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啧。”
闻人清钟一进李府, 德妃就明显听到身后打扇子的夏洛荻发出了一声三分薄凉七分不屑的冷笑。
听起来就像是马上要抄起扇子上去左右开弓呼呼扇他几个大嘴巴似的。
“你且忍住,莫给本宫惹事。”德妃压低了声音道,“看在我祖父的面子上, 你要杀要剐, 出去再弄他。”
夏洛荻道:“娘娘说哪里话,夏某岂会如此冒失,若当真请斩闻人清钟,自会去骚扰陛下。”
陛下平日里也挺难的。
“总之, ”借着饮酒的功夫,德妃道,“你今日只管做个哑巴, 倘若叫他见了形迹,本宫管叫你再禁足一个月。”
夏洛荻乖乖闭上嘴, 看着宴中的场面。
闻人清钟一来,李府美髯社的周年宴便精彩了许多,适才那大放厥词的狂生乐朗见了他来,先是一愣, 继而拱手道:“原来是师兄。”
“师兄?”
闻人清钟进来之后, 先是遥遥拜过李太师与德妃,之后才注意到这个名叫乐朗的狂生,眯起眼睛从头打量到脚, 道:“阁下是本次秋闱的头名,我在乐相门下时, 只是恩师家族避世, 不常露面, 没想到竟也出了个人才。”
说着, 他拿起相熟的同僚递来的酒杯, 斟满一杯,道:“那今日就借花献佛,且祝你蟾宫折桂……稍等,你刚才叫我什么?”
乐朗受宠若惊,忙也倒了杯酒,上前道:“学生是乐氏晚辈,而闻人大人乃伯父嫡传,学生冒昧称一声‘师兄’,大人应不会介意吧。”
闻人清钟笑了,乐朗笃定凭着乐修篁的名头,这刚刚立下大功的能臣必会给自己这个脸面,便先干为敬,正打算借机缔交与他时,便见闻人清钟手一翻。
酒水落成一条弧线,被他洒了个干净。
乐朗面容倏然一变,笑容僵在嘴角:“师兄这是?”
“师兄?”闻人清钟重复了他的称呼,脸上狐狸似的虚伪笑容一点也没少,“你还不配。”
周围一阵哗然,乐朗脸色紫涨,一时间血气直冲脑门,正要张口说些什么,却被旁边的举子一把拉住。
“乐兄冷静,当下这关口岂可得罪朝廷大员!”
何况闻人清钟正是风头最盛时,区区口角,在这个场合只会让乐朗自己难堪。
“呦呦呦……”相熟的都察院官员凑过来将闻人清钟拉入席间,“闻人兄今日怎这般大的火气?他是乐相的亲族,叫一声师兄还得罪你了不成?”
闻人清钟笑道:“我可不想听他叫啊。”
“那你想听谁叫?”都察院的同僚见他笑而不语,嗤道,“还挑得不是,我可告诉你啊,你走这段时日,京中可出了不小的热闹……”
“路上早就听说了,这般泼天大的把柄送到诸位手里,还不能让夏大人回牢里喝茶,是都察院的诸位不行啊。”
“啊?”都察院的人偷眼望了一下李太师,他与诸位阁老所成立的“美髯会”从前并不对外召开,今日之所以不论立场邀集朝臣,也是因近日朝上对夏洛荻处置的事闹得剑拔弩张,存着缓和关系的意思。
但都察院向来顽固,即便是吃李府的喝李府的,回去还是照样弹劾夏洛荻不误,毕竟就夏洛荻入宫以来的所作所为,以及皇帝惯着她查案的种种来看,她只要不入土,就迟早有东山再起的一天。
毕竟封家的男人么……什么疯事干不出来。
“说来也是,这半个月都察院、吏部、礼部熬夜写秃了头磨出的弹劾折子,送进宫里连个响儿都听不到,莫不是我等才华有限?还请闻人大人指教一二。”
毕竟闻人清钟弹劾构陷人很有一手,他们都得跟他学一学。
闻人清钟晃着白瓷杯里的桂花酒,道:“你们都是怎么写的抬头,说来听听。”
“我们大多是这样写的:祖宗家法亦为国之礼法,今有妖星入紫微,那夏……那昭……”官员实在不知道怎么称呼夏洛荻,兼之德妃也在场,不好叫人听了去,便指代道,“就那秃头夜猫子,昔日分明乃犯官,如今身为后宫一员,不思修德,却做那干政之事,长此以往,岂不致世道板荡……”
“停。”闻人清钟道,“我若是陛下,见了你这个折子,还不如拿去添火烧茶。”
都察院的官吏殷勤地给他倒酒递月饼:“还请大人不吝赐教。”
“首先,你要和其他弹劾者割席,至少要表现出一种……你被夜猫子感化到了,如今幡然悔悟站在她那边的立场。”闻人清钟咬了一口月饼,看着里面的五仁馅,问道,“有别的口儿吗?”
“有有有,这儿有个玫瑰馅的。”朝中浊流们连忙打扇的打扇,递点心的递点心,“大人继续呀。”
“其次,你要盛赞于她此事的行为,要把她当成什么伊尹再世似的人物,什么不畏强权、什么世事间可无君王,却不可无青天等等,此类赞扬之辞全往她头上堆。”
众人一脸茫然,有人羞涩道:“我等同她吵了这许多年,怎能拉下这张老脸夸她?”
