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过了很久之后, 久到他都已经变成了付思远，杨灯楠都没有想明白，为啥那天他好心地给廖斐指了个提示, 廖斐却在脸色青白地站起身后，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正如他始终都不知道，在同一团队的玩家之间, 在提醒之外，还有一种很基本的互表善意的方式，叫做“前方高能预警”。

无论如何, 他还是得到了一份来自廖斐的感谢。杨灯楠无所谓地点了点头，对此并不是很在意。

根据杨灯楠的记忆, 这道题应是对应当前时间点的。玩家需要先解出这个时间, 再根据这个时间和公车的时刻表, 决定是否要走出站台, 搭上正在停靠的公交车。

如果解题错误, 或是没有成功解出小人图案的含义，玩家很有可能会选择错误的公交车。这就意味着，他们会直接按照站牌上对应的死法死去——而最坑人的是，一旦玩家看到了小黑板上的数学题，他就会失去看到站牌上时刻表的能力，只能凭借对时刻表的记忆来判断当前时间对应的公车。一旦记忆出现误差, 那就很可能导致错判, 进来招致死亡。

还有一种可能就是, 玩家会因为不确定自己的记忆是否可靠而犹豫不决, 因此错过上车的时间。而在这个站台，两辆相同的车出现的时间间隔，绝对大于一小时。

这也是为什么杨灯楠让廖斐坐进站台，而自己只在旁边站着的缘故——这样即使廖斐已经看不到时刻表了，他还能继续保有看到时刻表的能力，能继续为之提供信息。

而且，他既不是正常入场的玩家，也没有车票。杨灯楠自己也不确定，如果他坐进站台，是否能顺利看到那道写在小黑板上的数学题。所以，也没必要浪费那个时间了——虽然廖斐看上去也不像是能解出来的样子，但正确辨认并将之默出来的能力，她应该还是有的。

虽然很麻烦，但自己帮着解一下就是了。毕竟自己好歹也是她召唤出来的“道具”……

杨灯楠一边想着，一边往廖斐的方向看过去，只见她果然已经拿出了纸笔，正在默写刚才看到的数学题。

杨灯楠暗嗤了一声，自觉地走上前去，却见廖斐转眼就拿着写好的纸条背过了身，挥手叫来付思远。

她直接将写好的题目交给了他，动作那叫一个驾轻就熟。

“……”杨灯楠默了一下，若无其事地放下了伸出的手，正想说些什么，忽见廖斐转向了无光。

“不好意思，你刚才要说什么来着？”他听见廖斐这么问道。

“嗯，我刚刚是想告诉你，这个车站的题，其实你不用费很大心思的。”无光轻声答道。

“我们店里有一位常客，他是这几条公交线路的司机之一。”

……店？

无意中听到两人对话的杨灯楠若有所思地抬起了眼皮。

好像之前也有听廖斐和那个怪物提到过，她似乎有家便利店还是什么的……不过这店究竟是做什么的？

杨灯楠有些好奇地侧过了头，跟着便听廖斐道：“我天，这都可以？无光你也太强了……诶，等等，这是已经谈好的吗？报酬是什么？优惠券？”

“这倒不是。”那个名叫无光的女鬼温言回道。

单凭肉眼观测，杨灯楠就能看出她的能力绝对不低，品种可以分到厉鬼一类。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对廖斐却表现得很温和，也很有耐心，甚至还有点尊敬。

“他常来店里买东西，对我们的运营模式很好奇。我曾向他透露过，你有在副本间搞物流的想法，目前也正在想法设法解决门店的供货问题。他听完后，对此表示很感兴趣，一直都想找你聊聊……”

无光语气平静地说着，杨灯楠听完却是一头雾水——说实话，在这游戏里，已经很少有什么能让他一头雾水了。

……他知道自己和廖斐不是一根时间轴上的。真要说的话，现在的“他”进度可能要比廖斐领先好几年。可这最多也就是几年而已……

这几年里是游戏是又出什么重大更新了吗？为什么他现在连一个NPC的话都听不太懂了？

杨灯楠的眉头不由自主挤了起来，下意识地朝着廖斐看了过去。却见廖斐正侧对着他，一手曲起轻扣着下巴，面露沉吟，嘴角却是微微翘着的。

“他那边是什么情况？有什么诉求？你先给我透个底。”她低声对无光道，说话时眼神专注，神采奕奕，背脊挺直，眉眼自信，看那架势，倒像是见惯了这种事的。

“他打算什么时候谈这事？我这边肯定是愿意和他谈谈的，不过我得先完成副本任务……”

