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连卡连眼睛的颜色都黯淡下去了, 眼珠灰蒙蒙的,仿佛得了白内障,表情像失了智一样,感觉不再是人, 更像是个疯癫态的融合体。
他盯着驾驶室内。
灰白色的眼睛里, 忽然冒出一抹绿光。
坐在驾驶位的江工被他的鬼脸吓了一跳, 人下意识地往后躲,站在旁边的艾夏却没有躲, 而是忽然转过身。
她表情木然,眼珠漆黑, 双手还在结着手印,目光落在裴染身上。
裴染一看清艾夏反常的表情, 第一时间怀抱金属球, 往后面的车厢那边窜了出去。
轰地一声, 裴染原本站的位置, 身后驾驶室的车门飞了。
混黄的水呼地涌进驾驶室里。
贴在玻璃上的尤连卡看见艾夏失手, 没有击中裴染, 倏地一滑,顺着车体溜进下面的浑水里。
艾夏轰完这一下,神情立刻恢复了正常,对着轰开的驾驶室门和汹涌而入的水流怔了怔, 马上回头, 去找窗外的罪魁祸首。
W包在衣服里,看不见外面, 知道情况不对, 问裴染:“怎么了?”
裴染的心中早已明了。
如果原先只是怀疑,现在就十分确定了。
“是尤连卡, ”她说,“他刚才控制艾夏,用手印攻击我,W,你赌输了。”
看来尤连卡有种很奇怪的异能,并不是本身有什么能力,而是能操控其他有异能的人。
印娜亚上次站在车厢过道里,直勾勾地盯着裴染准备催眠她时,脸上这种呆滞的表情和黑洞洞的瞳仁,就和艾夏刚刚一模一样。
所幸艾夏刚结过一次手印,再用第二次时,效果比第一下差得远,否则裴染人就没了。
驾驶室在车头,地势相对最高,可是涌进来的水依然到了大腿。三个人的下半截泡在冰冷浑浊的水里,不过眼下谁都顾不上这个。
水面还在飞快地上涨,一副要把所有人淹死的劲头。
事不宜迟,裴染在脑中跟W说话时,已经死盯着前方的墙壁,驱动绿光。
在那一瞬间,裴染心中想了各种写法。
只能写两个字。
如果和以往一样,写“爆炸”、“撕开”、“炸开”,不知道会不会像艾夏一样,搞定一层墙后,发现后面还有一层墙。
如果在两个字中写个“墙”字,指明目标是墙,不知道会不会好一点,能对所有的墙起作用。
这里是大坝,也不知道把眼前这块结构叫做“墙”,合不合适。
两个字实在太少了,没法精确地描述事物,只能凑合。
绿光游走,飞快地写下两个字:
【墙无】
裴染画下句号。
然而无事发生,混凝土高墙还在那里。
让一个东西凭空消失,似乎是种很强的能力,绿光一号还做不到。
裴染火速把字涂掉,重写:
【墙开。】
江工说过,夜海七号沿着轨道进入唐古大坝内部的时候,这个开口会妖异地自动开合,希望它现在能像门一样打开。
灰白色的混凝土墙毫无反应。
裴染立刻重写:
【墙裂。】
这两个字写出来,怎么感觉哪里怪怪的。
如果墙能裂开,至少能让暴涨的浑水有地方可去。
句号画完,劈天裂地一声轰然巨响。
前方被艾夏的手印开了个大洞的高墙瞬间撕裂,自下而上,往上延伸到看不见的穹顶,像被什么东西扯开了一样,直接裂成了两半。
裂开的不止是这堵墙,还有后面那堵,同样一分为二。
放眼望过去,前方竟然还有层层叠叠,一堵接一堵同样模样的灰白色高墙,像洋葱一样,密密匝匝地彼此贴着,起码有五六层,但是此时,每一堵墙都被大力扯开,分到两边。
裴染看过W发来的唐古大坝结构图,这绝不是大坝原本的结构,它变成融合体后,内部发生了妖异的变化。
只有前面裴染盯着的墙开裂了,列车两边的高墙倒是没什么反应。
大股浑水翻腾着,顺着巨大的裂口向前涌走,驾驶室里的水瞬间退去了。
情况比裴染预计的还要好,不止水退了,列车前方,高墙被扯开的地方,露出地面上笔直的轨道。
就在裂开的一层层混凝土高墙的尽头,悬着黯淡昏黄的一弯亮光。
是月亮。
江工不用裴染提示,立刻推动手柄。
