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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第27章】天真世外仙(结局+番外)

反派被迫深有苦衷[快穿] 不言归 12060 2024-06-20 10:44:42

“这个故事, 原本要从很久很久以前说起,但想必大家也没心情听,我便长话短说吧。”

穿着一身简素的衣衫、有如浊世翩翩公子一般的燕拂衣, 一开口却有着令所有人都不由得安静下来聆听的力量。

他那双如同工艺品般漂亮的手正握着一枝刚摘下的栀子, 花枝用丝绸手帕细细地裹了,只露出娇嫩的、还沾着清晨雨露的花瓣儿。

“起因是一部可以将内力传承给下一代人的功法,因贪欲和不忿而起的一丝恶念。苏家族长为了从父亲的手中夺得传承的力量, 残害了自己的胞妹苏氏云娘。苏云娘死里逃生,之后诞下一女, 名为许云栀。”燕拂衣道, “昔年的天下第一美人,让百晓生甘愿放弃所有也要护着的女人, 她也诞下了一位女儿,便是你——云出岫, 云小姐。”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一愣,剑仙云出岫横空出世之后, 许多门派的人都调查过她的过去,但却什么都没能找到。云出岫这个人就像是从深山老林里蹦出来的野人一样,没想到她的生母就是曾经在江湖美人榜上昙花一现的绝代佳人。

众人下意识地看向望凝青,却见她抱着琴,面上依旧挂着假面一样清艳的笑容, 似乎不为所动。

实际上望凝青正在心中与灵猫进行着对话。

“许云栀到底怎么了?这人到底有什么问题?为什么要提起许云栀?啊啊啊我要疯了, 这气运之子到底想干什么——”

“冷静点, 灵猫。”

望凝青端的是泰山崩于面前也不改色, 她人虽然回来了, 但这段时间的记忆还在。望凝青是失忆又不是失智, 她觉得过去的自己对各种意外状况的应急处理都很妥当。就算是气运之子要搞什么幺蛾子,她也完全不虚……

“你是想说,她是苏家的外女,所以是为了苏家灭门一案在向江湖讨要说法的吗?”有人隐忍着怒气问道。

“不,恰恰相反。”燕拂衣否决道,“我想要告诉大家的是,苏家当年灭门一事与江湖第一美人许云栀脱不开关系。因为许云栀当年能从山匪的手中死里逃生,乃是受了尚未皈依佛门的慧迟大师的帮扶。之后苏家内乱以及《先天纳星移斗大法》的泄密也是出自百晓生的手笔,蒋家家主亦然,而燕回长老参与此事,则是因为没能习得望月剑诀,意图另寻门道。”

“诸位不觉得奇怪吗?”燕拂衣环视全场,最终,将目光落在了望凝青的身上,“如果云出岫小姐乃是‘白花’,于情于理,于公于私,她都不应该对这几位出手。毕竟就算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也没有对处处照拂自己的恩人下手的道理,没错吧?”

众人闻言,不自觉地点头,他们没有意识到,自己原有的步调已经被燕拂衣充满感情的声音带离了轨道。

望凝青意识到情况不妙,她不知道气运之子在打什么见鬼的小算盘,但这不妨碍她抢先撂摊子:“我不知道许云栀是谁,也没有谁能够当我的‘恩人’。我杀人,只是因为他们该杀,你若要以此来拖延时间,那便大错特错了。”

“谁该杀?谁不该杀?”燕拂衣瞥了被两名望月门弟子押解在一旁的祁临澈一眼,“由谁来决定的?”

“自然是我。”望凝青抢功抢得面不改色,闻言甚至还轻勾唇角,露出了容华公主那拉尽仇恨的冷艳笑容,“别一副很了解我的嘴脸,有道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画虎画皮难画骨,你又怎知我是怎样的人?实话告诉你,是我利用了祁临澈搅乱江湖这滩浑水,原是为了将燕川引出来,却不料当年之事,尔等江湖鼠辈人人都在其中掺和了一脚,如今便是落得这般下场,也不过是贪心不足蛇吞象。”

祁临澈猛然抬头,神情清冷如故,眼神却五味参杂——并不是“震惊且难以置信”,而是“你他娘地在说个啥”。

“剑仙世外来,轻衣不染尘。”燕拂衣作痛心疾首之态,“姑娘这又是何苦?苏家当年旧事,本该与你无关……”

“你怎知与我无关?”望凝青不知道燕拂衣想说什么,但总之一昧抬杠就是了。

“也就是说,姑娘你的所作所为,都是在为苏家复仇?”燕拂衣满脸失望,似乎被人辜负了一腔好意,眼中似有不忿。

望凝青偏了偏头:“不错。”

“姑娘还为此利用了朝廷正一品大官?”

“怎么?我不值得他为我这么做吗?”

望凝青反问了一句,堵得在场所有人一时说不出话。

值,怎会不值?这温柔乡本就是英雄冢,都说美人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更何况剑仙这般品貌,要人生要人死还不是一句话的事?虽说丞相看上去并不是好美色的人,但他这么多年来只闻贪财之名却不见其娶妻纳妾,没准是个对感情格外较真的人?

