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祁汐回到燕南巷的筒子楼,已经八点多快九点了。
不知道是她二婶下班迟了,还是因为她二叔跑长途货车才回家,都这个点了,他们才刚开饭。
没人问她今天怎么这么迟,她回来,一桌子人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最后还是她二叔祁钧挥挥手招呼道:“小汐,快过来吃饭!”
祁汐应声,放下书包先去洗了个手。
饭桌不大,她那身高体重都是170的堂哥一人就占了快一半,其余三个人挤在一起,筷子都有点使不开。祁汐只好夹着胳膊,局促地坐到桌角。
看到桌上的菜色,她有点意外。
她二婶邹新萍在橡胶厂上班,每天早八晚七,没什么时间做饭,可今天,饭桌中央摆着一盆煲好的鸡汤。
相比平时马虎的伙食,这算相当丰盛了。
汤盆里的鸡已经被吃掉大半,祁汐垂着眼睛,筷子夹向手边最近的豆角。
祁钧看了她一眼,伸向汤勺:“小汐,来,喝——”
他话还没说完,邹新萍抢先一把拿过汤勺:“昊昊再盛碗汤。”
她又冷着脸拿起儿子的饭碗:“多吃点。”
“吃,给昊昊吃!”一旁的奶奶附和道,“正长身体呢,得吃好的!咱老祁家可就这么一个独苗哟……”
她指着鸡汤盆示意孙子:“你自己夹,剩下的肉都夹走!”
祁钧尴尬地看向祁汐,讪笑了下,没再说话。
祁昊也没客气,筷子直接伸进汤盆夹走鸡肉,随后猪刨食一般,埋头哼哧哼哧吃起来。
剩下的残羹冷汤里,还漂着他筷子掉下来的饭粒。
祁汐一阵反胃。
她加速吃完自己碗里的饭,起身离桌:“我吃饱了。”
祁汐重新背上书包,爬梯上了阁楼。
巷子里的房子都不大,几口人两房一厅住得很勉强,二叔二婶一间,奶奶一间,祁昊住客厅隔出来的房间。
祁汐来之后本来和奶奶住,可她妈妈刚一走,老太太就嚷嚷祁汐起太早吵她睡觉。于是第二天放学回家,祁汐就看见自己的床,连同行李都被搬上了阁楼。
阁楼是独立空间,清静,但也闷热。尤其现在气温起来了,晚上开着窗户睡都嫌热。
刚换下校服,祁汐就接到了妈妈的电话。
“汐汐,这两天怎么样?晚饭喝鸡汤了吗?”
祁汐惊讶:“你怎么知道晚饭有鸡汤啊?”
“今天我多打了点生活费过去,让你二婶买只鸡炖了给你们补补。你上课累不累啊?晚上别学太晚了。”
祁汐:“……”
祁汐很慢地眨了下眼,回答:“喝了。”
她顿了下,又说:“妈……以后你要给我买什么的话,要不就把钱直接给我吧?”
席蔓不解“嗯”出声:“怎么了?你缺钱花吗?那妈妈明天给——”
电话那头突然有人说话:“席姐你怎么还没走呢,又加班呐?”
“你这样连轴转哪行啊!身体也受不了的——”
声音中止,应该是妈妈掩住了听筒。
祁汐沉默地握着手机,眼眶上涌酸涩的潮意。
过了几秒,席蔓的声音重新传出来:“喂?汐汐。”
“学校最近要交费吗?那妈明天多给你打点。”
“不用不用。”祁汐赶紧道,“学校没收钱,我这儿也没什么要花的。”
她抽了下鼻子:“妈,你多注意身体,别太操心我了。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
挂掉电话,祁汐拧开台灯,坐到书桌前。
这个时候,与其花时间郁闷难过,不如多做几道题。
拉开书包,祁汐目光顿住。
当时她着急跑,那张137分的数学卷子被随意塞在里面,已经皱皱巴巴。
她拿出试卷,脑中不由浮现那张桀骜不驯的脸。
他看着她,眼神晦暗,笑意邪痞。
“好学生,看不上我这样的。”
祁汐心道这和她是不是好学生没关系。
光看他们学校,喜欢他的好学生就能排到校门口。
“男人不坏女人不爱”这话是有点道理的。
陈焱这人,一身的放浪形骸,说起浑话来也脸不红心跳,怎么看怎么坏。
可女生偏偏就喜欢他这股痞劲儿,一个个五迷三道的……
祁汐没有吭声,低头绕开他想往回走。
脚还没迈出去,少年便闪身堵住她的路。
后颈第二次被他钳住,薄薄的后颈被带着薄茧的虎口熨帖。
炙热,又无比强势。
她的身体不受控地后传180°。
“走到头出去,左拐燕南巷。”
少年的语气冷淡,听不出情绪。
“咔嚓”一声,打火机扣出轻响。
祁汐看不见,也知道他咬上了烟。
“滚吧。”他的声音阴沉发窄,“别让老子再看见。”
祁汐睫尖轻颤,攥住手指定下心神,抬脚向前跑去。
走到弄堂尽头,她果然看见一条通往马路的隐蔽小道。很窄,一个人过都有点勉强。
可是,他怎么知道她住在燕南巷的呢?
