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充满阳光的一天, 倪辛月却感觉眼前看到的一切全是灰色的。
像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笼罩在视网膜前——雪白色方舱上飞溅的暗红血迹,医护志愿者人群的白大褂,武装人员的黑色警服、绿色军装……落在她眼底, 全化作黑白默片,只觉得这处颜色深一些, 那处颜色浅一些。
数万平米的方舱避难所,一半死尸,一半行尸,毫无活人踪迹。
倪辛月看着眼前的一幕幕,只感觉自己站着的双脚一阵虚浮。仿佛整个人都悬在空中, 寻不到落脚点。
平地上的叶镧、江绮杉几人还因为刚才纪甚灵的话恍惚, 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不是吧……”
“这时候还是别开这种玩笑了。”
她们寻求答案似的看向倪辛月,希望能从她口中听到不同的回答,然而倪辛月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没有任何反应。
江绮杉急了,不信邪地爬到车顶上,想要亲眼看看。
她这一路都在想, 已经想好了。
避难所的人应该每天过着差不多部队基建一样的生活。清早在同样的起床号里醒来, 虽然有时会因为没睡够而冒出点起床气,但在大洗手池里一排人一个位置的站那儿洗漱, 那种身在集体之中的安全感又会给人以踏实, 然后大家排队打饭吃饭,无聊的时候就在空地上做些休闲娱乐活动,栽栽花种点蔬菜什么的。群众们为了相互激励、鼓舞士气,可能还会时不时组织个音乐人文晚会, 吹个笛、弹个吉他, 治愈大家——
她想象中的画面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江绮杉的手心出了汗, 以至于爬车时还有些打滑。
“你俩这次演的是挺像啊,都要把我们所有人都骗着了。”
她希望能从他们脸上看到一点恶作剧得逞的表情。
然而什么都没有。
江绮杉强笑着越过墙头往里看去。
——墙根下,是无数已经被他们方才声响吸引来的丧尸。拥挤的、密密麻麻的。
它们像是很多天没有见到活人了。动作缓慢,但一直在向墙边移动。
蒙着白膜的眼睛全部凝视着他们。
空洞的——视他们为将死之物;没有温度的——如同他们的未来。
“人……呢?”江琦杉牙关打颤。喉咙已经失去控制了。说话声是她也意识不到的炸耳。
这些声音被丧尸捕捉到,扑在墙面,用手拍打,用身体撞击,厚重的水泥墙面落下灰。
江琦杉视力好,看得比倪辛月更清。尸群里有小孩、青年、老年人,女人、男人……
和他们一样的普通人。
江绮杉的膝盖痉挛似的抽搐了一下。
“别吧。”
陈书望看江绮杉的反应,突然别开头,摆手笑了一声。他跟之前的江绮杉一样,不愿相信这个事实。
他试图打趣,但也能听出堵在喉头的声音十分勉强:“三个人开一个玩笑可没意思啊。”
陈书望故作轻松地跳上车,往日里跑酷跳好几米高墙都不在话下的人,如今一米多的车高,还磕碰地踉跄了下。
其实他已经听见了一墙之内发出的异响,但还是不死心地想看一眼。
明亮得晃眼的阳光底下,一只只高举双手的丧尸,如果忽略它们腐烂的面孔和血盆大口,或许可以把这当做一个盛大的庆典现场。
“真,沦陷了……”陈书望语气喃喃。
他们期盼这会是一场大型恶作剧玩笑,但希望全都落空了,前所未有的冰冷笼罩着大家。
没有人再出来看了。
脑子里的神经一抽一抽的,咬着腮帮不说话,已经用尽了全部力气。
再爬上去看一眼?
他们自认为是没有这样的勇气了。
——但见了避难所惨状的四个人却永远也不会再忘记这一幕。
倪辛月不知道她是怎么爬下的车,又是怎么坐进面包车驾驶座。
纪甚灵手伸进兜里,攥紧手机,目光落回倪辛月身上。她是所有人里表情起伏变化最小的,车把手拉了好几下,才像反应过来车身锁了,机械地拿出车钥匙解锁,坐上车时脑袋还磕了车顶一下,却跟感受不到痛似的。
纪甚灵抿着唇,拉开了副驾的门。
“我们先走。”
车没有目的地驶向旷野。
车厢内蓝牙连接的音乐仍在乐此不疲地唱着,在此刻却异常充满嘲讽。
江琦杉一直在哭,她一边哭一边说:“对不起,我控制不住。”
元梦抱住她,脖颈间湿濡一片,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乔思羽则抱着倪艺桥。
刚才到门边,倪艺桥就在隐隐地躁动,但被他们当成了兴奋。但即便是倪艺桥开口提醒了,他们也还是会登上车顶去确认一番。
毕竟避难所怎么会沦陷呢?