祁临澈觉得自己有话要说,但是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望凝青已经缓步踱来,将两名望月门弟子的戒备视若无物,看似亲昵地抚上他的脸颊,实际暗中点了他的哑穴:“虽然对你们来说,他所做的事被称为十恶不赦也不奇怪,但你们也应该明白,他对不起你们,却没有对不起南周国的黎民百姓,更没有对不起自己头顶上的乌纱。你们扛着‘为民除害’的大旗,除了让人看笑话以外,没有任何意义。”

望凝青微笑,不知几分真心几分假意:“都是活该而已。”

此话一出,众皆勃然,没有人能接受“你们死伤惨重都是你们活该”的说法,更何况现在的局势在他们看来分明是人为鱼肉我为刀俎。眼看着望凝青三言两语便拱起了火气,燕拂衣又再次问道:“我有一物想让姑娘看看。”

燕拂衣话音刚落,一名蒙面的黑衣女子便捧着一个精致的木盒从外头走了进来,朝着上首的远山侯行了一礼。燕拂衣戴着一双皮革手套,从她手上捧着的木盒中取出了一张卷轴,当着所有的人打开。

“刷拉”一下,那足有一人高的卷轴展开,众人凝神一看,发现那竟然是一张图。

一张,美人图。

卷轴上画着一名容色极美的女子,她姿态端庄娴雅地坐在贵妃榻上,眉宇似有轻愁。一双钟灵毓秀的眼眸好似凝萃了湖光水色,就这么静静地看着画外的人,带着对尘世不易察觉的厌倦之色。

绘图之人显然极擅丹青,不仅描摹出了画中人的皮相之美,也将其烟雨般朦胧缥缈的气质发挥得淋漓尽致。而画卷的下方盖着一面老一辈才能认得的私章,一旁题字“榜一.孤姿妍外净,幽馥暑中寒”。

——这是百晓生亲手绘制的江湖美人图。

虽然神态、气质、意韵皆有所不同,但众人都看得出,画中女子的眉眼与剑仙云出岫足有八分相似。

燕拂衣的故事还在继续:“我曾以为‘白花’乃是身负血海深仇的苏家遗孤,或是丞相为了牵制江湖而缔造出来的谎言。但是我这一路行来,只觉得谜点重重,不止一人在其中故布迷阵,混淆视听。我不甘心被人困在局中,也不甘心被人利用,因此我凭借着一丝线索,理清楚了昔年旧事的因果。因此,我可以肯定,剑仙云出岫不是‘白花’——至少,不是最开始的‘白花’。”

“阿弥陀佛,这是何意?”慧悟大师忍不住出声询问。

“剑仙云出岫剑技惊人,一人便可抵千军万马,如今纵使孤身立于敌营,亦不见半分胆寒。”燕拂衣道,“而众所周知,慧迟大师虽然死于剑下,但大师本人与其小徒皆身中剧毒。云姑娘若是‘白花’,根本没有必要多此一举,下毒后又再次痛下杀手。云姑娘为人如何,我是不敢妄言妄语的,但云姑娘即便不诚于人,也绝不会不诚于自己的剑,用出如此下作的手段。”

“不错。”远山侯附和了一句,在剑之一道的感悟体怀之上,江湖鲜少有人能与他一较长短。

“但用剑之人明明是后来者,却在之后先后杀害了燕回长老,蒋家家主。这些人,都曾经在当年苏家灭门一案中掺和了一脚。”燕拂衣没留给他人插话的余地,又道,“若这用剑之人乃是云姑娘,那显然云姑娘知道苏家旧事,因此先下手为强。可云姑娘并非苏家遗孤,又是许云栀之女——诸位,不觉得其中另有蹊跷?”

确实。原本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杀人者”的身上,不曾深究过其中的缘由,如今经燕拂衣一说,再迟钝的人都咂摸出了不对劲的味道。

苏家灭门,可以说是百晓生一手推动的,而天藏楼继承了百晓生的势力,丞相这才想起要拿苏家旧事来做筏子。百晓生报复苏家是为了许云栀,那为何许云栀之女反而在多年后反过来将恩人通通杀死?隐藏在暗处的苏家遗孤又是何人?为何白衣剑仙骂名远扬只是也不见他现身说法?白衣剑仙的做法也极为古怪,这、这看上去倒像是……倒像是要顶替了苏家遗孤的身份似的?

望凝青眼见众人神色变换,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妙,当即道:“我说过,我根本不知道许云栀是谁!”

燕拂衣眨了眨眼,表情一变,眼中似有狡黠:“这可是云姑娘亲口说的,你不认识许云栀,也不知晓许云栀乃是你的生母。”

灵猫只觉得后背一寒。

“苏家长媳白伊人便是当年的‘妖女’,她在苏家灭门一案中逃出生天,诞下了苏家嫡长的遗腹子。在那之后,她暗中修炼了苏家的《先天纳星移斗大法》,以同样的手段灭了蓝家。四年前,她死在吾父燕川的剑下,一身功力不知所踪,明明神智混沌,却依旧对复仇之事念念不忘。”燕拂衣说着,意味深长地瞥了望凝青一眼,“云小姐年纪轻轻便有如此修为,还曾与吾父交手而不落下风,在下深感佩服呢。”

