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边不仅对边赢失望。
她最失望的是她自己。
从小到大, 云边都是一个不怎么让家长和老师操心的孩子,成绩好,讲礼貌, 乖巧懂事,连叛逆期都不曾发作。
她并非纯良无害的傻白甜,内心有寻求刺激的疯狂面, 但她干坏事通常做得谨慎又隐蔽,人设屹立不倒。
因为她从很小就明白, 妈妈独自抚养她是一件很辛苦的事,相依为命的那十六年,她是云笑白的全部, 云笑白也是她的全部。
云笑白是她的底线,是她毋容置疑的第一选择,任何人在云笑白面前, 都得靠边站, 没有商量的余地。
但遇到边赢以后,这一切悄悄发生了变化。
她眼睁睁看着便宜哥哥对云笑白态度恶劣冷漠,心疼的同时,又自私地祈祷云笑白不要和边赢计较,她担心妈妈终有一天会厌倦或忍无可忍, 不再理睬边赢,甚至予以反击, 一旦出现那种情形, 便宜哥哥在家里的处境将越发孤立无援。
云笑白找回满心满眼都是她的初恋情人, 但她却希望叔叔能偶尔也能惦记一下便宜哥哥的妈妈,她不忍心看到边赢失落难过。
她和边赢的每一次接触、每一步靠近,都在踩着红线试探这个家的稳定性, 一旦云笑白知晓,后果不堪设想,但她舍不得抽身,贪恋留在他身边的快乐。
最过分的是,明知道云笑白为了亲子鉴定一事寝食难安,但她还是装作无意间提醒母亲便宜哥哥即将英语听力高考的消息,果不其然,善良的云笑白担心影响边赢的发挥,选择了继续折磨自己,拖延真相爆发的期限。
她想留住边赢,还像个老妈子操心着边赢的高考和他的未来,她默默给自己设定了一个目标,至少把这件事拖到三个月后的高考结束。
为了守护边赢,她不惜昧着良心,一次次伤害最爱她的人。
可现在,他说他之所以靠近她,是因为想把她妈妈赶出去。
她不知道还能相信他什么,包括他说的“喜欢”。她喜欢他,所以不顾一切想留住他,可他说喜欢他,却想把她妈妈赶走,等于把她也赶走。
情不自禁的人只有她一个,被感情蒙蔽了双眼敌我不分的人只有她一个,她差点成为害妈妈幸福破灭的刽子手,却还傻傻以为这就是爱情。
这口掺了砒//霜的蜜糖真的好甜,可毒药始终是毒药,解不了渴,还会要命。
云边从来就不是喜欢邀功的人,更何况这种时候数算自己的付出,只会让她更觉得自己低贱。
什么都不必说,趁一切还来得及,及时止损就好。
“我以后不会再烦你了。谢谢你救我三次,周影姐姐抵消一次,剩下两次我会记着的,不会忘恩负义的,以后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云边低下头操作手机,“但是这里有个事,我和我妈妈没法再帮你瞒着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边赢的手机在他口袋中发出几声震动。
与此同时,云边将他的微信拉进黑名单。
然后她走到门边。
他靠着门,她没法出去。
“边赢哥哥,让我一下。”她轻声叫他,语气里再也没有从前那种浑然天成的娇嗔,而是充满了疏离与客套,像他们刚认识那会一样。
边赢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却没有半分追上去的力气。
他筋疲力竭地就近靠到一旁的墙上,打开云边发来的微信。
是几张图片。
根据缩略图,是一份文件。
*
这天的边家山雨欲来风满楼。
边闻在隔壁省份出差,接到边赢的电话,要他无论如何必须马上回家。
“你老婆诬陷我妈和大伯有一腿,诬陷我不是你的儿子,甚至连DNA鉴定都准备好了。”
边赢无比确信,这是云笑白的诬陷,这个女人伪装了这么久,终于忍不住露出狐狸尾巴,要对他和母亲下手。
他对母亲有着一千个一万个放心,她那么温柔贤惠,连大声说话的次数都寥寥无几,全身心围着他们父子两个转,绝无可能做对不起父亲的事,更绝无可能让他有不光彩的出生。
电话是当着云笑白和云边的面打的,云笑白诧异于边赢居然已经得到了消息,微张着嘴,一时半会没能说出话。
云边在一旁低声坦诚:“妈妈,是我说的。”
云笑白更是震惊,但这会不是详细盘问云边如何得知来龙去脉的时候,她沉吟片刻,叫云边上楼睡觉,不止是因为时间不早,更因为接下来的场面也许会超出一个高中生的认知,她不想无关人员云边亲眼目睹。
这是云边头一次没喝燕窝就被赶去睡觉,她乖乖答应,但上了楼梯就在拐角的台阶上坐了下来,静静等候。
楼下,云笑白试图劝边赢冷静:“阿赢,这不是开玩笑,我犯不着伪造证据诬陷你和你妈妈。趁你爸爸还没回来……真的,你不要冲动,下个礼拜就是听力高考,你不是能分心的时候。”
事关母亲清誉,边赢的底线被踩得一塌糊涂,沉到阴森的嗓音,发出的每一个字节都盛满了暴怒:“不要假惺惺了,离我远点,你再多说一个字,我真的会扇你。”
云边把头靠在扶手上,攥紧了拳头。
她失去与边赢共情的能力,不明白自己从前是如何容忍他对妈妈的态度,她从前竟这般残忍么,漠视妈妈受到的伤害,任由他不识好歹,还助纣为虐地希望妈妈大度一点,再大度一点。
他敢动她妈妈一下,她一定下去和他拼命。
还好,云笑白没有再多说什么,客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边闻连夜往家里赶,半夜两点多终于抵达。
云边听到门开的声音,边闻的第一句话就是“你们到底怎么回事?”