车头刚刚泡在水里,希望线路没有受损,不知列车还能不能开动。
裴染心中默默祈祷:开起来。开起来。
夜海七号非常争气,手柄推下时,瞬间加速,从一层层裂开的混凝土高墙之间冲了出去。
全车静寂无声,但是每个人都在心中欢呼。
怪异的高墙被甩在身后,江工却面色凝重,开出一段距离,就把车一个急刹,停了下来。
后面的车厢里,人们纷纷打开车门,把灌进车厢里的水放出去,裴染从驾驶室的门口探身出去往外看。
夜海七号后方,确实是变了形
的唐古大坝,它的主体还待在雅拉河上,只有一部分触角似的延伸部分,斜搭在岸上。
从大坝的结构图上看,岸上的触角部分原本应该是收拢微弯的,现在却移动了位置,彻底舒展开了,才挡在了夜海七号的轨道上。
就是刚刚列车钻进去的地方。
此时触角上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大坝倒是没什么反应,一动不动,匍匐在黑暗里。
列车前方,借着那点月光能看清楚,不远处,就是一个倒人字形的岔道口,是他们刚才倒车时经过的地方。
艾夏也探头往外看,点点手指:【这就是道岔?】
裴染回答:【应该是。】
她把金属球从大衣里剥出来,问W:“你说的岔道口就是这里吧?”
金属球的眼睛转动,看了看,“对,就是这里,我们退回来了。向左是旧的环形轨道,会兜回夜海,向右的那条,才是通向黑井方向的新轨道。”
今晚列车去了左边的环形轨道,道岔现在还在左边,需要扳到右边才行。
裴染在心中问W:“我们应该怎么扳这个道岔?可以在这里手动扳过去吗?”
W回答:“不能。”
他说:“夜海七号是古董观光列车,轨道也是旧轨道,和全联邦其他列车的控制系统完全是两回事。新建观光路线的时候,专门为它自己安装了电动道岔,还特别建了一座小控制室。在控制室里按下按钮,发射信号,道岔上的机械部分接受信号,才会自动扳动道岔。”
这是悬浮车的时代,列车早就不在轨道上开了,还特地给夜海七号做了这种东西。
W说:“为它建造的老式的控制室,甚至是观光列表上的一个景点,每当列车开过时,控制室里的工作人员会穿着老式制服,开门对列车挥手致意……”
他是个信息狂,说话太啰嗦,裴染直击重点:
“所以控制室在哪?”
“按我查询到的地图的方位,控制室现在应该在……”
W顿了顿。
“……大坝内部。”
唐古大坝活了,移动了岸上触角部分的位置,不止吞掉了夜海七号的轨道,也把它的控制室吃了。
裴染在脑内跟W对话,江工也过来了,拍拍裴染和艾夏的肩膀,对她俩比划,指着列车的后方。
她也知道控制室在哪里,刚刚一路倒车,经过道岔口以后,还在继续向后开,就是想把列车停在控制室旁边,结果退进了大坝里。
W说:“我按地图上的距离估算,控制室应该就在我们刚刚停车位置的后面。”
行吧。好不容易才出来了,还得再进去。
“好,”裴染拍板,“我把你留给艾夏,你们在车上等,我再回大坝里一次,去找那个控制室,把道岔扳过去。”
W冷静地拒绝她的安排,“我跟你一起去。”
“不行。”裴染说,“万一大坝里面再灌一次水,我未必能保证你不短路。”
“控制室里情况可能很复杂,你需要我。”
W顿了顿,忽然冒出他那个自然语言状态十级的调调。
他懒洋洋地说:“再说了,我是个人工智能,这么费心费力地跟你去黑井,为的不过是人类的利益,既然他们自己都不在乎,那短路就短路了,我也不在乎。”
他今天晚上反常得就像喝高了一样。
裴染诚恳地劝他:“你不在乎,我在乎。我还指望你给我药呢。”
喝高版W的脾气忽然上来了。
他说:“如果你不带我进去,你就别想拿到你的药。”
裴染:“……”
人工智能也会不讲理。
裴染让步,“行,既然你那么想,我就带你去自杀。”
她在脑中跟疯了的W说着话,手上对艾夏指了指后面,又做了个扳道岔的动作。