年纪轻轻便有如此修为……与燕川交手却不落下风……

望凝青愣了,灵猫愣了,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

电光火石之间,望凝青瞬间明白了什么,灵猫也不算愚钝,浆糊一样的脑子转了转,也终于明了了燕拂衣的言下之意。

灵猫震惊地瞠大了猫瞳,难以置信地炸毛道:“他他他!他什么意思啊!神经病!神经病!他难道以为云出岫的绝世武功是白伊人传承给她的吗?啊?!为什么会得出这种结论啊?等、等等……不对……”

灵猫又想到燕拂衣的方才狡黠的笑容,脑子里盘根错节的线好似瞬间找到了绳结所在,一捋就顺。它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随即发出了竭嘶底里的尖叫:“啊啊啊有病啊这个气运之子有病啊!”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燕拂衣已经胸有成竹地说出了自己的猜测:“我原本也是半信半疑,但直到云小姐亲口承认自己对身世一无所知,我才敢确定——当年白伊人诞下了苏家的遗腹子,为了让自己的孩子摆脱江湖纷争,她没忍心让自己和爱人的孩子继承复仇的遗志。为了调查当年之事,她不顾危险找到了百晓生,却无意间得知苏家还有苏云娘一脉尚未断绝,并且苏家惨案与其后人脱不得干系。”

“白伊人并非心慈手软之辈,那时她的武功称得上冠绝天下,与吾父这个江湖第一人旗鼓相当,要杀许云栀本是绰绰有余的事。但她不杀许云栀,却做了让许云栀痛彻心扉的一件事——她夺走了许云栀的女儿,把她当做亲生女儿带在身边,让这个孩子继承了自己复仇的遗志。她要亲眼看着许云栀的女儿杀死自己的‘恩人’,要让许云栀的孩子生不如死。”

“那个孩子就是你,云小姐。”

燕拂衣丢出了一个晴天霹雳,不分敌我,炸得所有人人仰马翻。

祁临澈垂了垂眸,这其实也是他当初心中隐隐约约冒出来的想法,如今被人证实了,他心中有些五味参杂。

就连多多少少知晓内幕的高行远也忍不住瞳孔骤缩,难掩惊诧。他虽然一路帮持燕拂衣调查这桩陈年旧事,但许多事都只是燕拂衣心中的揣测,不能过于轻率地宣之于口。因此乍然间听闻此事,即便清冷如高行远,心中也不是不受震颤的。

这意味着什么?

“云小姐,在你的眼中,我看不见任何的仇恨。”燕拂衣伸出一根食指,点了点自己的眼眸,“有两种可能,一是你被白伊人蒙蔽,以为自己是苏家的遗孤,因此不计代价地为苏家复仇。你留下的白花、抢先出手杀人,都是为了将‘仇人’的罪行布告天下;二,则是你知道自己不是苏家的遗孤,但是你遵循着某个承诺庇佑甚至是保护苏家的遗孤,而那个人,就是原本真正的白花——利用幼子向慧迟大师下毒之人。”

“你是哪一种呢?云小姐。”

望凝青觉得有些无法理解:“你难道没想过这一切都不过只是你的猜测?”

“当然,我既不夜郎自大,但也不会妄自菲薄。”燕拂衣说着,忽而间偏了偏身,看向门外,“因此,我做了一个小小的试探,借用吾父燕川之名,以此引出那位真正的幕后黑手。如果是真正的苏家遗孤,对当年的仇人恨之入骨,没有道理会放过吾父。”

“事已至此,你也不应该继续在幕后看戏了吧?”

“叮铃”——门外传来了悦耳的铃声。

“苏家最后的天才——苏小姐?”

轻薄灵动的纱衣,如烈阳下叆叇飘浮却始终未曾淡去的薄雾,携带着馥郁的芬芳,悄无声息地刮进了寺庙的大堂。身后跟随着四名信女的魔教圣女还是那身圣洁的、富有异域风情打扮,白纱蒙面,只露出一双盈盈带笑的眼,仿佛有华彩在她眼中溢散。

月时祭往场中一立,除了个别人士以外,其他人无不如临大敌。这段时间以来,拜月坛小动作不断,与日渐式微的江湖多有摩擦,隐隐有入主中原的野望。中原正道虽然不怵拜月坛,但也对它发展的势头多有忌惮。他们之所以如此尊敬远山侯,除了爵位和实力以外,也是因为目前江湖各大门派元气大伤,所有人都指望着远山侯能够挑起大梁,与拜月坛相抗。

“这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月时祭笑意盈盈,明明是同样的一身白衣,她与云出岫却仿佛月亮的正反两面,一仙一妖,极为殊异,“本座虽然不惧污名,但也没有上赶着挨骂的兴趣。有人想当靶子,自然就随她去。”

“倒是你。”月时祭眸光流转,落在了燕拂衣的身上,抿了抿唇,唇角的弧度也有几分晦涩的深意,“我没想到你会为了她来为难我。”

