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男人一声控制不住地惨叫, 头歪向旁边。
幸吾弦转过头,向身后示意。
卖保险的西装笔挺,走进了视野。他过去仔细查看了一下,说:“还没死。晕过去了。给我水。”
他也可以出声说话。
一个身材魁梧的保镖上前, 递了一杯清水给他。
递水的保镖, 裴染没见过, 并不是幸吾弦这次带过来的人中的一员。看来这座庄园里,或者这间房间里, 人数比裴染计算的要多。
锁孔的视野有很大的死角,里面情况不明。
裴染离开锁孔, 转头看看周围。走廊里仍然黑暗而安静,没有人影。
一个办法是立刻踹开门, 对着幸吾弦开枪, 可是这就意味着, 接下来要同时对付房间里人数不明的保镖。
当然还有别的办法可以杀了幸吾弦。
无声无息, 他们绝不会察觉, 杀了就走。
裴染调动体内的绿光。
她忽然发现一件奇怪的事。
她刚刚的注意力全部都在房间里的严刑逼供上, 没有意识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体内的绿光们又陷入了奇怪的状态。
绿光一号和三号四号伏着一动不动,像死了一样, 绿光二号倒是在微微颤动, 仿佛还醒着,可是也无精打采。
它们的这种状态, 就像被重新戴上了抑制手环。
刚刚在楼下时, 裴染还正常地调动过绿光四号,搜索标识的位置, 现在却不对劲了。
也许是那台白色的仪器,或者别的什么,就像屏蔽出小范围可以说话的安全地带一样,也抑制了绿光的活跃性。
昨天在矿道里,幸吾弦的人就用一台仪器抑制了绿光,估计今天也是一样。
裴染在心中对W说:“我的绿光又不能用了。”
W:“又被屏蔽了?”
裴染伸手去摸作战服外套衣襟里的暗袋,“对。我打算……”
就在这时,锁孔忽然一黑,被什么东西遮住了。
黄铜的门把手发出轻响,开始旋转。
一定是有人站在门里裴染视野的死角,正在开门,打算出来。
裴染飞快地从地上弹起来,窜出一大步,转身就跑。
楼梯就在走廊对面,是她刚刚看好的退路,她以最快的速度闪进楼梯转角时,门里的人也出来了。
裴染听见他说:“谁?”
他大概刚好看见了她一晃而过的身影。
房间里传来幸吾弦的声音,“外面有人?”
裴
染根本不理,飞快地顺着楼梯下楼,准备先到楼下避避再说。
“噗——”
头顶一声轻响。
旋转楼梯上方的天花板上,好几个地方同时喷射出薄薄的水雾。
大团的白色水雾像烟又像雾气,细密而浓重,汹涌而出,瞬间笼罩了整座旋转楼梯,隐隐一股难闻的怪味。
裴染在雾气喷出来的第一时间屏住呼吸,可还是晚了。
平衡系统像是失灵了,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朝一边栽下去。倒下去的时候,看见雾气中穿出两个人影,是幸吾弦的两名保镖。
他们两个的口鼻上都扣着面罩一样的东西。
意识仿佛恍惚了一瞬。
只有一瞬,再恢复时,眼睛上戴着的夜视仪没有了,不过周围很亮,烛光摇曳。
视野中是一大片深色的护墙板,护墙板上,挂着一整排巨幅的肖像画。
画的大概都是前面若干代的皇室成员,一个个穿着复杂累赘的衣服,表情平板,在摇曳的烛火的映照下,像还魂的鬼一样。
裴染刚才在锁孔里视角受限,看不到这面挂满了肖像画的墙壁。
墙上挂着整排的巨幅肖像画,她倒在地上。
这正是阿布预言里的场景。
她在世界之树的分支上蹦跶了半天,最后还是没能躲开那根命中注定的树杈。
全身都没什么力气。上一次有这种感觉,还是被式歌冶用黑皮本子诅咒的时候。
他家真的是很热爱用各种办法让别人全身无力。
酸软无力,反抗不了,就可以任他们宰割。
耳边是W的声音:“裴染?你醒了?”
