一股倔强在,是个美人胚子。
虽然张阿虎说的是“抓”,但是小姑娘身上没有绳索,衣饰整洁,头发梳得齐整,丝毫不见狼狈。她甚至没有一点畏惧,又或者被解救的惊喜。即使有,她也很好地平复了种种情绪。
梁玉对她点点头,这姑娘不大像是毕喜能生出来的,她上门踢馆也属偶然,不应该是设好的套儿套她。便问:“你是什么人?”
小姑娘见了她也不怵,大胆地问:“您与他们有仇?”
“你是谁?”
“我叫美娘。”
“被抢了来的?”
“是。”
【我看你的心眼儿也不少,跟阿先那个鬼灵精也不知道哪个更淘气。这破地方会说官话的小孩儿可不多,你怎么看也不像是干活伺候人的。算了,先带走吧。】梁玉道:“那你跟我走吧,咱上县衙,让县令给你找回家人。”
美娘摇了摇头:“我阿爹阿娘都死了。”
“那也甭在这儿呆着了,这破屋子看着都瞎。”梁玉翻身上马,向下伸出一只手来。美娘对她一笑,既不紧张也不抗拒,伸手借着她手上的力气,燕子一样飞到了她的身前坐稳了。
梁玉调整了一下两人的坐姿,大门一开,她当先出来。
门外街上群情涌动,毕宅的门关了,里面乒乒乓乓,好些人躲在自家门板后面,或在巷子拐角的墙角后,焦急地等着进展。一旦门打开,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平素只见这些个贼打人,几曾见他们被人打?
张阿虎、毕喜这样的人被人整治了,在本地是一件大快人心的好事!人们心情都有些激动。有消息灵通些的就说:“这个就是那一位贵人了,听说,京里杀了‘四凶’才流放到咱们这里来的。果然是个大大的好人!”
旁边的人打趣:“你又知道了?”
“当然,我二姑的婆家侄儿轮到了去衙里听差,听说的。”
“那是好哎,能过个痛快年了。”
“咱们新年能不能过好不知道,只要这群砍头贼过不好,我就开心了。”
梁玉耳朵一动,心道,这方言我还是听不大懂,还是得学。县城就巴掌大,不几步就到了张阿虎的宅子。他这宅子也有趣,前门冲大街,后门隔着一条小巷就是他开的那个风月场。
梁玉还是照着在毕喜家那一套,将张阿虎家也打了个稀烂!王大郎干这个事一回生二回熟,这次梁玉发话就先交代手下弟兄:“仔细搜检。”
“对,就这么干,找找能关人的地方。卖货的还有个仓库呢,卖人的能没个存人的地方吗?”这也是梁玉决定把张阿虎一起端了的原因——谁知道现在饶过张阿虎,有多少人还要受罪呢?早一刻,兴许一个人一辈子就抢回来了。
好事者围随着她,见她下手这么利落,齐齐叫一声:“好!”再有一等有夙怨而自己无力报仇的人,甚至拣起石块往张、毕等人身上扔去。
梁玉道:“干什么呢?早怎么没本事了?哎,美娘,我说的他们听不懂,你给他们说说,有什么怨仇往县衙递状子去。”
她说得随意,美娘在她怀里仰脸看了她一眼,脆生生将话翻译了过去:“你们去县衙递状子,包管的。”
对哦,咱们又有县令了!新县令到任好几天了,活蹦乱跳的,既没病也没哭,好好喘着气呢。
有等不及的便问:“那贵人能叫县令管吗?”
