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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萌芽

玫瑰先生 觅芽子 5294 2024-04-24 10:00:07

他说他是她的靠山。

他说那一片的玫瑰都是她的。

她入睡前, 脑子里虚虚实实地浮现的都是那些话,柔软的天鹅绒枕头垫在头颈下,那种感觉让她觉得好似她真的成了贵女, 不用整日思考着从来都让人窘迫的物质,而只需要享受来自绅士提供的所有的情绪价值。

那种温柔的包裹像云彩。

也像是梦。

*

第二天,佟闻漓醒来的时候还是有些偏头疼, 奈婶给她煮了一碗醒酒茶,又按照她的喜好给她做了份面食。

她坐在对着玫瑰园的半开放的厨房里吃饭的时候, 抬眼看见他进来。

她有些拘谨地放缓手里筷子的动作。

他只是走到那水吧旁边, 倒了杯柠檬水, 半坐半靠在那半人高的墙。

“头还疼吗?”

他穿了一件白衬衫,在距离她大约两米的地方拿着水杯问她。白色衬衫配着身后大片的绿色原野,那半开的厨房里像是装点了一幅画一样,拿着杯水, 用着类似长者的语气告诫她:“这一次当是小小的放纵, 往后,别喝那么多。”

佟闻漓点点头, 加快了手里划拉动作,半露天的开放厨房在阴凉处,但刚出锅的粉加上她略显着急的动作让佟闻漓的额头上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做中餐的师父过两天就来,会做粤菜,想吃什么就跟奈婶说。”

听到这话, 她停下了手里扒拉的动作, 抬头, 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人, 想说什么,说到嘴边的时候, 只有两个字。

“先生……”

“嗯?”他掀起眼皮看向她。

“抱歉。”她张了张有些干燥的嘴唇。

“抱歉什么?”

“我不应该喝那么多的,那样子一定丑态百出,惹人烦恼。”

“嗯。”他淡淡应一声,像是同意她说的这一切。

佟闻漓觉得脸色微微发烫,她低下头去。

“我觉得挺好。”

她听到他那样说,她于是把头抬起来。

他把手里的玻璃杯放下,玻璃杯里还荡漾着一片嫩绿色的薄荷。

“那比现在端着的你,要更好些。”

佟闻漓对着还没吃完的那碗粉想先生的意思是不是说她往常别老是据着,她抬头还想说两句,他却已经加上外套走了。

*

中午饭佟闻漓是跟奈婶吃的,乏乏日头的午后佟闻漓靠在餐桌上睡了一会。家里的工人们开始陆续干活,佟闻漓被吵醒了,眯着眼睛的样子像只惺忪的小猫咪。

奈婶看她那个样子,笑着招招手,让她过去。

佟闻漓松开抱着手的腿,从椅子上乖巧过来。

“阿漓小姐,我带您去看个东西。”

“什么?”

“您跟我来。”

奈婶带着她往玫瑰园的深处走去。

白日里的光景和月光下的光景不一样,玫瑰园的路上还有着浅浅深深的脚步,她那些零碎的片段在提示她,昨天晚上她和先生来过这儿。

她甚至还在月光下奔跑起来,那压倒的玫瑰花说明了一切。

直到他们最后走到那棵真的存在的那棵一半垂倒在地上的树的时候,她看到了那活着的那部分的树枝上有人在树下做了个秋千。

“这是什么?”

“过来试试,阿漓小姐。”

“这是个秋千?”佟闻漓还是有些不敢相信地往前走了几步,她记得昨晚上没有的。

“是啊,先生早上让人做的,很结实,来试试。”

佟闻漓没想到这儿还有个特定为她做的秋千,她下意识地摇摇头:“奈婶,我不是小朋友。”

“哟,阿漓小姐能有多大。”

“很好玩的。”奈婶走过来,双手虚虚地搭在她的肩膀上,把她往秋千架上推,“先生说这棵树有些年岁,挂个秋千对它来说应该不是什么大负担,但阿漓小姐无聊的时候可以在这儿坐坐,你瞧,这儿看出去就是玫瑰园,又有大树避暑,多好的地方。”

佟闻漓坐到了那秋千架上,奈婶从她的背后绕过,给她小小地助了力,佟闻漓就跟着飞了出去。

秋千挂得高,飞出去的时候她还小小地惊呼了一下。

树荫下没有那腾腾热气,反而随着她身体的飞扬传来丝丝凉意,佟闻漓见到自己白色的脚踝露出来,好像要掉进玫瑰花田里,却又在下一秒重回地面。

佟闻漓有点喜欢这种感觉。

“我就说阿漓小姐一定喜欢。”奈婶在身后几次帮忙扶着。

“我可以自己来的奈婶。”

“可以吗?”