裴染在心中答:“嗯,醒了。没有力气,就像他弟还魂,又画了个全身酸软一样。”
裴染努力挣了挣,身体勉强还能动,就是虚脱一样使不上什么劲,她用一条胳膊支撑着自己,努力翻了一下身,偏过头,看见了幸吾弦。
幸吾弦仍然坐在那张绣着金色纹路的软榻上,舒服地靠着,连姿势都没怎么变。
他正盯着裴染。
“又见面了。”他说。
他示意旁边的一个保镖,“把她翻过去,趴在地上,手举到头顶。”
保镖不太明白,不过还是俯下身,依言把裴染翻了个面,把她的手拉到头顶,固定住。
幸吾弦不坐在软榻上,站起来了。
他走过来,在裴染旁边蹲下,亲自动手慢悠悠地搜她的口袋。
裴染知道,他这是在报上次在黑井入口,被士兵当众搜身的一箭之仇。
他摸出了枪,随手丢在旁边,又把她口袋里的其他东西也一样样扔出来了——药片、手套、纸巾,还有一支笔。
唯独没有机械蜘蛛。
W反应机敏,不知道什么时候躲起来了。
幸吾弦慢腾腾地终于搜完了,站起来,先把枪踢远,又用鞋尖踢了踢裴染,“不能动了?”
裴染心想,他在软榻那个位置可以出声,走到这个位置也能出声,没有炸。
晕过去的中年人就在旁边不远处,同样也可以出声,可见这些地方都在屏蔽层的覆盖范围之内。
裴染刚才翻了一个身,已经看遍了整间房间里的人。
这里除了幸吾弦这次带过来的保镖外,还有另外三个不认识的保镖,穿衣风格一样,也是乌漆嘛黑的。
幸吾弦瞥了一眼椅子上的中年人,“他那边好像挖不出什么东西来了,现在你送上门,刚好审你。”
他说:“杀你很容易,随时都可以,我让他们留着活口,就是想弄清楚一件事,式歌冶是怎么死的?”
他俯视着裴染,冷笑一声。
“放心,这里有屏蔽,出声也死不了,我还没问完我想问的事,不会让你轻易死了的。”
他一直在留活口,这倒是真的。
裴染试着出声:“式歌冶,该不会,其实是你儿子吧?”
式歌冶说不定实际年龄很小,幸吾弦也许比官方公布的年龄老,中间的年龄差凑一凑,就能生得出来了。他们俩又长得那么像。
幸吾弦被她气笑了,“关你什么事?”
幸吾弦的语气平静,甚至还在笑着,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正在一阵阵抽痛。
他和式歌冶,看似一个出身高贵,是名正言顺的皇室血脉,一个流落在外,只是个不被承认的私生子,其实根本就是同父同母。
只是两个人的命运截然不同。
当初,两个人的母亲只是皇室旗下企业的普通职员,因为长得出众,尤其是气质温雅,偶然被皇室家族的大家长誉和一眼看中。
誉和略用手腕,就逼迫她和男友分手,这些年陆陆续续地生了两个孩子。
兄弟两个和母亲过得很不好。
言熏是誉和的大儿子,皇室现在的大皇子,他的母族在联邦黑白通吃,势力强大。
式歌冶小时候被他们故意残害,悄悄掠走,送到军方的实验室,参加一个叫沉寂者的实验。
那种折磨人的大脑改造的实验,死亡率极高,根本就是谋杀。
可式歌冶还是顽强地活下来了,只是等重新找到的时候,已经落下了终身残疾。
而他,幸吾弦,机缘巧合逃过一劫,后来因为健康可爱,又聪明伶俐,很会讨父亲誉和的喜欢,十岁的时候,被父皇带回去正式抚养。
对外只宣称是王后的亲生儿子,其实根本不是。
十岁的时候,他离开家时,除了母亲,最舍不得的就是这个小弟弟。
可惜父皇对式歌冶这个半身瘫痪的小儿子完全不感兴趣,并没有把他也一起接回去的意思。
那时候的幸吾弦已经十分早熟,知道不能太多废话,会惹父皇不高兴,只在心中暗暗下定决心,一定不能让式歌冶再受委屈。
后来母亲去世,式歌冶一天天长大,因为有他特意照拂,过得还算不错。
式歌冶有专人照顾着,衣食无忧,就连父皇有时候也会想起他,高兴的时候,随口问一句他的近况。
式歌冶也很依赖他这个哥哥。
除他之外,式歌冶谁都不太搭理,每天只沉迷于画漫画。
这次沉寂突然爆发,对付完父皇那边的事务之后,幸吾弦第一时间去接式歌冶。
他以前跟式歌冶提过,在东曼雅大陆西北方,有黑井这样一座军方的避难所,设施完备,可以躲避大部分天灾人祸。
幸吾弦估计,式歌冶有一群手下跟着,身手还都不错,就算路上有意外,他没能接到人,式歌冶自己应该也可以顺利到达黑井。
没想到等他赶过去,得到的却是弟弟的死讯。
满地的血肉碎渣他都看见了,还有地板上厚厚的灰尘上,一道道挣扎和爬行的痕迹。
是不能自由行动的人正在绝望地挣扎,每一道痕迹都是求生的意志,每一道痕迹都像一把刀子,割在他的心脏上。
他当时站在那间阴暗简陋的房间里,心脏疼得像在被凌迟。
他克制不住地一直在想,小冶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他绝不是会任人宰割,不挣扎一下就死去的性格。他是被人虐待,忍不住叫出声,还是在奋力抗争的时候,不小心说了句话?