叶镧左手撑着额头,头发散乱两侧,还有些语无伦次地试图缕清现状:“之前李叔他们村的人好像有说过,避难所的无人机已经很多天没动静了……我们上一次听见广播还是在柳明梵爷爷家的时候……所以、所以……”
倪辛月掐断了音乐。
纪甚灵看到倪辛月抓在方向盘上的指骨蜷得很紧。
“停车吧。”
倪辛月踩下刹车。
她把头埋进臂弯里,谁也不看。
陈书望坐在拉货区小板凳上,靠着窗户,看着窗外。
避难所已经很小了。它离他们那么远、那么近,又那么远。
反反复复的,扯得人都累了。
他苦笑一声:“我们是不是完了。”
李立舟摘了眼镜,单手按压着鼻梁,声音酸涩:“一开始,从学校离开的决定会不会就是错的……”
车内其余人的身形都很轻地震了一下。
柳明梵闭着眼,抱着他的长笛盒子。
时宇屈膝抱着:“没有错吧。只是……我是不是之前哪句话说错了。”
他眼睛酸酸的,伸手抹了一把,但就停不下来了。
“我乌鸦嘴,肯定之前没说什么好话。”
秋述递去一包纸巾,眼帘垂着,倒是没流露什么颓废的情绪,但整个人看上去空荡荡的。
孙眠心坐在一旁。嘴唇翕动好几次,却不知道说怎样的话才能安慰到大家。
“姐。”倪艺桥喊出一声。
所有人看去,只有倪辛月趴着,没有回应她。
“姐。”
倪艺桥从乔思羽的怀里站起身来,胳膊穿过前面的椅背,抱住了倪辛月。
“姐。”她又唤了一声,似乎倪辛月不理她,她就会一直喊下去。
“没事。”陈书望突然出声道。
他重重揉了一把自己的脸,让自己打起精神来:“或许情况并没有我们想的那么糟,就是……就是……”
他“就是”半天,也说不出来什么。
李立舟抿抿唇,继续着这个话题:“避难所的门是紧关着的,丧尸也没有出现外溢的情况。说明大部队撤退的时候还有余力。说不准还有很多生还者,被安排躲到别处去了。我们再找就是了。”
“可……”江绮杉控制不住地悲观,“如果真的转移地点了,防控中心的人应该会在门口给后来的人留下讯息。”
倪辛月眼睫低垂,过来的路上,她还信誓旦旦地对孙眠心说她来帮她做一个不会后悔的决定。
避难所是沦陷了的。
所以他们这一路所经历和付出的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或许是把这句话说出来了。
在一片寂静里,纪甚灵开口了:
“为了活着。”
倪辛月抬头看他,眼睛还是湿润的。
“我们、一起、活着。”纪甚灵很慢地说道。
后排的秋述记起一些事来,淡淡地笑了一下:“出厕所门的那时候,我就只想着能活一天是一天。跟你们一起,挺热闹的。”
纪甚灵点点头:“我们会自己救自己。”
“现在有车,有食物。我们还是跟之前一样,找个地方住,到附近找吃的,或者——我们可以一起回到李叔村子里。”
“要不回学校也行。出走半生,归来仍是流浪汉,”乔思羽眼泪还在掉呢,不过语气倒是没那么沉重了,“食堂是去不了了,也不知道那几个傻逼是不是还在。不过我师兄不是说咱们可以去土木楼吗?”
“去你们土木楼干嘛,”江琦杉把眼泪抹掉,但还有些瓮声瓮气的,“这里机械人多,回我们机电学院。”
柳明梵睁眼了:“那应该去我们音乐楼啊,还能给你们整点文娱节目。”
时宇也跟着回忆起自己来时的路线:“那我们还不如回你爷爷家,路上找点土豆回家种上。哦,金叔说不准都把他小孩儿救下来了,一脚一个小丧尸,从此制霸幼儿园什么的……”
倪辛月嘴巴动了动,似乎要笑,但抿住了。
“出来,肯定要出来。你们不出学校的话,我和眠心现在可能都不会活着。”
叶镧冲倪辛月说着,转过头看向最先动摇的李立舟。
她的眼里映着他的几分颓意,但眼波流转间,她屈指给李立舟额头弹了一下:“救下我和她,难道还不值?”
叶镧手上力度一点也没减,李立舟额头一下子就红了起来。
李立舟回视她,定定道:“值。”
孙眠心碰了碰倪辛月的耳朵。
倪辛月看她。
孙眠心冲她笑起来。和之前虚弱的、感激的、勉强的都不一样。
“接下来……我多活的每一秒,都很开心。你也要,开心。”
倪辛月掉眼泪了。
元梦牵她的手,又摸摸她的脑袋:“别怕。”
“你说过,我们能回家。”
“我们都在这,我们都会回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