边赢把手机递过去:“自己看。”
边闻匆匆扫了几眼,抬头,一脸的不敢相信:“笑白,这怎么回事?”
纸终究是包不住火,事到如今木已成舟,该面对的总要面对,云笑白深呼吸几下:“就是你看到的这回事。”
边赢接过话头:“我倒是想问问云阿姨。”他把“云阿姨”三个字说的咬牙切齿,“如果你不是伪造,你能不能解释一下你为什么无缘无故去验我和我爸的DNA对比,你安的什么心?”
边闻夹在儿子和妻子中间,已经不知道该相信谁,他相信云笑白的人品,也相信冯越不会勾结他的大哥。
但这两个人中间,只能有一个人说的是实情。
边赢如是一问,边闻也意识到这确实是疑点,他的天平滑向边赢,但怕伤着妻子的心,他问得小心翼翼:“对,笑白,你怎么突然想到去验DNA?”
云边独自在楼梯枯坐一夜,临近天明,楼下才安静下来。
其实但凡认真想想,云笑白都不可能蠢到拿假的鉴定报告做文章,因为保险起见,边闻必然还会验一次DNA。
边闻和边赢将再做一次DNA对比,不止是边闻,冯越的也得做,她已经去世火化,骨灰中的DNA不复存在,但还好医院还存留她的病理切片,所以他们得将病理切片取出来,与边赢做基因对比。
这天的对话最后,边闻对边赢说:“你不是我的儿子,没有关系,只要你和你妈也不是……你就还是我的儿子,我认你。”
他像突然间老了十岁,神采奕奕的面貌上尽是疲态,他在安慰边赢,话里却充满祈求。
祈求着上苍,不要和他开这么过分的玩笑。
他没有说如果边赢只单方面和冯越有亲子关系会怎样。
但答案已经不言而喻。
边赢是最先上楼来的,看到拐角处蹲坐的云边,他的脚步略微一停。
两人目光交汇。
不远的距离,像隔着一条银河般遥远。
边赢面无表情从她身边走过。
在两个大人上来之前,云边也站起身回房。
挺好的,他们终于都回到自己本该属于的位置了。
那是两个对立的阵营,曾一度混淆,现如今泾渭分明。
当晚,边赢收拾了一点必需品,离开了明湖左岸。
他没有办法以一个嫌疑犯的身份继续待在家里。
没有开灯的房间,云边站在窗帘拉开一条缝的落地窗前,目送边赢走远,如同目送自己的情窦初开无疾而终。
她一直望到看不见他,久久没有收回目光。
晨曦的微光刺得她眼眶酸胀。
*
冯越的病理切片在北京,取过来花了点时间。
病理切片一到手,边闻第一时间带着边赢去了一家信的过的私人鉴定机构。
父子二人现场提交样本。
那几天漫长又煎熬,边家一片死气沉沉,云边甚至连走路都是踮着脚的。
结果是周五下午出来的。
机构通知边闻前去取报告,边闻单独带上边赢,没有带其余任何无关人员。
鉴定报告显示,边赢与边闻是叔侄关系,与云笑白做的结果一致。
至于边赢与冯越。
系母子关系。
边闻颤抖着手,眼前一阵阵地发黑,连站立都吃力,全靠机构的人搀着他他才没有倒下去。他无数次想,哪怕是云笑白想霸占他所以恶意抹黑冯越,都比现在这个结果好得多。
等强迫自己接受了现实,边闻一路扶着桌椅墙壁,步履蹒跚地离开,从始到终,他没有再看边赢一眼。
漠视已经是他最大、最后的温柔。
边赢弯下腰,将飘落在地的报告单捡起来。
他的识字能力和理解能力退化到幼儿园之前,他把两个结果看了又看,每一个字,一笔一划地在心底临摹,试图寻找其中的错误。
他想说“不可能”,但他的喉咙像含着无数块碎玻璃,痛得锥心,发不出一个音节。
他只是下意识追了出去。
他一直以为自己已经麻木到不需要边闻,到这一刻他突然发现,不是的。他需要爸爸,妈妈走后,他比害怕世界上任何一样东西都害怕失去爸爸。
只有边闻在的地方,才可能是他的家。
外头天下着暴雨,雨瞬间把边赢淋湿,稍进眼睛里模糊视线,他固执地追赶着雨幕中那道背影,把眼前这个人当成爸爸早就在日积月累中成为他的本能。
此时此刻,他有种荒诞而盲目的自信觉得爸爸会等他。
爸爸等儿子,爸爸不抛下儿子,天经地义,对不对。
他们当了近18年的父子,怎么可能说不是就不是了。
边闻头也没回地坐上车。
车门一关,在引擎的轰鸣中,车子逃离般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