带着疑惑,祁汐扭头望去。
陈焱还立在原地。
天快黑了,少年的银发和脸前灼烧的红点是唯二的亮色。
烟雾缭绕,模糊了他的眼。
像是感受到她的注视,男生的脸突然偏了一下。
祁汐赶紧回过头,侧身挤进小道。
她很听话地没有再让他看见。
如释重负。
又有些说不上来的,类似怅然若失的微妙感……
他们以后,应该不会再见面了。
**
翌日早上,祁汐醒得很早。
被热醒的。
昨晚突如其来下了一场雨,临睡前祁汐关上了窗户。七月的雨毫无寒意,她也高估了阁楼的通风性,唯一的小窗户一关,整间房简直就是蒸屉本屉。
祁汐简单冲了个澡,背上书包出了门。
暑假的周六清晨,路上行人很少,学校里也只有高三九个班在上课。
教室里都是单人单桌,走到自己靠窗的座位旁,祁汐愣住。
窗户大开着,昨晚的雨水扑进来,溅得到处都是。
她的桌上,椅子上都是黑黢黢的鞋印,混上水渍,更加泥泞不堪。
祁汐从包里拿出纸巾,一边擦一边回忆自己昨天离开教室时有没有锁门关窗。
转来的这段时间,她一直不觉得班里有人刻意针对她排挤她——他们一般都无视她。
擦掉凳子上的最后一丝黑印,祁汐突然又想到:无视,其实算不算一种,更为傲慢的排挤?
……
三节课后,祁汐去了趟卫生间。
回到座位前,她站在座位前迟迟没有坐下。
窗户又被推开了。
桌上的书本,卷子,甚至笔袋上,满满都是鞋印。
祁汐偏头看向周围。
班里一切如常。趴在桌子上补觉的一动不动,三五成堆说笑的目不斜视。
没有人回应她的目光。
就好像他们都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就好像,他们都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
祁汐再次拿出纸巾。
擦干净桌椅后,她坐进去。
盯着卷子上擦不掉的印记看了几秒,她又站起来。
径直走向中排的某个座位。
姜筱迪正在给两个女生看她新买的发圈。她笑靥如花的,看起来完全没被书吧的事影响到心情。
其中一个女生昨天也在场,看见祁汐走过来,她捅了捅姜筱迪的胳膊,眼神示意。
姜筱迪扭过身,脸上的笑还没来得及收回去。
祁汐停到她面前,开门见山:“我昨天就跟陈焱解释清楚了。”
听见陈焱的名字,姜筱迪的表情起伏了下。
只一瞬,她又恢复了笑脸,反问:“解释什么呀?”
祁汐神色和语气都很平静:“我的东西不是我要交给他的。还有,我和他也没什么关系。”
姜筱迪还没说话,她身旁的小姐妹就翻了个白眼,不屑哼声:“装什么啊。”
她的声音不算大,但尽数落在祁汐耳中。
她这才注意到,刚才还闹哄哄的教室变得分外安静,所有人都在看她们这边。
“哦,我知道了。”姜筱迪不咸不淡道。
她嘴边的酒窝依旧噙着笑,但笑意不及眼底:“那个,你和他说就行。”
她现在的眼神,很像昨天跑出书吧前看祁汐的那个:“你俩的事,不用和我讲的。”
祁汐静静地看着她,知道这场对话没法再继续下去了。
她刚转身要走,姜筱迪又开口道:“对了,我有条手链找不着了,你见到了吗?”
祁汐步子一顿。
“没有。”她回头盯住姜筱迪的脸,敏锐反问,“你的东西,我怎么会看到?”
“这个,就很难说了啊。”姜筱迪似笑非笑的,“昨天,我的那封信,不也跑到你那儿去了么。”
她别有意味地咬重“跑到”两个字。
祁汐的太阳穴猛地一跳。
她吸了口气正要说话,上课的提示音乐恰时响起。
原地定了片刻,她最后看了姜筱迪一眼,走回自己座位。
这节课跟上节课是连堂,老师要继续讲解前两天的摸底试题。
祁汐出神般看了踩满鞋印的考卷一会儿,从笔袋里拿出橡皮。
刚擦没几下,有什么东西突然“砰”地砸中她后脑。
祁汐被砸得伏到桌面上,耳朵里都是绵长的嗡鸣声。
她抬手捂住脑袋,痛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缓了好几秒睁开眼,她看到掉落在自己脚边的书。
是昨天在书吧,她让给姜筱迪的那本教辅。
祁汐放下胳膊,转头。
对上的,是之前无视她的很多道目光。
直到很多年以后,在情绪低落的某些时刻,在失眠到压抑的夜晚,她都还会记起他们看她的眼神。
——冷漠的,讥诮的,挑衅的,鄙夷的……
密密麻麻如网一般,带着窒息的压迫感,迅速缠绕她心脏。
见她望过来,姜筱迪不躲不闪地回视着,嘴角扬出细微的弧度。
像在有恃无恐地,宣告着她的胜利。
“怎么了?”刚进教室的物理老师问,“干嘛呢?”
底下同学全都默契地勾着脑袋,没人理会他的问题。
他扫视一圈,目光落到祁汐身上,皱眉:“这个新同学你干什么呢?上课了还东张西望!”
祁汐望着连她名字都不知道的老师,抿住唇没有说话。
老师走上讲台,没好气地敲了敲桌上的考卷:“都什么时候了,那些没用的心思都给我收一收!”
“家里挤破头把你塞进来,该干什么你不知道?”
祁汐半垂着眼皮,一动不动。
后脑上火辣辣的痛感转移到了脸上。
风穿过还没来得及关上的窗户,吹动她桌上的纸张发出轻响。
祁汐抽走那张印满鞋印的试卷,在桌下揉成一团,塞进了桌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