月时祭这话说得委屈,仿佛被情郎冷落的怀春少女。

但若是细思月时祭与燕拂衣之间的恩怨,却只让人觉得毛骨悚然。白伊人死于燕川之手,燕拂衣的母亲也间接死在白伊人的手上。他们之间的纠葛发生在那么久远的以前,甚至月时祭如今会站在这里,怀抱的也是一腔对燕川的杀心,可她还能若无其事地笑着,笑容里掺杂着几分真心、几分假意。燕拂衣曾经觉得这样的她很有魅力,因为她是唯一让他看不透的女人。

需要让人去猜的女人,本就有着不可方物的美丽。

“你知道云小姐是许云栀的女儿?”燕拂衣反问道。

“不知道,但是我不意外她会是许云栀的女儿。”

月时祭意味不明地笑着:“我的娘亲城府极深,又有手段心计,她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我并不会感到意外。只要能达成自己的目的,她甚至能隐忍多年,对着仇人的女儿笑脸相迎。她甚至可以将许云栀的女儿视如己出,用真心换取真心。慧迟那老不死的,我给他下毒之后想听听他死前会说些什么,没想到却碰见了有趣的一幕。他对着云妹妹喊云娘,就这么死在云妹妹的剑下,云妹妹却连眉头都没动过一下。”

“说来也好笑,慧迟这人一辈子都想做好事,却偏偏总是迟了那么一步。苏云娘如此,许云栀也是如此,他也没想过自己在竹林种下的栀子花,有朝一日会被云妹妹刺进他的心口吧?我本以为云妹妹是哪里来的有趣的妙人,却没想到在望月门武道大会之上,她再次抢先痛下杀手。那时我就明白了,她的目的和我是一样的,她是娘亲为了保护我而立的靶子,也是供我向仇人报复的工具。”

月时祭说得轻描淡写,高居上座的慧悟大师却是眉头一颤,他双手合十念了一句佛语,只道“罪过,罪过啊”。

一种莫名的感伤淬不及防地袭上心头,那种无法言说的悲哀像一点点漫过杯沿的水,将人浸泡在一片窒息而又缄默的水泽里。

有人忍不住用眼角的余光偷偷觑着场中的另一片白衣,忍不住思量这个人如今会是怎样的表情?是震惊的?愤怒的?还是一如往常那般淡漠,只是有一点小小的、难以掩藏的伤心?他们忍不住去想这些本该无关要紧的事情,甚至在心底的深处滋生出一丝丝怜人的痛惜。

想想看吧,一个强大的、恣意的、难以匹敌的人儿,却有着那般绝望、伤怀、无可挽回的过去。

她一尘不染的白衣被恶人践踏,稚子般纯粹的心意被抛进了污浊的泥水里,甚至在多年之后的今日,仇人还站在那里温柔带笑地说出如此残酷的过去。弱者的悲苦会让人心生怜悯,但强者凄楚的往事,却会让人生出虚假优越的同时萌生出近乎宽恕的爱意。

然而,望凝青不懂这些,她只觉得莫名其妙极了:“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我师父是名男子。”

灵猫也大声尖叫:“就是就是!你们别给她胡乱加戏!明明是没有的事情!”

月时祭闻言,转头看向望凝青,眉眼微悯:“云妹妹,我知道这让你很难接受,但是——音律之道,本就是苏家的不传之秘。”

望凝青神色一顿,猛然偏头看向自己肩膀上目瞪口呆的灵猫。

月时祭看着望凝青,就像看着一个不愿相信自己被父母抛弃而苦苦寻找借口的孩子,连声音都放得那么柔,那么轻:“我对云妹妹的身份本也只是猜测,但在那昆仑山上,云妹妹以琴音破除了我的涤魂铃,我便猜出了云妹妹和我娘亲之间的关系。云妹妹不想听,我便不说了,但我还是想对云妹妹为我所做的一切表示感激,毕竟——”

月时祭妩媚的眼眸扫过在场的所有人,声如莺啼:“毕竟,那三个人确确实实,是死在云妹妹的手里。”

曾经的蒋家子,如今的蒋家家主蒋东陵从一开始便坐在一旁沉默不语,此时听完月时祭的话,他握着搪瓷杯的手却忍不住攥紧,咔地一声将杯子捏碎在了手里:“妖女!你们祸乱江湖、杀人无数,如还残害正道天骄,妄图摧毁剑仙令我中原正道折损一名天骄!你们为此筹谋多年,怕不是早有剑指中原的野心!其言难恕,其心可诛!”

望凝青微微瞠大了眼眸,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向蒋东陵,只觉得这人莫非脑袋有病。

她可是杀了他的族叔,就算情感上并不亲密,但比起外人,总归有着一份血缘之亲。

让望凝青没想到的是,蒋东陵此话一出,附和者居然为众:“是极,是极,你们拜月坛狼子野心,妄图挑起中原大乱,以此一统武林。”

“剑仙出身不凡,根骨过人,本该是正道天骄、武林魁首!你们母子两人早年看出她的潜力,便想让她死于摇篮,真是好生歹毒的心肠!”

“云小姐,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望凝青决定收回前面说蒋东陵脑袋有病的话。

因为她现在怀疑在场所有人都脑袋有问题。

难道真的如她所说,他们就那般害怕与她为敌?害怕到自欺欺人、乱寻借口,也要将她的立场改变?

