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忽然传来“哐”的一声巨响, 所有人都跟着一个趔趄。夜海七号的速度忽然慢下来,停住了。
裴染能猜到为什么。
新一轮的文字打击下,不知列车的什么部件上还残留着文字,被烧坏了。
隔壁车厢忽然也有动静, 噼里啪啦一阵乱响。
裴染回过头。
只见四号车厢的过道中间, 一个年轻人正在疯狂地又蹦又跺脚, 鞋底打在车厢地板上,噼里啪啦的, 像在跳踢踏舞。
他急于摆脱的东西,是衣服后颈上一团窜起来的火苗。
他蹦了一阵, 突然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把外套剥下来, 丢到地上。
可是紧接着, 他的毛衣领口和裤腰也起火了。
他疯狂地剥掉毛衣, 拍打着裤腰, 倒在地上满地打滚, 想要压灭火焰。
周围的人赶紧脱下衣服, 一起上来抽打火苗。
那对用象形文字交流的老夫妇也过来了,老奶奶拎着一个大水壶,拧开盖子,把一壶水哗啦啦地泼在年轻人身上。
水泼得很及时, 火终于熄了。
“标签。”裴染对W说。
着火的是他身上的标签的位置。联邦早前就已经发送了警告, 可还是有人没有及时除掉衣服上的标签。
如果这样的人有一个,就肯定不止这一个。
夜海七号的车身虽然是全金属的, 但是座椅上的椅套全是织物, 万一引燃了,就是大麻烦。
裴染立刻往回走。
果然, 三号车厢里,一个穿着整齐的中年女人正在慌慌张张地从着火的公文包里往外掏东西。
起火的是文件,看起来像是合同,一沓又一沓,火苗越烧越旺,腾起半尺高。
除了文件,还有一个巴掌大的黑色的小方盒子,看起来就像手环上的小黑块,只不过大了一号,应该也是能够投射虚拟屏幕的东西,估计内部有的部件上有文字,此时正在往外窜着火苗。
裴染几大步冲过去,夺过她手里公文包,打开车窗,直接把着火的公文包,连同里面的东西,一起扔到车窗外。
那包东西在外面的路基上翻滚着,被冷风一吹,呼地烧成一大团火。
中年女人直愣愣地望着外面的火团,缓不过神。
都这种时候了,仍然有看不开的身外之物,恋恋不舍。
再往前是二号车厢,还没进去就听见大喊大叫:
“着火啦!!”
“着火啦!!救命啊!!”
是糯米团,它正站在它主人的肩膀上,惊慌失措,不停地扑扇着翅膀。
满车厢都是浓烟,是座椅着起来了,盛明希和唐刀他们一大群人正围在一起扑打火焰,七手八脚地把着火的椅套扯下来,裴染过去帮他们打开窗,把椅套顺着车窗扔出去了。
塑胶椅面还在往上窜着火苗,好几个人跳上去一阵狂跺。
火终于彻底熄了。大家累得瘫倒在座位上。
金河俊还躺在不远处的座椅上。
他吃过了药,还是在疼,人疼得缩成一团,双手抱着脑袋,脸色惨白,死命地咬着嘴唇,唯恐自己一不小心叫出声。
裴染也没有别的办法帮他止痛,继续往前走。
一号车厢倒是没有着火,江工不在原位,应该是去前面了,裴染推开驾驶室的门。
驾驶室里也没人,车门大敞着,艾夏站在车头前。
她和江工两个人都在下面,江工又钻到车头底下去了。
裴染撂下背包,只拎着金属球,也下了车。
艾夏一脸的忧心忡忡,看见裴染下来了,又在狂点自己的手指头。
裴染看了这么多次,已经基本弄明白了她的手势系统。
两只手的每个关节应该都是对应一个字母,点不同的关节,用字母拼出字的读音,进而组成一句话。这符号系统比电码简单易学,就是得记住对应字母的关节位置。
幸好裴染随身带着超强的助手。
裴染:“W,我估计她两只手手指的每一节都对应一个字母,一般来说,应该是拇指或者尾指上的某一节是字母A,按顺序之字形或者弓字形排列下去,可是我不知道排列规律究竟是什么样的。你能帮我找出来么?”