“可以的!”佟闻漓抓住绳子,脚后跟稳住之后,脚尖借力,把自己荡漾出去,“您瞧,我可以。”

奈婶笑笑:“好的阿漓小姐,那您玩,我去收拾庄园去了。”

“拜拜。”佟闻漓甩甩手告别。

*

奈婶走后,草丛里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佟闻漓顿时紧张起来,她盯着那茂密的玫瑰花束心想高大草木灌丛中不会有蛇出没吧。

直到最后从花丛里探出来一个傻憨憨的脑袋,佟闻漓才松了一口气。

来福滚着背上猫上到处都是玫瑰花瓣和叶子,丑兮兮的脑袋塌塌的,毛还打绺了。

“你真的好脏啊。”佟闻漓坐在秋千上摇摇头。

来福傻憨憨地张嘴吐热气,往树荫底下一躺,算是把身体交还给大地换一点阴凉。

佟闻漓托着脑袋看她,她忽然想到,昨天她打扫外面一圈的玫瑰花树的时候,是不是也跟来福差不多,浑身都是树叶子,哪哪都没法落手。

就像先生说的那样“谁家小孩脏得跟泥鳅一样。”

她手拉住秋千架的绳索,把下巴靠在自己的手上,她猜想他看到她的时候是不是如同这般她看来福时的心情。

她在那个秋千架上得到了短暂的舒适和安全感。

于是她闭上眼睛,感受到西贡的阳光只在风吹树影闪烁间才落下来,就贴在她的睫毛上,圆圆的一圈像是日头要沉入到海里那样。

她脚尖偶尔点地,秋千架微微晃动,像是襁褓时期的摇床。

直到风声再起,来福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后,从地里蹿起来。那动静打扰了佟闻漓,她睁开眼睛,看到面前出现单穿一件白衬衫,手上拿着外套的人。

树荫斜风中她看得迷迷糊糊,脚尖没有抵住,秋千架轻轻地朝他撞去。

秋千架的绳索在碰到他的手之后稳下来。

佟闻漓微微扬头看过去,他的骨节因为握拳的动作凹凸错落,轻巧地握住绳索后,她的秋千架就停了下来。

真好看的一只手,她出神地想。

“倒是不怕晒。”他稳好她的秋千架。

“先生,您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商会会议取消了,在一个老朋友那儿坐了坐就回来了。”

“哦。”佟闻漓想要从秋千架上下来。

他放开把着秋千架的手,好让她下来:“还喜欢吗?”

“嗯”佟闻漓点点头,“这是给我的吗?”

“不然呢——”他拖长尾音,“我这庄园里还住着另外的小朋友吗?”

是为她做的啊。

佟闻漓心里荡过一阵风,她猜想应该是刚刚荡秋千的时候调皮逃跑的一缕,溜进她心里去了。

“庄园里大归大,可平日里可以游乐的地方也不多,地下有个酒窖,后面有个泳池。我想了想,酒窖你还是别去了,我怕你个馋猫把我这些年的珍藏都祸害了。泳池也还是别去了,小姑娘家家的一个人终究也危险。这儿挺好的,弄个秋千,就当平日里给你解闷。”

他徐徐道来,说的稀松平常,好像这儿就是她的家一样。

她在那一瞬间有一点点的鼻子酸酸的。

她只敢把眼神落在自己的脚尖,她今天换了一条棉麻材质的灰褐色裤子,和昨天的晚装盛宴一点也不一样。

她轻轻地说:“谢谢您。”

他倒是没在意:“怎么还跟我这么客气。”

她的眼睛也有一点点酸了。

正在这时,听他们说了许久话的来福有些着急,它嘴里呜呜呜地想要加入,佟闻漓于是蹲在身来,摸了摸它的脑袋,把自己不着痕迹的情绪变化收起来。

来福得到了摸摸,躺着露肚皮。

眼前小姑娘的心思好像并不在它身上,摸得十分敷衍。

他并非是没有看穿她的那点情绪变化的,但即便是这样,有些事,他也不得不告诉她。他下午去,其实不是为了自己的事。

“阿漓。”他出声叫她。

“嗯?”小姑娘抬眼看他,眼神里已经把情绪收拾好了。

“我托人打听过了,你原先住的那个地方,除了本身存在几道转手的产权纠纷以外,还面临着后面会改建的问题……”

“要不回来了是吗?”她轻轻打断他。

“嗯。”他无奈这样承认。

她再次把眉眼耷拉下来。

他正欲再说些什么,她原先耷拉下来的睫毛却颤了颤,而后她抬头说到:“先生,那儿我还有些东西,我能搬到这儿来吗?”