望凝青想不明白,她真的想不明白,她虽然鲜少与他人接触,但自认对人心有一番独到的见解。在她看来,即便她真的有难以言说的苦衷,在日积月累的仇怨和愤懑之下,总会有人选择“感情用事”,毕竟这世上,一颗心能摆得稳稳当当不偏不倚的,终究只是少数。

这是其一,其二,音律之道与苏家功法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非常确定云出岫的师父是名男子,还是个行事作风讲究到一定境界的古怪老头,不然也养不出云出岫这般看似不拘小节实际气质高雅的孩子。要说传功,师父临终前的确有给云出岫传功,但那内力对于云出岫这样的武学奇才来说不过是锦上添花,绝没有醍醐灌顶白日成仙的功效。

话虽这么说,但望凝青也清楚,自己眼下是说什么都没用了。他们已经认定她的“苦衷”,月时祭更是铁口直断直接把她板上钉钉地拍在了“白伊人为女儿立的靶子”上,便是她巧舌如簧,他们也会认为她不愿接受自己不被爱的事实而在牵强附会罢了。

她是许云栀的女儿,这本身就逆转了她原本“为苏家复仇”的立场,同时也让她杀害慧迟、蒋旭、燕回三人的罪孽变得模糊。虽然往事已矣,但当年之事说白了也是冲冠一怒为红颜,这些人多多少少都对苏云娘、许云栀怀有爱慕之情,英雄为美人而死,在江湖上是何等浪漫的事?即便是亲朋,也不好对他们钦慕之人的孩子下手,因为谁也不知道那些死去的人心里有没有恨。

见望凝青沉默,燕拂衣冷峻的神情顿时一软,又露出昔日带着几分清爽的少年意气:“云小姐,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望凝青抬头,冷然道:“住口,你们够了没有?自顾自在这里‘宽恕’我的罪行,你们觉得很有趣?我是对是错,是你们能随意评说的?”

燕拂衣心头一紧,以为她钻了牛角尖,忍不住大声道:“云小姐!冤冤相报何时了?”

“冤冤相报何时了,我不知道。”望凝青拔剑出鞘,“但我知道不报,就绝对了不了。我说过,祁临澈没有对不起南周国的百姓,没有对不起他头顶上的乌纱。我也一样,我没有对不起自己的剑,没有对不起这片天下。倒是你们,我杀了人,你们却自顾自地‘宽恕’了凶手,你们对不起那些死去的人。立场不同,恩怨相抵,你们扪心自问,自己可对得起自己的心?”

望凝青的语气并不尖锐,话语甚至称得上平和,但那一字一句钻入他人的耳中,只让人如遭雷击,羞愤得五体投地。

众人眼中的痛惜、怜悯都随着她的话语一点点地消散、淡去,他们终于回味过来,不管剑仙云出岫有着怎样凄楚的过去,她依旧是当之无愧的强者,有着所有人都难以企及的、坚不可摧的剑心。强者不需要弱者的宽恕,更不需要弱者的怜悯。

这片江湖,没有对错,只有恩怨。无论输赢,都不过是成王败寇而已。

燕拂衣紧攥的手缓缓松开,他明白了对方的言下之意,想明白的瞬间,燕拂衣忍不住倾吐出胸腔内的郁气,就连因月时祭而起的隐怒都如烟云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簇炽人的火,在心肺间燃烧,烧得四肢百骸热意滚烫。

他忍不住拔剑出鞘,二指拂过雪亮的青锋,眼中似有雪光闪耀:“你本可以顺水推舟,免得一身腥糟。”

“杀人者人恒被杀,连承担这些的觉悟都没有,我根本不会动手。”

燕拂衣长叹了一口气,只觉得豪气干云:“如此,你也算得上坦坦荡荡,我尊重你。”

“……?”望凝青沉默半晌,委婉道,“你有病?”

望凝青跟燕拂衣打了起来,燕拂衣敬她敢作敢当,下手毫不留情,望凝青心里也憋了火气,一招一式都奔着要害而去。然而今时不同往日,燕拂衣气运加身,正处于巅峰时期。此时反角衰败,大势已去,那些消融的气势和运道都朝着燕拂衣席卷而去。他人看不到,望凝青和灵猫却看得一清二楚,她哪里是在和燕拂衣比剑?她分明是在与天道、与自身的命运对抗。

磅礴浩瀚的气在此地汇聚,最终拧和成两个巨大的漩涡,在望凝青和燕拂衣的刀剑相触的瞬间凶猛地撞在了一起。

也是在这一刹那,望凝青这才明了为何灵猫会对燕拂衣有这么高的赞誉。虽说剑道并无高下之分,但同样是以“月”为意向的剑法,望凝青的剑写满了一往无前的孤绝,燕川的剑铭刻着兼济天下的慈悲,可燕拂衣的剑,却刻满了人世寒凉、阴晴圆缺。

他有很多位师长,从一无是处到如今的博采众长;他遇见过很多人,既有缘分也有业障;他经历过人生至喜,经历过人生至暗,那是他的寒来暑往,秋收冬藏。所以他的剑也一样,望凝青的剑是她自己,燕拂衣的剑却是那些出现在他生命中的万千过客。故而其剑势千变万化,毫无条理,上一秒柔风煦日,下一秒雨晦风潇。

一如他们人生的写照。

望凝青心知,眼下的境况叫作“借势”,她在借祁临澈的运势、南周国的运势,去向天道截取一线的生机。气运之子代表天道,她代表的便是逆天而行的问道者。问道者的一生都在探寻天道轮回、四时流转,顺天而为不过是为了寻找大势之下的一点机缘,以此突破自身的桎梏。问道者钻研顺天之理,做的却是逆天之事,而现在,那个破镜的机会就在咫尺之间!