她说着，眸光一转，不知是又想到了什么，整个眸子忽然亮了起来。

跟个博美似的……杨灯楠默不作声地想着，不自觉地提了提唇角。

他回忆起廖斐刚才自站台内站起后怒瞪向自己的神情，更是暗暗点头，越发觉得这个比喻贴切。

就在此时，他忽似是察觉到了什么，蓦地转过了身。

只见付思远正站在他身后，眼神冰冷地望着他。

对于这个怪物，杨灯楠始终是抱持着警惕心的。见他毫不掩饰的排斥，立刻本能地往后退了半步，防备地举起了手。付思远却只是淡淡瞟了他一眼，跟着便拿着那张纸，越过杨灯楠，直直朝着廖斐走了过去。

“斐斐。”他一边轻声叫着，一边挥着手里的纸张，“题……”

“诶？已经解出来了吗？好快！”廖斐循声转过身来，还没接过纸片就先夸了一句。杨灯楠在旁听着，嘲讽地扯了扯嘴角。

“挺慢的其实。”他说。

廖斐接过纸张的动作一顿，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就在此时，忽听无光低声叫了起来。

“老板，就是他。他过来了。”

廖斐闻言，忙转过头去，只见一个鼓着肚子、满头是血的灵体正急匆匆朝这边赶来。

“廖老板是吧，幸会幸会。”他一到场，就先冲着廖斐伸出了手。廖斐低头看了眼那只血肉模糊的手掌，嘴角不易察觉地抽了一下，很快便被纠正成了一个完美的弧度。

“您好。叫我廖斐就行。”她说着，强迫自己从那只血手移开目光，并将自己的手握了上去。

“不好意思，我刚刚正在您的店里午睡，错过帮忙的时机了……呃，听说您需要乘车？请问您车票上的号码是什么？……不不不，不用给我看，您报给我就行，您给我我也是看不到的。”

廖斐点了点头，将自己要乘的公车线路报给了他。那司机点了点头，又指了指站台：“您去那里坐过了吗？坐进去的话，能找到一个关于时间的提示。我需要您把那个时间也报给我……”

“有的有的。”廖斐立刻将付思远解出的题目递了过去。司机看了下纸片上解出的答案，又低头思索了片刻，笃定地看向廖斐：“那你要坐的那班车还要等一个半小时才会出现。但我可以适当地帮您调整下，让您提前半个小时出发。”

“那也就是说，我还需要等一个小时……”廖斐眼眸轻转，唇边的笑意加深了一些，“既然这样，那我就先去店里等着好了。听无光说，您对我们的运营模式很感兴趣是吗？我们正好可以好好聊聊这个事……”

她边说着，边与那灵体一同往外走去。无光沉默地在旁领路，付思远则自觉跟在了廖斐的斜后方，如果一个保镖一般。

剩下杨灯楠，站在马路边，半是困惑半是好奇望着廖斐对着灵体侃侃而谈的身影，片刻后，嗤地一声笑了出来。

“有意思。”他喃喃着，脚步轻快地跟了上去。

*

无光所负责打理的那家门店——准确来说，是居民楼，距离车站拢共不过几百米的路程，很快就到了。

因为之前就听过无光的描述，所以廖斐本身并没有对这栋建筑物抱太大的期望——道格拉斯之前也提起过，这是一栋废弃的居民楼，里面偶尔还有会孤魂野鬼寄居，换句话说，这就是栋标准的鬼屋。

因此，在看到那栋阴森森的、灰蒙蒙的，墙体有些开裂甚至还有些毁坏的五层建筑物时，廖斐的内心还是相当平静的。

不管怎样，底楼的商铺还是打理得相当不错的……走进店内的廖斐如此评价道。

这句是大实话。无光将店面收拾得十分整洁，店内设有货架、收银台，还有几套桌椅，看上去就和普通的快捷便利店差不多。墙上还挂有好些骨头和头发做成的装饰，虽然廖斐不太欣赏得来，但估计那些顾客应该是喜欢的。

这栋楼是临街楼，整个一层都是底商。不过目前投入利用的就只有这个铺面，以及邻近的两间商铺——

廖斐曾建议无光利用楼里空屋多的特质，多开发一些衍生的功能，比如休息室、棋牌室、小型会议室之类的。无光从善如流，将隔壁的商铺开辟出来，一间供人休息，一间给人打牌，但其它的房间，就暂时没心力去收拾和安排了。