美娘道:“就是贵人叫去的。”
“哄!”一群人散了开去,将消息飞快地传遍了全城。
县城本就不大,梁玉打完了毕喜,就已经有人给州府、县衙报消息去了。袁樵得到消息出来时,路上便听到有人说:“去砸张乌龟的家了!”袁樵急急调转马头,带着健仆、衙役去张阿虎家。
待他赶到,便只见梁玉右手挽着缰手,左手搂着美人,威风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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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远看到袁樵来了,梁玉心里先美上了——他骑马也好看!待袁樵走近,梁玉从马上下来,转身伸手接下美娘,等美娘站稳,梁玉对袁樵一抱拳:“袁令。”
袁樵恨得牙痒:“太危险了!”一面说,一面下马打量她,生怕她遇到危险。
梁玉拇指往后一挑:“他们归你了,告状的人马上就到。还请您回衙准备升堂吧。”张阿虎、毕喜都是身形肥大之人,往儿一站都是一团阴影,袁樵没好气地将他们打量了一遍,心道,不错,叔玉没吃亏。袁樵放了心,潇洒地挥挥手,发言道:“押回去。”
【原来你们是串通好了的!】张阿虎与毕喜都不是心思细腻的人,此时却同样生出了一股无力感。任他们如何挣扎,又或者逆来顺受,只要对方是“贵人”他们就只有这样倒下去,蝼蚁一般。梁玉与袁樵的“交易”就在他们面前发生,一点顾虑他们的意思也没有,仿佛他们就是桌椅板凳。
“这世上还有天理吗?!!!”张阿虎怒吼一声。
没有状子要告、也不想现在就去传消息而想继续围观梁玉的人听了,都大怒,骂道:“你也配说‘天理’吗?!”
袁家的健仆们情绪稳定,表情也很稳,县衙的衙役则好奇得要死!【这就是那位“贵人”了?果然京城来的就是不一样!这些贼人该有这样一个狠人管一管了,她得势了,应该不像张阿虎、毕喜那般干缺德事了吧?】
梁玉一手放在美娘顶心上,对袁樵道:“这是美娘,从毕喜那里解救出来的。还请为她寻一妥善之处安置。”
袁樵看了一眼美娘,美娘也对他行一礼,口里称见过县令。袁樵的眉毛微微几不可见地动了一下,与梁玉交换了一个眼色,说:“县衙狭窄,进来又要断案收监,必然混乱,不适宜安置小娘子。这位小娘子还有劳你给照看几日,好不好?”
梁玉笑道:“好。”
两人打了一回眉眼官司,梁玉带着美娘回家,袁樵接手了张阿虎、毕喜二人,连同他们的帮凶一道往大牢里一关。怕案子没审犯人先死了,袁樵还给他们请了个郎中。
顺手将毕、张二人的产业贴了封条,袁樵心里勾掉了“财政紧缺”这一条麻烦。正如袁樵所料,楣县的县衙穷得叮噹响,袁樵到了之后只能勉强维持最低的运转而已。现在好了,两家一抄,至少可以动起来了,来年的春耕一旦出现意外,也不至于肚子全是主意、手头半个钱没有。【也不知道他们两家有多少牛马?】
办完这些,袁樵便贴出告示——凡告流人毕喜、张阿虎违法者,不拘早晚,告一桩,接一桩,没状纸也可以。袁樵命人在县衙的门房里摆了张桌子,后面放一个文书帮苦主登记。
当天消息还有没有传出县城,县城里的人也在观望。第二天开始,陆续有人赶来诉冤。流人并不都拘在县城,他们中有不少人被圈子在一处开荒种地。消息传过去尚需一些时日,路远路近,脚快脚慢,到得参差不齐。连续数日,袁樵每天都能收到状子。
状告张阿虎的比状告毕喜的还要多一些,张阿虎以略卖人口起家,先欺负的就是流人,渐渐将“生意”扩大。只要不是被他害成了绝户的,谁家丢了儿女不急?不恨?不抱着万一能找回来的希望呢?
张阿虎行事龌龊,毕喜凶恶。但是,毕喜的靠山也硬。张阿虎对刺史、司马等并不很畏惧,他与各富户都交好。同样的,没有一个固定的投效的对象,就代表不会有人出死力维护他。毕喜的情况又有所不同,他真有一个靠山。
“这个毕喜,他是靠着杨土司的。”
说话的这个是给梁宅帮佣的本地大婶。
袁樵跟何刺史、王司马交际,开门接状纸、审案,梁玉也不曾闲着。她找了两个本地的妇人在家里帮佣,说是粗使,实则不用做太多的活计,人家舂米,她就搬条板凳坐在旁边,跟人家闲聊。听不懂没关系,可以学,她就是要学方言。不但自己学,还要求所有跟来的人都要学。语言不通就不可能与当地人处在一处,不明白当地的情况,就不可能打开局面。局面打不开,还想过得舒服吗?