在被天道运势的洪流淹没的瞬间,抓住那一角固定在河中的礁岩。

望凝青刺出了极为辉煌的一剑。

那几乎要贯穿天地的雪亮剑光,如秋日时分斜斜照下的残阳,如东方初晨破晓而来的曦光。

那光芒是那般的耀眼、那般的明亮,燕拂衣瞠大了眼眸,却还是被这光逼出了泪水,一片模糊的视野中连持剑之人的身影都捕捉不到。

完了。燕拂衣心想,剑仙不愧是剑仙,吾命休矣,毕竟人与仙之间又何止是天壤之别?

眼看着燕拂衣就要丧命于望凝青的剑下,千钧一发之际,燕拂衣竟然硬生生地动了起来。他扬起了手中的剑刃,竟在无意间摆出了与望凝青一般无二的姿态,彻底放弃了防守,空门大开,就这么以一往无前之势,刺出了同样耀冠寰宇的剑光。

望凝青看着迎上自己剑刃的少年,眼中闪过一抹异色,她心想,这可当真有趣,她竟然也会有成为他人剑道枢纽的一天。此时的燕拂衣就好比另一个望凝青,他的剑道上竟染上了属于望凝青的冷。

想到这,望凝青福灵心至般偏了偏头,望向了一旁的祁临澈。经历了这么多波折,她已是牢牢地攥住了所有人的目光,让人淡忘了罪魁祸首丞相的存在,但他还是抿着唇,专注的看着她的方向,眉宇还拧得死紧,不得开怀的模样。

两人目光对上的瞬间,祁临澈的神情立时就变了,又惊又惧,带着无处安放的惶恐以及痛意,张嘴却没能喊出声来。

“刺啦”——是剑刃刺入皮肉的声音。

望凝青和燕拂衣的剑同时贯穿了对方的胸膛,不同之处在于望凝青在最后关头偏了偏剑刃,刺穿了燕拂衣的肋下,而燕拂衣的剑却不偏不倚,正正洞穿了望凝青的心口。

如果她没有回头,那这场比试应当是以正道的两位天骄双双陨落为下场。

一击得手,燕拂衣也怔在了原地,他冷汗淋漓,握剑的手不住地颤抖,却不知为何好似感觉不同痛楚一般,双眼死死地盯着望凝青。

“为什么……”

望凝青没有回答,她的唇角沁出了血迹,即便如此,她的神情依旧淡然得吓人,透着一分不甚明显的孤意。

“到此为止,再不亏欠。”

众人听她说完,便松开了持剑的手,如同崩塌的雪山般直挺挺地倒下。

场中陷入了死亡一样的寂静。

没有人想到,那惊绝红尘的白衣剑仙会这般陨落,带着不曾倾诉的苦衷,带着让人渴望探究的秘密。

——没有人知道她最后为什么会回头。

——正如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没有杀死燕拂衣。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令人咀嚼不出滋味,但是看着她倒下的瞬间,窒息的感觉却同时袭上了所有人的心口,不知缘由。

就连始作俑者的月时祭,都不由得愣在了原地。

——好似一曲悲歌戛然而止,只余下似有若无的痛意,荡气回肠。

【第28章】番外.细雨湿衣看不见

剑仙云出岫死了,死在燕川之子燕拂衣的剑下。

一场针对奸相的讨伐最终虎头蛇尾地落下了帷幕,江湖人没能如愿让丞相签下罪状,因为就在他们为剑仙的身陨感到震撼之时,朝廷的军队已经包围了他们的据点。年少的皇帝罕见地强硬了一回,成立不久的金缕衣也倾巢而出,迫于局势以及理法,各大门派不得不含恨收手,与朝廷签立了在他们看来完全是丧权辱国一般的协议。

这成了金缕衣立威的基石。

在那之后,少年天子行弱冠之礼,正式从丞相的手中接管了权利。天子亲政,上位后的第一件事便是不顾世人的非议,将丞相为国为民所做的一切公布于众。天子初露锋芒,杀鸡儆猴的对象竟还是让朝廷头疼了好几代的江湖,这份功绩不得不令朝臣刮目相看。可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丞相立下大功、必将更得天子青睐之时,曾经汲汲营营的奸相却做出了一件让世人大跌眼镜的事情。

丞相辞了官,理由是告老还乡。

天子看着年轻俊美、不足而立之年的祁相,又看了看那些倚老卖老、至今还不肯离开朝堂的老臣,气得当堂将折子打了回来。丞相上奏几次,他便打回来几次,打到后来其他臣子的眼都红了。开国至今,哪位臣子能被皇帝这般挽留?便是那位开国元勋远山侯的折子都只是被打回来三次,要知道皇帝的“挽留”可是能被写进史书的荣宠,而祁相的折子,足足被打回来五次!