在这栋临街楼的后面，还有很多同小区的住宅楼。廖斐猜测，那些同样阴气森森的住宅楼里应该也是有鬼魂栖息的，这就很好解释，为什么店内的人气……或者说鬼气会这么高了。

廖斐进屋时，好些灵体正坐在店里聊天。而透过墙壁，她还清晰地听到了隔壁传来了“王炸”的欢呼。

“这个片区的NPC，一般都比较闲。”领着廖斐进门的无光好心解释道，“那些比较凶，或是比较有事业心的，都会聚集到云鼓商业街，或者是玩家的初始降落地点去了。”

而倒点车站附近，因为本身就有迷雾红虫和时刻表两种强致死方式，能轮到NPC出面的地方不是很多，最多就是对付一下正在街上游荡或是正在等车的玩家，这类玩家又比较少出现，毕竟大部分都死在了迷雾和谜题里……

所以驻扎这个地区的NPC，普遍比较闲，也比较咸。

我说呢，怎么一个两个的，还那么有闲心帮着找人……廖斐默默想着，转头看向无光：“今天有帮忙的那些客人，可以适当给点优惠……哦，对了，付思远说，你有答应给他们优惠券？”

“优惠券？嗯，差不多。”无光点头道，“除了优惠券，他们其实更喜欢免费打牌的券。他们都很喜欢来这里打牌……”

话音未落，又是一声尖啸从隔壁传了出来，如怨如诉的声音中夹杂着一丝兴奋的颤抖——“四带二，我赢了！”

廖斐：“……”

不行，等等还是得和无光说一下，棋牌室还是得挪到楼上去。有人气是好事，但这也太干扰正常的消费体验了。

杨灯楠倒是挺有兴致，还绕到隔壁去现场观摩。廖斐也没管他，让无光帮着在二楼安排了一个空的房间，先和那位司机先生谈生意去了。

而就在杨灯楠饶有兴趣地坐上牌桌没多久，廖斐就再一次回到了一楼。

她进屋时，杨灯楠正面无表情地甩下一对三，迅捷而轻松地解决了整场战斗。察觉到廖斐望向自己的目光，他在扔完牌后便慢吞吞地站了起来，朝着她走了过去。

棋牌室内同样布置有好些桌椅，杨灯楠目不斜视地走向廖斐所在的角落，问道：“你生意谈完了？”

廖斐点了点头，一手搁在面前的桌子上，一手却垂在桌下。

“和NPC打牌好玩吗？”她抬头问他。

杨灯楠慢条斯理地在她对面坐下，想了想，摇了摇头。

“看着好像有点意思。但实际试一下，也就那样——其实大部分的NPC，计算能力和逻辑能力都很差。”

说完，他又撩起眼皮看了廖斐一眼：“我其实很好奇，你到底在做什么？”

廖斐：“嗯？”

“你刚刚在和NPC谈生意……”杨灯楠抿了抿唇，眼中露出几分好奇，又有几分不解，“你到底在谈什么？”

“哦，你说和张哥啊。”廖斐恍然大悟，旋即道，“其实很简单的。他有自己的车和小弟，又觉得老在这个副本开公车很没劲，赚得也少。又正好我有物流方面的需求，我们就互惠互利，由我这边将副本内运货的工作外包给他和他的车队……嗯，虽然用公车跑运输是有点扯了，不过好在价格还是可以的。”

“也就是说你们……互惠互利。”杨灯楠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咂摸着这段话中的关键词，“可你为什么要和他们互惠互利？他们都是怪物。”

“……当然是因为这事对我有好处我才做啊。”廖斐觉得他这话问得奇怪，“你不是可以看到我的技能吗？那你应该知道，他们越喜欢我的店，我收获的好处就越多。”

“我知道。”杨灯楠点了点头，眉头却依然微蹙着，“可我还是觉得很奇怪。”

“这本来就是个奇怪的游戏，我稍微奇怪点，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廖斐觉得他这态度也是好笑，却见杨灯楠认真地摇了摇头。

“不。”杨灯楠微微眯起眼，“很多奇怪的事，你搞清楚它运作的原理之后，它就不奇怪了。”

“……意思是，你之所以觉得我做奇怪，是因为你看不懂？”廖斐眼神一动，旋即笑了起来，“我说，你是不是也挺好奇的？对我店铺的运作模式之类的？”

“……差不多。”杨灯楠冷静想了想，点了点头。

“那不如这样。”廖斐立刻道，“我们做个交易。我可以向你解答关于我店铺的任何疑问，但作为交换，你也得回答我的问题。”