W回答:“当然没问题。”
他只需要遍历每种可能的排列方式,看看按哪种方式解码后,艾夏的那句话
是有意义的就行了。
不到一秒钟,W就出声:“她的右手尾指上面第一节 是A,每根手指的字母排列顺序都是自上而下,她刚刚说的那句话是:外婆刚才修车时已经尽量去掉了零部件上的文字,可还是有漏网之鱼。”
估计这车还要修一段时间。
天已经黑了,列车停在一马平川的旷野里,周围倒是没有融合体,也没有任何建筑。
风很凉,空气清新,刚刚停站时发生过那么可怕的事,没有一个乘客敢再下车,全都留在车上,最多只是拉开车窗透气。
夜海七号像只暂时休息的动物,蛰伏在轨道上。
艾夏点亮手环屏幕,挪过去,给外婆照明。
有人把灯打开了,一节节车厢透出灯光,列车是黑暗的原野中唯一亮着的东西。一辆停着的,亮着的列车,并不安全,希望能快点修好。
把艾夏和江工单独留在外面,裴染不太放心,倚着车头跟W聊天。
她问:“你扫描了一遍乘客,发现谁可疑没有?”
W回答:“还真的有。”
裴染:“哦?”
W说:“现在车上一共有四十七个人,刚刚死了一个,还剩四十六个人。我尽可能汇总了这些乘客在联邦各种资料库中的所有信息,包括他们的姓名生日学历职业履历,只发现其中一个人的个人经历,和催眠有关。”
他说:“就是那个带着鹦鹉的女生。”
这倒是出乎裴染的意料。
“那个女生名叫印娜亚.甘古利,现年二十二岁,自从十六岁中学辍学之后,一直在夜海市一家咖啡店做服务生,个人经历看上去和催眠毫无关系,但是我在安全部收集的一份资料中,发现了她的名字——她最近这两年,几乎每周都会去一家无执照的催眠研习班,非法和一小群人学习催眠。”
裴染:贵邦非法的事真多。
这么容易就找出会催眠的人,裴染有点不信。
“这要是一本小说,”裴染说,“这个学过催眠的印娜亚,一定是个故意转移读者注意力的烟雾弹,真正的凶手要到最后一章才能揭晓,肯定不是她,而是个最出乎意料的人。”
W:“最出乎意料的人?”
“嗯,”裴染说,“最出乎意料的人,比如会电码的唐刀,豪门出身的盛明希,比如写象形文字的老夫妇……”
裴染接着说:“……或者最出乎意料的鸟,印娜亚的鹦鹉。”
W有点无语:“鹦鹉也会变成融合体么?”
裴染严谨地说:“谁知道呢。”
她继续琢磨:“那只小鹦鹉,糯米团,天天跟着它的主人一起去研习班,有一天吸收绿光变成融合体,智力暴涨,也学会了催眠。今天夜海大火,它想帮主人逃出生天,所以用催眠操控别人,让他们去试试该怎么才能过那道闸机。”
W沉默,“这会不会有点太过异想天开?”
裴染反问:“难道不合理么?”
W:“那倒没有。”
裴染继续:“印娜亚刚刚停站的时候,没打算下车,对吧?糯米团就想出办法,想让更多的乘客陪它主人留在列车上,前面说不准会遇到什么危险,这些乘客可以在必要的时候为它的主人挡刀,当替死鬼。瞧,逻辑多顺畅。”
W用不吭声抗议她的逻辑。
裴染:“不过我更倾向于,凶手不是糯米团,而是那个一直在努力刷大家好感的尤连卡,扶老奶奶上车,看见餐盒就要发给大家,人设有点太过了,小说里,都是这种人最可疑。”
W默了默,“小说我看得不多……”
裴染:“那你很应该多看看,挺有意思的,尤其是推理小说,找凶手的那种。”
W说:“虽然我很赞同你怀疑那个一直在努力刷你好感的尤连卡的态度,但是我觉得现实毕竟不是小说,系统地学习过催眠的印娜亚,理应被放在第一嫌疑人的位置。”
他这句话说得又绕又快,好像有什么不对劲的东西,嗖地一下就过去了。
唐刀忽然从车门里探出脑袋,手里拿着几个铝箔饭盒。
他递给裴染她们一人一盒饭和一把一次性勺子,看来尤连卡真的把饭给大家发下来了。
裴染把金属球斜跨在身上,靠着车头,打开饭盒。
是鸡肉饭,米饭上铺着鸡肉块,淋着酱汁,刚才烧过一次,现在摸着还有余温,裴染舀了一勺,送进嘴里。
W跟她闲聊:“车上的这种快餐,一般都不太好吃。”
胡说八道,说得好像他吃过似的,其实他连嘴巴都没有,更别提舌头和味蕾。
快餐明明就好吃极了。
艾夏也在旁边揭开饭盒盖,一抬眼,看见裴染吃得飞快,转眼鸡肉饭就没了一半,她干脆把自己的饭盒凑过来,用勺子把里面的鸡肉拨进裴染的饭盒里。
裴染马上用手挡住——再拨她自己就没东西吃了。
艾夏气势汹汹地坚持要拨,裴染固执地左躲右闪,两个人僵持了好一会儿,忽然一起无声地笑了。
W沉默地看着她俩,忽然在裴染耳边出声:“裴染,我们两个是朋友,对吧?”