都说事情可一可再不可三,第五次后,满朝文武都知道曾经最爱锦绣繁华的丞相,如今是去意已决,不恋权势了。

“可这又是为何?”有人奇道,“丞相出身寒门,曾自嘲过自己虽是文人,却无文人视金钱如粪土的风骨,因为穷过苦过,所以害怕。”

话虽这么说,但当初大家都以为这是丞相给自己私收贿赂找的借口,丞相也从不掩盖自己对金钱的喜爱,如今为何转了性子了?

特意进京参加天子弱冠礼的远山侯听见了众人的揣测,冷着一张脸,没有与他人交谈的心思。他罕见地换了一身玄色蟒袍,衬得他本就俊气的五官愈加气势迫人,只让人觉得尊贵非凡,不敢高攀。有人与他擦肩而过,俯身行礼,一抬头却被他的表情冻得够呛。等到远山侯走远了,那名官员才忍不住搓了搓手,嘀咕着远山侯看上去比以前更加不近人情了。

“侯爷以前就不是什么热络的人吧?”

“欸,不一样,不一样。以前侯爷冷归冷,但好歹还有点人气,如今啊,连那点子红尘烟火的气息都没了。”

那人听罢便笑:“没人气?怎么个没人气法?莫不是成仙了不成?”

“你闹呢?那样的云上人,哪里能跟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一样。”臣子笑骂,转而道,“仙啊,都说山不在高,有仙则名。”

说着说着,那人想起了什么,摇头晃脑地唱了起来:“恐是天仙谪人世,只合人间十余岁。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彩云易散琉璃脆啊……

风拂起宽大的衣摆,在空中飘飘扬扬,像宣纸上留下的一笔浓墨,力透纸背。

……

高行远在院中练剑的时候,发现了蹲在墙头之上垂头丧气的燕拂衣。发现自己被高行远发现了,燕拂衣便抱着脑袋远远做了两个磕头的动作。那么狭窄的落脚地,也难为他还能这般耍猴戏。高行远这般想着,却是迈开步子朝着他走去。

“你在做什么?”高行远问着,手习惯性地抚上了腰间的佩剑,拇指拭了拭剑柄,“若你还是为致歉而来,大可不必。你并不欠我什么。”

高行远这般说了,燕拂衣却满脸绝望,他看了一眼高行远的腰侧,那里挂着两柄佩剑。一柄是武道大会的彩头“朝拾”,剑身刚直、厚重;而另一柄剑却恰恰相反,纤细,锋利,剑柄与剑格之上都纹着花草的图样,很是精致漂亮。

这样的一柄漂亮的剑挂在远山侯的腰间,旁人见了只觉得古怪,但燕拂衣不这么觉得。他觉得再适合不过了,因为他知道这柄剑原本属于谁,也知道高行远的腰间为什么会佩着一柄属于别人的剑。而这天下除了那个人,还有谁的剑能挂在远山侯的腰间呢?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只这一点,燕拂衣觉得自己不管磕几个头都不够,他是高行远的发小,自然知道远山侯这一脉的人欲求寡淡,一生或许只有一次机会能够遇见那个能让自己心动的人,“江湖与朝廷的事已经了了,但祁相的事还没完,他辞官离去,日后少不得被江湖人寻仇,失去朝廷的保护,他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罢了。”

高行远负手而立,神情淡淡:“哦?这与我何干?”

“你大可劝劝他。”

“掌控武林,那是你这个盟主的责任。”

燕拂衣唉声叹气:“你可别为难我了。”

不久前,燕拂衣被江湖各大门派推举成为了武林盟主,这名号虽然听着好听,接手的却完全是个烂摊子。各大门派都意识到如今的朝廷对江湖是磨刀霍霍,他们不甘心衰败,却又敝扫自珍,不愿当出头的鸟儿。燕拂衣虽然也称得上良善,但绝不是好欺辱的性子,自从成为了武林盟主之后,便是整日与那些老狐狸们斗智斗勇,没有一个消停的时候。

而眼下江湖的境况实在算不上好,拜月坛那边摆明了想要向中原传教,中原武林式微。远山侯这个爵位的职责本来就是抗击民间势力,但月时祭野心勃勃、心狠手辣,谁也不知道这个极有魄力的女人会做出什么事情,因此都忌惮不已。高行远欲求寡淡,不爱理事,燕拂衣虽然聪明,却不爱玩弄权术,这种情况之下,如果祁相还在,那一切问题都将迎刃而解。

“你多虑了,陛下不会让那人离开的。”高行远转身,缓步走回院中,“只是这个人,本应该在那时死去了。”

所有的身前身后名,所有的赞誉与荣华,本就不应该属于一个已死之人。

祁临澈本不该活下来的,更不该在皇权尚未集权之前便洗清了身上的污名。他这样的人,本就是先帝为天子准备的一柄刀,为天子杀人,为天子开路,直到最后钝了、锈了,才会被仁慈的抛下。他是天子大刀阔斧改革后的挡箭牌,是商鞅变法后车裂而死的商鞅。

但是有一个人,代替他死去了。

“他本该死去,可他偏偏活了下来,所以他想归隐山林,淡入江湖,去走云出岫该走的路,去过云出岫想过的一生。”