是以即使日子已经进了腊月,过日子的人家都开始准备过年了,梁玉却将备年的事情往后放了一放,统筹的事务交给王吉利夫妇与吕娘子去干,自己与大婶窝在一起磨牙。
说起来美娘的官话讲得不错,方言她也懂,是一个不错的学习对象。但是梁玉认为,学说话,你得说,让美娘一个被略卖的小姑娘不干别的陪她说话也不大妥当,美娘也不是个能一直不停嘴地与人交流的样子。
美娘的心事很重!
还是跟大婶说话更轻松些。梁玉同这两人从柴米油盐天气衣服开始叨叨,越说越顺,渐渐可以说到一些新闻了。
楣县如今最大的事情就是新来的县令接状纸,要整顿本地秩序了。梁玉喜欢听夸袁樵的话,每天派人去听听袁樵又审了几桩案子,其中有几个人家的孩子被追回了。又或者今天有一个胆大的告了毕喜的一个手下打死了他的儿子,袁樵取得了证据和口供,依法断了罪。有时候还自己换了衣服偷偷出去听不认识的人夸袁樵——本地人用词新鲜好听。
大婶们也乐意跟她闲聊:“嗐,有这么个官儿真不容易呀!我小的时候,那时候是朱公在,那真真是一个好官儿,没一个砍脑壳的敢炸刺儿的!可惜呀,他后来去世了,接下来的县令不是短命,就是跑了,这就治不下去了。其实还有一个林县令想管的,管到一半儿,他死了……唉……只求袁令一定要长命百岁呀。”
梁玉还记着毕喜,问道:“杨土司是个什么人?”
“娘子不知道吧?咱们这里,早些年是跟山民杂居的,他们的头人,世代受着朝廷的官儿,地方呢又不大归朝廷管……”
【就是羁縻嘛!】这个梁玉就知道了,来的路上袁樵给她讲过。羁縻的意思,就是朝廷的力量不够完全掌控这片地方的时候,就把这地方的土人的首领世代封个官,让他们管理这片地方。羁縻之地名义上也是归朝廷的,也交税,但是交的比一般地方要少,而且土官的自主权也比地方官要大一些。【1】
楣州说它“好”就在于这个地方在不算太久之前,就不是土司世袭了。
“这个杨土司,他就是先前那个土司家的人,得有十好几年了吧?人都投奔他去了。咱这儿没人管呀,您瞧,毕六、张乌龟,那都是流人而已,这儿土生土长的还有几个不良呢!”
“哦。”梁玉耳朵动了一动,往檐下去看。只见美娘抱着胳膊,靠着廊柱站着,显得削瘦而有些寂寞。美娘冷漠的表情证明梁玉没有听错,刚才她听到的确实是美娘轻蔑的冷哼。
梁玉对美娘招招手:“别总靠着柱子站着,倚来倚去,身条儿该不直啦,站坐还是要端正些的。”
美娘改变了表情,也对梁玉笑笑,快步走了过来,歪头问道:“娘子,你来这里要做什么呢?”
梁玉反问道:“你想要我做什么呢?”
美娘的手指曲了曲,道:“我、我想出去走走,看看,可还行?”
梁玉道:“让他们陪你去。”
美娘没有拒绝,梁玉再三叮嘱跟随的人:“她有心事,年纪又小,你们多费心。他是衙门放到我这里的人,万不能出纰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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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娘确实有心事,她拒绝了王吉利的妻子王大娘子给准备的一匹小母马,宁愿自己步行。也拒绝了吕娘子递过来让她随便花的钱袋:“我就出去看看,这里什么都没缺我的,我也没什么要买的。”
吕娘子与梁玉、袁樵一样,一眼就看出美娘也不是个一般的姑娘,等美娘一开口,吕娘子更有数了——这是一个有着不错的教养的小娘子,看起来她的家族在山民里有着不低的地位。既然沦落到现在这个境地,必有故事。她索性自己悄悄跟在美娘的后面,亲自看看美娘都做了什么。
美娘出了门,一路规规矩矩,东瞅瞅、西看看,也不见与什么人有什么接触,既没有打暗号也没有递消息。但是会与路上小贩,街边的大嫂聊几句天。她生得好看,又有人见着她是被梁玉带回来的,也有人愿意与她说话。
吕娘子学方言没有梁玉快,听起来很吃力,却隐约听明白了:【她这是在打听袁郎君为官如何?嗯?好像又说到了三娘?她想做什么?总不能是间谍吧?谁用这么小的孩子干这个事呢?】
美娘确实是在打听这两个人,她经历了梁玉踢馆、袁樵拿人,也听说了袁樵为百姓申冤。但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美娘觉得还是得亲自打听打听、看一看,才好下结论。毕竟她有一桩大事,不可轻易就决定了要靠袁樵。刺史、司马,哪个不比县令的官儿大呢?可他们有什么用吗?!没有!