闻人清钟:“面皮儿都舍不下,还当什么贪官污吏,索性回家种地瓜吧。”
“您接着说,腻不腻,喝口茶吧?”
“最后,要不着痕迹地提出你们要弹劾的点儿,同时还要为她说话,如‘便是以后妃身份干政又如何?现下民间百姓已以青天为公义之标尺,箪食壶浆盼望大人还朝,陛下既扛社稷在肩,何不顺从民意,也好让史官勉强夸赞几句’。”
围在他周围的豺狼虎狈呜呜喔喔地发出恍然之声,若是站在陛下的立场,见到这种折子,自己尽心尽力维护夏洛荻,到头来也只能在百姓和史官手里讨得可怜兮兮的一两句赞誉,皇帝气不气不知道,正常人早就气歪了鼻子了。
不愧是乐府门下双智、阴阳怪气大师、本朝拱火王。
众人叹服不已,闻人清钟方向酒水,飨足之后,见他们奋力做笔记,又补充道:
“当然,如果陛下色令智昏了,以上我说的都没用,大家还是准备散伙饭为上。”
“……”
……
席间,德妃见闻人清钟一来,立刻成了一个小集团的焦点,好奇不已:“祖父,这群大臣都挤在那边说什么说得那般热火朝天?”
……想都不用想,他必在说本部堂的坏话。
夏洛荻都懒得搭理闻人清钟那边,目光投注在末席处。
刚刚那乐朗前倨后恭,反倒吃了个奚落,一时面子上十分挂不住,正阴沉着脸在角落里饮酒,不知在说些什么。
不一会儿,似是他旁边同席的举子出言讥讽了他两句,这乐朗便暴怒起来,几欲动手,但旁边的友人劝他看看场合,他忍了一阵,便拂袖离席。
又喝了半刻的酒,李太师半醺中起身:“诸位今日来老夫与几位阁老的美髯社,焉能不游园赏玩?若有雅兴者,便随老夫去府中一游。”
李太师德高望重,他一发话,除了少数不胜酒力者,大多数人便拱手起身,一时间乌压压一片,连同德妃在内,一并往李府后花园走去。
太师府李家的园子是炀陵盛景之一,品味高古,厅榭有致,山水为一体,花草共一色,廊腰缦回者,一步一景,可谓放目皆诗画。
待游到一处“舞雩亭”时,众人停下步子,有第一次来的人对这清雅的亭中,供了一尊关公像的情形十分好奇。
“太师,为何此地有尊关公像?”
按他们的印象,这般风雅的园子,供些竹林七贤、玄女飞天岂不是更美。
李太师哈哈一笑,捋须道:“正要说起这美髯社立社之地,不知诸位阁老还记得当时为何要供此关公?”
“岂能不记得,彼时我等席间谈及美髯社需立个神像,好让人也晓得我等追逐之志。于是大家便谈起古今胡须最美者,有人说,而夏大人却说,既称美髯,倒不如索性供关公。”
“我等原先也觉得不妥,夏大人便说,百姓岂知那些文人高古,若让他们能识须髯之美,争不如便立的关公在此。”
“说来有趣,我们一帮文臣老骨头,竟供得是武圣帝君,却也是一出逸事。”
后面靠在栏杆边看风景的闻人清钟听了,笑道:“诸位阁老有所不知,夏大人虽侃侃而谈,但她的胡子乃是她落发所制,若不是她供需平衡,家里还有夫人可供发源,她早就不是美髯社的人了。”
李太师一脸不悦地怼回去:“但精神可嘉,谁像尔等,成日里面白无须、自以为风流倜傥,不端重。”
“太师教训得是。”
闻人清钟笑了笑没多在意,继续跟着李太师游玩,待下了亭子,走到湖边喂金鲤鱼时,他忽而目光微动,瞥见远处的假山口,一个身形颀长的、内监打扮的人站在那处,因那内监是背对这他的,也瞧不清生作何等样貌。
……好生眼熟。
正要换个地方瞧个清楚,却见那内监一拧身离开了他的视线。
而不一会儿,舞雩亭上忽起争执之声,却被前面的松树挡住看不清,须臾之后,一个白衣身影从高高的亭上大叫一声,翻过栏杆,跌落下来,重重摔在假山之下。
“来人吶!来人吶!”
众人忙前往观视,只见从亭子上跌落的正是那席间大放厥词的狂生乐朗,而此时此刻,他摔得头破血流,虽未死,但臂骨外折,显然是摔断了。
乐朗痛得不住呻-吟,声嘶力竭道:“有人……害我!”
言罢,他便昏死了过去。
“手……”有人刚说了一个字便捂起来嘴。
明年就要参加春闱了,伤在其他处还好说,这个当口将手摔断了,至少明年的官途多半是没了。
“快找大夫来诊治!”李太师当机立断,“抬去书房!”
“稍等。”闻人清钟上前去,检视了一阵,从乐朗紧握的手里夹出一片破碎的衣料,向众人、尤其是德妃出示了一下,“娘娘,臣记得这是宫里内监的衣料吧,可否看一看您身边的宫人?”
德妃一扭头,脸色黑了下来。
夏洛荻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