——而不是祁临澈应走的路,祁临澈应有的一生。

在那场决战中戛然而止的,不仅仅只是一首属于剑仙的悲歌,还有一位奸佞之臣的穷途末路。

月明风清,万籁俱寂,远山侯让侍女温了两壶酒,供人借酒消愁。

“我其实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做。”燕拂衣喝了酒,也只有喝醉之后,他才会在他人面前说起那个人的事,“我这么努力地查明真相,并不是为了逼她去死。我只是不希望她一错再错,不希望她一直活在别人的谎言之中,明明……明明她可以拥有更光辉的未来。”

高行远抿了一口酒,晃了晃酒杯,看着天边的明月倒映在自己的杯中:“你在最后的决战中领悟了她的剑意,那你应该明白,她是朝闻道夕死可矣,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她明白,只有自己死了,祁临澈才能活下来。”

江湖也好,朝廷也好,这天下需要一个人的性命,去堵住悠悠众口。

“我知道,我知道……”燕拂衣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他瓮声,喉咙哽咽了一瞬,“我只是觉得,这样的一生……太苦。”

“太苦了,哥,真的,太苦了……”

如果她只是一个单纯无知、受人蒙蔽的女孩,那见惯了世间不平之事的燕拂衣还不至于为此耿耿于怀。他或许会为她的不幸感到怅惘,为她的愚钝与死亡悲叹,却不至于每每回想起来都觉得苦涩难捱。

燕拂衣其实已经有些记不起当日的情景了。

他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在千钧一发之际刺出那决定胜负的一剑,只记得自己在那一瞬间变成了另一个人。那个人对道的执着像寒冬腊月时节腐骨的冰冷,直钻四肢百骸,在骨髓中扎根。那种执着在燕拂衣变回自己以后依旧为此胆寒不已,他想起那个人,就想起了年幼时无意间塞进嘴里的莲子,莲子的芯没有挖掉,苦得他哇哇大哭。

“她是懂的,她心里都明白,可她知道了也还是要去做,因为她不愿将过去的自己全盘否定。”

一个意志清醒的人,在知道事不可违的情况下义无反顾地踏入了火坑,在烈火灼身、尸骨成灰的痛楚中,她甚至没有流泪。

她有回头路可走,但她不愿回头,因为她说过,她人生中的每一个选择都无愧于心,所以她不能回头。

可是最后的最后,她还是忍不住回头了,回头看了那人一眼,就像即将死于九重天雷之下的仙人最后回眸,再看一眼自己的人间。

这样的一生,乍看之下只让人觉得麻木,但细品一番,却是越嚼越苦。

“这世上怎么会有云出岫这样的人?”燕拂衣醉了,醉了就大着舌头、拍着高行远的肩膀胡言乱语,“嗝,哥,你、你憋难过。媳妇儿没了,还能再找,大不了就、就单着,俺,俺也陪着你单着,毕竟、毕竟都是我的错。”

燕拂衣说着说着,不堪重负一般弯腰将脸埋进掌心,弯弯的脊梁像拱起的虾米。

高行远晃着杯中的酒,出神地望着天边的明月,耳边是孩童一般细碎低弱、却痛极哀极的泣音。

他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母亲被贼人逼死的那一天,平日里心大爱笑的母亲抱着他,亲了亲他的脸蛋,将他塞进师父的怀里。他举着母亲亲手熬的麦芽糖,嚼得牙齿都黏在了一起,母亲摸着他的后脑勺笑着说吃慢点吃慢点,等你把牙齿粘掉了,有得你哭的。

后来母亲死了,他真的哭了。他发誓以后绝不会让母亲的悲剧重演,就算不能挽回一切,他至少要成为苦难与悲剧中唯一的慰藉。

云出岫死了。

她的剑被高行远配在腰间,琴被祁相带走,而她的一生,却写成了燕拂衣最后一式的望月剑。

那个纯粹的、一往无前的白衣剑仙,用一颗赤忱、明净无暇的心去面对这个世界,最后却在阴谋诡魅伎俩之下落入万劫不复之地。她太过坦荡,也太过纯粹,她知道自己拔剑出鞘,便是负担起他人生命的重量,所以哪怕代价是死亡,她也无愧无悔。

如普照世间的皎皎明月,照得大地污秽不存,照得黑夜自惭形秽。

“她这样的一生过得很苦,她不知道自己过得很苦这件事情……也很苦。”

高行远没有接话,他仰头举杯,饮尽杯中明月。他拔剑出鞘,趁着酒兴,舞了一曲易水。那柄纤细的剑斩出一泓明净的月色,剑穗上挂着的两颗文玩核桃咔啦作响,好似有人为他迎风伴曲,拂落满庭辛夷。

她死的那天,他没有为她落泪。

云出岫之于高行远,是琉璃,是彩云,言之心悦太过轻佻,谓之深爱太过沉重,无从落笔,也无从说起。

“她死后,你与以往没什么不同,依旧闲听细雨,静观落花。”

高行远闻言,罕见地笑了,他垂眼,眸中浮冰碎雪化去,平淡掺杂如许温柔。

“她是我的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

【番外.细雨湿衣看不见(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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