“可以。”杨灯楠略一思索，点了点头，跟着补充道，“但我不保证你问的我知道答案，或者我能让你听到我的回答。”

“只要你别再‘与你无关’就行——来，我们先立个字据。”

廖斐说着，飞快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并拿出了自己的玩家笔，单手压在桌面上，迅速地写了起来。

杨灯楠：“……”倒也不必如此。

……

或许是之前被杨灯楠坑出心理阴影了，即使是一个简单的问题互换的保证，廖斐也力求尽善尽美，没有漏洞——

字据中，明确规定了双方必须如实回答自己知道的事情，但如果遇到实在不想回答的，可以让对方换一个问题。

而为了保证双方都尽可能地不吃亏，他们可以先抛出并确认各自的问题，然后再各自给予回答。

“其实你这种动辄就要和人签协议的行为也很奇怪。”杨灯楠一边面无表情地吐槽着，一边拿出自己的玩家笔，在字据上签下了名字。

他笔的模样很怪，看上去像是一根正在融化的蜡烛，且比廖斐的笔要短了一大截。要不是那上面清楚地刻着玩家编号，廖斐都要以为他是拿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在糊弄自己了。

“行。既然协议签好了，我们就开始吧。”

廖斐将签好的字据放到一边，抬眼看向杨灯楠：“所以，你要问我什么？”

“你为什么会有一栋楼。”杨灯楠不假思索地开口道。

你怎么还在纠结这个问题啊……廖斐腹诽着，点了点头：“这个问题我可以如实回答。那么下面就是我的问题了——你为什么会变成付思远，他又为什么会被关在‘一季一会’里？”

“这是两个问题。”杨灯楠纠正道。

“你问的是个大题，我的则是两个小题，体量其实差不多。”廖斐不客气道。

杨灯楠抿了抿唇，似是不太认同。他思索片刻，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我不能回答，换一个。”

“……好吧。”廖斐叹了口气，跟着道，“那谈论一下你和蜻蜓庄园的关系？”

杨灯楠：“……”

他的唇角抿得更紧了些。

过了好一会儿，方听他放弃般地叹了口气。

“那个怪物……付思远，就是我的未来。”

他低声说道。廖斐愣了一下，才意识到，他是在回答自己之前的那个问题。

“我记得之前你说，他是你的惩罚……”廖斐试探地说道。

“对，惩罚。”杨灯楠点头道，“因为我‘作弊’了。”

“作弊？”廖斐有些诧异道。

“简单来说，就是违规操作。因为作弊，我遭受了惩罚。我本该死去，但出于某些理由，我无法死去，惩罚就变成了变异，让我逐渐异化成一个怪物。”

杨灯楠淡淡地说着，垂眸看向了自己的手指：“到这里，已经足以解释你的第一个问题了。至于更多的，我就不想说了。”

“……好吧。”廖斐无奈道。她还有很多问题想要问杨灯楠，一时也不想逼他太紧，“那第二个问题呢？为什么你要把付思远关在‘一季一会’？”

“那不是我关的。”杨灯楠如实道，“你是傻子吗？现在的我，还没有变成他。我又怎么可能将一个对我而言还没出现的存在关起来？”

“……”廖斐的嘴角因为那句“傻子”而微微抽搐了一下，很快便缓了过来，紧跟着问道，“可如果不是你的话，那是谁做的？”

“未来的我。那个即将变成他的我。”杨灯楠肯定道，“至于为什么要这么做，那就是他的事了。”

……也就是说，在这个杨灯楠，和付思远之间的时间里，还存在着另一个杨灯楠？

廖斐有些费解地拧起了眉，仔细咂摸了一下，忽又觉出不对。

“可如果是这样的话，你又为什么会知道付思远就在一季一会，还老是一次次地跑去副本看他？”

廖斐记得很清楚，当初在“一季一会”初遇时，杨灯楠曾明确地告诉过她，自己一直都在反复地进入“一季一会”副本，而目的，是寻找一个能杀死或者拯救他的人——而后来种种都证明，那个“他”所指的，并不是说出这话的杨灯楠，而是当时正在沉睡中的付思远。

杨灯楠轻轻摇了摇头。

“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我得到了信息。”他沉声回答道，“我得到了未来的‘我’传给我的信息。那信息里明明白白地写着，他将完全异化后的自己安置在了‘一季一会’这个副本，至于为什么，我也不知道。”

他抬眸看了下廖斐，自嘲地扯了下嘴角：“我只知道，完全变异的‘我’，肯定是一个怪物。而我要做的，就是阻止那个怪物的出现，或是直接杀掉那个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