“当然。”

她于是躬身谢了谢,转身要走。

瘦削的身形穿了一条灰褐色裤子和同色的上衣,一阵风吹来衣裙像是一只散了骨架的风筝。

“阿漓——”

他叫住她。

“风筝”停止向前,她白皙的脸庞转过来,真诚地看着他。

他于是往前几步:

“让司机开车去吧。”

*

先生的车停在堤岸的巷子口,佟闻漓在来往行人好奇又歆羡的目光中下来。

先生本来让林助叫几个人一起来搬东西,佟闻漓却摇摇头。

她让他们都等在巷子口。

她不能让先生去她那个逼窘、狭小的地方,她怕那儿的潮湿爬上他平整的西装,也怕生活把她的自卑暴露无遗。

她见过那些庄园里出入汽车相送的姑娘的,他们豪华的别墅里一定有一间宽敞的房间,那房间里林林总总陈列了几辆车都搬不完的衣物,十八九岁,谁都是最爱漂亮的年纪。

她觉得先生应该与那样的小姐出入才是相配的,或去马场,或去音乐会,或去高尔夫……

总之,公主是王子的,灰姑娘的故事是不存在的,不然的话,小美人鱼为什么改变了种族后还是得不到爱情。

她一边收拾自己的东西,一边悻悻地想,其实她也还不错,至少她还有自知之明。

她的东西好处理,林林总总就那么几件衣物。

收拾得大概后,她走到床边的那个抽屉边,抽出抽屉盖,那朵已经变成干花的玫瑰依旧安安静静地躺着,身边还有那一块气质与腐旧的木板完全不同的口袋巾。

她小心地拿出来,装在她的一个木匣子里。

这之后,她从木板楼上下来,站在门槛边上等着爱心社的人过来。

她提前联系了他们。

这儿不能再住了,佟闻漓考量了一下,她的东西搬出去是简单的,但是佟谷洲的东西……

她不知道怎么处理了。

中国人讲究落叶归根,

她在西贡没办他的丧事。

一来是她人生地不熟不知道怎么操办,二来,她从来是不愿意承认和相信佟谷洲再也不会回来的这个事实。

所以那天夜里,在她不真实地拿回到那么大一笔,因为他的离开而补偿到她的抚恤金的时候,她才真的意识到,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还爱她的人现在变成了这些冰冷的数字。

即便她再不愿意承认,但总有一天,那些数字会越随着变成伴随她的那些具体的物质而越来越少。

所以她最后还是把那些衣物给了爱心社,他们会回收重构,或者捐献给别人。

她认识爱心社的人也是因为佟谷洲,即便在父女俩如此潦倒贫穷的时候,佟谷洲还是会每周去爱心社做义工。

他教会了她很多东西。

即便他从来都不拥有人生那些幸运、财富、名声等所谓的象征着成功的东西,但童年时他也如同其他的父亲一样,背她上脖子让她站在他的肩膀上,她才能看到他看不到的那些佟谷洲称它们为“她的未来”的那些东西。

可能从来就是他身上那种“世界痛吻我,我报之以歌”的那些东西,才让佟闻漓即便是在这样的一个家庭环境中成长起来,依旧能学会爱,不去痛斥苦难。

但真的要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属于佟谷洲的那些东西都搬走,佟闻漓还是眼红了。

他们在分拣,挑到那件破旧的皮大衣的时候,佟闻漓没舍得。

在国内的时候,除夕的时候他总爱穿那一身,他说体面又保暖,即便有些年岁了。来西贡后,没有那样的气候条件能穿这件衣服,他也总是要拿出来晒晒。

挑到一件老式的西装的时候,她也没舍得。

佟谷洲说那是他当新郎官的时候穿过的,是他这辈子最体面的时刻。

……

她连着拦下了好几件衣服,这让在那儿来拉东西的阿婶很为难,她呲着一口槟榔牙说到:“小丫头,你这样,你婶子没法工作。”

“搬家讲究一个轻装上阵,轻装上阵的意思是说啊,做人啊,要舍得断、懂得离。”

她说完,就把佟闻漓留下的那几件衣服一股脑儿地装进她的箩筐里。

佟闻漓站在那儿,手上依旧保持着刚刚拿着衣服的样子。

她的手指头颤了颤,收起来。

他们打包的速度很快,像是一阵龙卷风席卷渔场一样。

三轮车轰隆隆地启动,槟榔婶一挥手,他们就突突突地走了。

只剩车轮下扬起的纸片和塑料还在空中飞舞。

佟闻漓看了看空荡荡的屋子。

斜斜的日暮光照进来。

高高的门槛上,出现一个瘦削的身影,她坐在那儿带着手套修剪着刚从地里摘来的玫瑰,自豪地说:“阿爸,我能用玫瑰赚钱了。”

那玫瑰生的野蛮,倒刺横长。

略显憔悴的中年男人拖着个跛脚,走到门槛边,不顾那玫瑰上会刺破尖锐的刺,笑盈盈地徒手拿起一朵。

“阿爸,小心,那花上有刺。”

那小姑娘站起来,着急地过来,掰开那男人手掌,却发现那玫瑰的刺根本伤不到他。

他摊开掌心,像是展示勋章一样地跟她说到:“阿爸有老茧,刺不穿。”

茧?