他在死之前的那几秒,在想什么?
有没有想起他这个哥哥?
式歌冶的手下说,他当时抓到了一个女孩,把自己和她单独锁在那间房间里,估计是想割
她的肉吃。
式歌冶的这种饮食习惯,幸吾弦早就知道。
他想吃人肉的时候,一般都是精神压力过大的时候。
当时沉寂刚刚爆发,到处都在死人,一开口就会爆炸,小冶大概是害怕了。
幸吾弦的心一阵绞痛。
他其实根本不用怕,只要能再多坚持几个小时,他就过来接他了。
可惜他没能等到他这个哥哥。
小冶就那么死了,自此之后,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真正的亲人也没了。
小冶随身携带的黑皮本子也不见了。
就在前些天,式歌冶曾经兴奋地跟他提起过,他的身体里多了点绿光,用那点绿光在他的黑皮本子上画画,可以让画出来的事件真实地发生。
听起来是秩序态融合体的异能。
融合体的事,幸吾弦早就知道,不过没想过,弟弟有一天也会变成融合体。
而且是能力这么强大的融合体。
以前联邦也有融合体,功能都是小打小闹,不足挂齿,从来没有达到可以让画出来的画变成事实这么惊人的程度。
他当时嘱咐式歌冶,注意身体的变化,小心使用绿光,很快就会去看他。
他最近太忙,忙着家族企业里的事,忙着对付言熏,还没来得及去看弟弟,沉寂就爆发了。
杀小冶的人,或者说,造成他的死亡的人,想都知道,就是最后和他关在同一个房间里,后来又逃跑了的那个女孩。
他当时下定决心,一定要找到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在沉寂中,这件事其实十分困难,联邦乱成一锅粥,说不准她已经无声无息地死在了什么地方。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竟然那么方便,就发现了她的踪迹。
她居然也到了黑井。
那天刚到黑井,式歌冶的手下就说,看见她的照片了,就在中心广场的大屏幕上。
他知道了她的名字。她叫裴染。
一个微不足道的平民,上着可怜巴巴的学,做着可怜巴巴的工作,每天赚着一点微薄的工资,像一只蚁窝里的工蚁一样普通。
他们活着没什么意义,死去也没什么动静,如果在平时,他连根手指头都不用动,随便一个眼神示意,就能随便处置掉。
就是这样一个平民,竟然杀了他的弟弟,他的小冶。
他几次三番,想让人把她抓住,慢慢折磨,没想到都被她逃掉了。
今天却是她自己主动送上门。
她能找到这里,并不奇怪,也许是在黑井入口,听见他打算来离岛,也许是真的拿到了死去的那个手下身上能追踪的绿光,黑井的验尸官说,那点绿光不见了。
他没想到的是,她竟然胆大包天,真的敢离开安全的黑井,追到离岛来,还悄悄摸进了他的庄园。
今天手下抓到人,送到这里审讯,他本来打算连夜审讯过后,明早就飞回黑井了。
就这么一晚上,没想到竟然被她闯进来了。
这就是自投罗网。
他搜了一遍她的身,并没有弟弟的黑皮本子,不知道被她丢到哪里去了。
他曾经让人仔细打探过她那些“英勇事迹”,没有发现她使用过画画的异能。
她在隔离中心时倒是在学画画,弟弟的绿光可能就在她身上。
他看过一小段她在隔离中心里练习画画的视频,画得一塌糊涂,什么都不是。他当时在心中冷笑一声。式歌冶那种画画的天赋和能力,也不是谁想学就能学。
他也从黑井医疗系统里拿到了资料,知道她身上确实还有别的绿光,也许像她上报的那样,是暴力的崩坏态,也许她是在说谎,能力是别的什么。
无论是什么,现在是在抑制的范围内,她肯定都用不了。
她是一定要死的,他会慢慢折磨她,不会让她死得比式歌冶舒服。说不定还会完成弟弟未尽的遗愿,亲口吃掉她身上的某个部分。
式歌冶最近最喜欢吃什么部位来着?好像是小腿。
对了,是腓肠肌。他以前提过一次。
可是在那之前,他还是非常想知道,小冶当时为什么要出声。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到底说了什么?
他转过头,对一个保镖伸出手,那保镖立刻会意,递上手里的削皮刀。
幸吾弦握着削皮刀,重新蹲下,用锋利的刀刃拍了拍裴染的脸颊。
“说说。当时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