艾夏也明白控制室在大坝里的方向,懂她的意思。
她立刻指指自己,也指指后面。
她也想一起去。
裴染摇摇头,点点她,又点点脚下的列车。
她走了,必须得有人看着夜海七号,艾夏是最好的选择。
而且还有一层考虑:尤连卡能控制艾夏,万一又遇到尤连卡,他让艾夏再对她轰那么一次,实在受不了。
裴染还有事要跟艾夏交代。
她点着指节:【小心那个医生,他可以控制你的异能,攻击别人。】
艾夏点头,她刚才被迫轰裴染的时候应该就已经想明白了。
裴染从江工的小工具箱里拿出一把扳手递给她,继续点指节:【如果你看见道岔动了,就敲三下车厢壁,我就知道这边的道岔已经扳好了,可以回来了。】
艾夏接过扳手,郑重点头。
唐刀和好几个乘客都到驾驶室这边来了,比手画脚,好像是在问列车为什么又停了。
他和艾夏,一个会电码,一个会自创手语,然而谁也弄不懂对方的那套。
不能说话,也不能写字,沟通变得困难又低效。
裴染没有时间留下解释,重新穿好外套,留下背包,只把金属球斜背在身上,跳下车。
下半身被水泡过,裤子一直湿到大腿,还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滴水,鞋也全湿了,一动就咕叽咕叽地响,外套也没好到哪去,被满车厢喷溅的水花淋得潮乎乎的。
再被外面旷野上的冷风一吹,妙极了。
鼻子很痒,裴染觉得仿佛要打喷嚏。
咳嗽是安全的,不知道打喷嚏会不会爆炸,裴染不想用自己的小命做这种实验,用手指死死地按住人中,硬生生把一个喷嚏压了回去。
“阿——嚏——”
身后却忽然传来喷嚏声。裴染吓了一跳,马上回头。
是唐刀,他身上也半湿着,不小心打了个喷嚏,人都怔住了。
他一个喷嚏,引发一片混乱,艾夏反应迅速,驾驶室太小,她已经拉起江工,火速往车下跳。其他跟着唐刀一起过来的人也都在往后面的车厢里躲。
还好,安静的三秒钟过去,没有爆炸发生,唐刀还活着。
在生死边缘兜了一圈,唐刀脸都白了。
打喷嚏和咳嗽一样,也是安全的。裴染放下点心。
夜幕下的西普平原,旷野静寂,一钩弯月悬在天际,雅拉河宽阔的河面在夜色下只有微微的波光。
不远处,唐古大坝的主体灯光全熄,黑黝黝地横在河面上,像一座高而宽的堡垒,用高墙分割出上下游巨大的水位差。
好在大坝主体暂时还没有移动,仍然把水库里一百五十亿吨的水挡在坝体后面。
W建议:“我们先得过去看看道岔。”
裴染懂他的意思:万一道岔在沉寂的几轮攻击中被破坏了,要先想办法修好。
道岔就在车头前方不远,裴染靠近它,兜了一圈,W认真观察了一遍,给出结论:
“看上去没受到影响,应该可以用。”
那就只剩下把道岔扳回正常的位置。
裴染斜挎着金属球,顺着轨道往后跑。
列车上的人全都在窗口沉默地看着她,虽然不知道她要去做什么,但是很清楚,列车突然停了,她又往回跑,一定是要去做一件很重要的事。
大坝的触角上,炸开的裂口像一张黑洞洞的大嘴,很快就吞没了裴染的身影。
裂口里。
不再有列车的灯光照明,大坝里黑漆漆的,地上倒是没有水,水刚才已经全部顺着裂口涌出去了。
裴染拍了一下腰侧挂着的金属球,打开灯。
W无奈,“其实你也可以直接让我开灯。”
裴染环顾四周,随口答:“那就没有乐趣了。”
就是要拍那么一下子。
W:“……”
裴染问:“你的能量会不会不足?能不能把灯开得再亮一点?”
“只是照明而已,这点能量当然不成问题,你想要开多亮,就可以开
多亮。”
“那好,那就再亮一点。”
裴染又一巴掌呼在金属球的后脑上。
W:“……”
W很无语:“拍一下能让我变亮吗?”
话是这样说,他还是非常配合,在她巴掌拍下去的瞬间调亮了灯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