有了茧就不怕伤害了吗?

……

佟闻漓眨了眨眼,叹了口气,伸手去拉自己的行李箱,却不小心踢到了,她伸手却拉,却发现自己的掌心中

以及指腹上出现了淡淡的的厚角质突起。

茧?

她……也长出茧来了?

——

佟闻漓站在那儿,她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一瞬间特别地想哭。

那比她知道佟谷洲的船回不来了还要难受。

眼泪慢慢地充盈到眼眶里,很快眼眶就装不下了,簌簌地往下落。

她只得低头,拼命地往前走,头也不回地离开这里。

她天真地觉得如果她的步子足够大的话,那样的悲伤就追不上她。

*

日暮降下来,天边火烧云红成一片。

坐在车里的人开了半扇窗,点了一支烟。

林助从后视镜里看到什么都不做只是坐在那儿等的先生,回头说到:“先生,不如我在这儿留下来等阿漓小姐,您先去商会那边吧。”

商会是西贡本地的几个商人组起来的一个群体,为的是生意上互通有无,互相照顾。

林助知道今天商会讨论大街铺面涨租金的事情,那大街铺面都划在集团名下,商会的许多成员对涨租金的事多有不满,喋喋不休地在闹事,他手里的电话几乎都要被打爆了。

但坐在后面的人未有神色变化,只是缓缓抬手,送烟入嘴:“让那些人等一等。”

先生的意思林助从来不敢忤逆,他发了一个“等”字后直接把电话关机了。

但林助时不时往外抬头看去的小动作还是暴露了他的急躁,终于,他从周围来去的人群里远远地看到了一个身影,于是他开头,提醒道:“先生。”

先生这才抬眼,他看到天边无尽的红黄粉色的云彩下,她提着一个带着滑轮的布架箱子,手里抱着她的那床小被褥,低着头匆匆过来。

他在那一刻觉得她什么想法都没有,脑子里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逆着着人群往前走。

她甚至都要忽视他们停在这儿的车,动作古怪又吃力地拖着那些行李,岔开了方向往前走。

他合上车窗,让司机跟上。

等到靠近了,他才把窗户摇下来,出声唤她全名:“佟闻漓。”

原先不管不顾一直往前走的瘦弱姑娘这才抬起头来,怔怔地看着他。

她一抬头,他就看到她满眼眶的泪花了。

“过来。”他在车里唤她。

她往前朝他的方向走过去,眼泪掉的更加不能自控了,肩膀一抖一抖的,怎么用力都控制不住。

站在他窗边外的一瞬间,她终于憋不住了,一张嘴,眼泪都要流到嘴巴里。

“怎么了?”

她的脊背在那儿弯曲着,抹了一把眼泪,一开口,哭腔难听:“先生……从今、从今往后……我真的无家、无家可归了。”

她不晓得为什么跟他说这样的话,或许是因为除了阮烟以外,他是她在西贡最相信的人了,又或者是因为他见过她许多的不堪和紧迫,总之她毫不遮掩她的脆弱。

她的鼻涕就要留下来了,她知道她现在难看的要死,失礼的要死,她一定跟从前她捡到的来福一模一样——丧家之犬。

如果哭泣要用比喻的话,那用倾盆大雨来形容都有些谦虚。她努力想控制,但鼻涕就是想和眼泪在一起,哗哗哗地往下倒。

她失控之际,车窗里的人抽出两张柔软的纸巾,伸手递给她。

她哭的连拿纸巾的力气都没有。

好像是有人叹了一口气。

接着她的脖子后面传来一阵力道,那力道让她微微往前踉跄了两步,她带着眼泪反应过来,车窗里的人伸出手,一只手覆在她的脖子后面,把她往他的方向带了带,以方便另外一只拿着纸巾的手好擦到她的脸、她的泪,甚至她哭的乱七八糟的鼻涕。

她停不下啜泣地看着他。

他浅浅的瞳孔映着狼狈的她,一点点地给她擦干净。

最后,他覆在她后脖颈的手来到了她的头顶,像是她捡到来福的时候抚摸它的头一样,他的大手也穿过她的发丝,轻柔地拍了拍她,像是哄她:

“这不还有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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