裴染低头看了一眼金属球。
他安分地待在她腰间,一动不动,昏暗的光线中,裂缝里隐隐透出核心处理器幽幽的蓝色光芒。
他是个人工智能,和地堡世界那些杀人放火的东西几乎完全一样。
裴染顿了顿,才回答:“是。我们是朋友。”
W说:“那我问你一个问题——只是随便问问而已,就像无聊的时候,人们会彼此聊一些没什么意义的话题,当做消遣。”
也不知道他要问什么,要先解释这么一大堆。
裴染吃一口鸡肉饭:“你说。”
“艾夏是你的朋友,我也是你的朋友,假设,我是说假设,我们两个都掉进水里,你会先救谁?”
裴染:嗯???
这一般问的不都是先救妈妈还是先救老婆么。
裴染老老实实地回答:“我谁也救不了,因为我不会游泳。”
地堡里长大的孩子连大片一点的水都没怎么见过,当然不会游泳。
W沉默。
他立刻改了问法:“那如果我和艾夏都关在着火的房间里,你会先救谁?”
“废话,当然是艾夏,”裴染这次答得毫不犹豫,“你有一层金属壳,能坚持的时间肯定更长一点,再说了,你也不怕烟啊毒气啊什么的,熏不死,可以稍微等一等。”
W:“……”
艾夏靠在旁边吃饭,浑然不知自己已经水里火里走了一回,她忽然用胳膊肘捅捅裴染,用勺子指着地平线。
远处的地平线上方,有一个模模糊糊地亮着的东西,是弯弯的一钩,像是一盏黯淡的灯。
裴染看了一眼,又看一眼,忽然明白那是什么了——
月亮。
躲在夜空薄薄的雾霾后面的月牙。
这是一个抬起头,能够看到星星和月亮的地方。穿越以来,裴染第一次看见月亮。
她仰头找了找,阴霾太重,一颗星星也看不到,不过有月亮,已经很好了。
可惜这种兴奋,跟谁都不能说。
裴染默默地再舀一勺鸡肉饭,就着那弯月牙吞下去。
在旷野上,和朋友一起靠着火车头,晒着月亮,吃着好吃的鸡肉饭,这种经历前所未有。
江工终于钻出来了,一缕银白色的额发掉下来,挡在眼前。
艾夏把饭盒递给她,她摇摇头,用手背拨开头发,对两个女孩子笑笑,用手比了个圆盘,然后把胳膊肘定位在圆心上,小臂像指针一样转了半圈,从裴染的方向看过去,刚好是顺时针的方向。
她的手势很好懂——可以修好,大概要半小时。
裴染的心定多了。
月牙越升越高,高到挂在不远处树杈黑色的剪影上时,江
工终于直起腰,比了个大拇指。
可以出发了。
三个人回到车上,江工扳起操作台上的手柄。
列车重新缓缓启动。
刚开起来,驾驶室的门就被人慌慌张张地推开,是盛明希和另外两个同学。
盛明希一脸着急,对裴染比划挖眼睛的动作,然后侧弯着腰,假装痛苦地躺着,再用手给眼睛缠上纱布。
她在说金河俊。
盛明希接着指指自己,假装在走路,一低头,看向座椅高的地方,一脸惊讶。
她模拟着走来走去,到处张望,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不愧是戏剧社社长,表情和肢体动作的表达都非常到位,裴染看懂了:她说金河俊不见了。
列车就这几节车厢,刚刚也没看见有人下车,不太可能会找不到人。裴染让江工和艾夏开车,自己跟着他们几个往后走。
迎面遇到了唐刀。
盛明希拉住唐刀,又把刚刚那一连串动作表演给他看。
唐刀领悟得很快,伸手在旁边的小桌板上敲出一连串电码。
他在说:金河俊被那个医生带走了。
车上显而易见的医生只有一个,就是穿白大褂的尤连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