救了她的那个漂亮的娘子就有意思了,美娘直觉得这个娘子比那些男人更靠得住。她与梁宅的仆人交流,仆人只有说主人的好的。阿蛮等人又是梁玉的死忠,美娘灌了一耳朵的“三娘当街惩凶,太子送行”,得出了一个结论:这个娘子是太子的姨母,敢杀人。
光有这些是不够的,山下的女人们大事上头做不得主。要择定一个能做主的人,须费很大的功夫。不如官员有用。但是,何刺史与王司马看起来又靠不住。还是再看一看吧,实在不行,就只能眼睛一闭,看天意了。
美娘带着心事,在外面转了一圈,还特意往县衙、州府两处都看了。见县衙还是热闹的,告状的人渐次减少了,但是人们的热情依旧不减。今天又出了一个新闻——有一个既不是告张阿虎,也不是告毕喜的人,他的状子袁樵也接了。
半条街都在说:“这个县令是真的要干事的。”
美娘看了一圈、听了一圈,回来之后什么话也没有说。第二天又要求上街,梁玉也依旧同意了。对阿蛮道:“去取些钱给美娘。”
美娘道:“我不用钱。”
“我有东西请你帮我捎带呢,你看看,这街上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帮我挑一些来。这地方我们都不熟,就靠你啦。”说完,还眨了眨眼。
美娘心道,去年这个时候我也是这般无忧无虑的呢,唉,愿你能一直这么快活下去。口上答应了,将钱袋交给跟随的桂枝拿着,又往街上去。也是照前一天那样转了一圈,今天把昨天没转到的地方也给转了,同样又去了县衙。
回来给梁玉带了四样小食:“快过年了,吃食多,旁的时候都少的。”
梁玉笑道:“知道。”
第三天,美娘又要求出去。这一回不在街上转了,而是直奔县衙。袁樵审恶霸立威,允许百姓旁观,美娘也挤进去认真地听了袁樵审了几桩案子,也有是告恶霸的,也有两家要退婚的,袁樵都断得明白。
美娘低头想了一下,午饭前便回来了。
吕娘子抢先一步去找梁玉:“美娘是真有心事,不过我看,她的心事也快见分晓了。”
梁玉问道:“怎么说?我看楣县真是安逸,你都闲得去看个小姑娘逛街了。”
“逛街?”吕娘子笑问。
梁玉也笑笑:“且等等吧,我看她有些来历的,这几天看她做事也不一般。反正出身不会比我差。”她是村里梁满仓的闺女,人家美娘看起来至少得是个小地主家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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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还是大大出乎了梁玉的预料,这一天,美娘回来照旧吃完了饭,饭量没增也没减。饭后,美娘整理一番,郑重地求见梁玉。
梁玉知道她要摊牌,也不晾着她,痛快地让她进来说话。冬天的阳光不错,据舂米大婶说,这里冬天能见太阳的日子也不算太多,今天算是个好天气了。阳光照在小姑娘身上,看起来就像是一幅画儿。
梁玉看着就欢喜:“快来坐,你吃烤栗子不吃?”
美娘在梁玉面前站稳了,定了定神,眼睛在她手上的书页上看一眼又垂了下去。而后退了一步,端端正正跪了下去。
梁玉将书放到一边,扶起了她,问道:“这是怎么了?是有什么为难的事情了吗?快起来说话。”
美娘摇了摇头,反手把住梁玉的手臂,大大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梁玉,认真地说:“娘子,我姓杨,阿爹给我取的名字叫做美娘。我的祖父,用你们的话说,是个土司。”
梁玉一顿,硬将她提了起来:“怎么不早说呢?你说令尊令堂过世,我便将你送与你祖父如何?”
“我祖父早死了,”美娘声音有点发硬,“你们说的那个什么鬼土司,根本不是我家人!这里早就没有什么土司了,朝廷也是不认他的!朝廷根本不认这里有土司了!再有就是假的!是与朝廷过不去的!我家不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