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三月末, 谷雨一过,大地便彻底回暖了, 秦淮水边的垂杨碧绿成涛, 桃李开得如火如荼。
这日一早,方芙兰在别院的小亭中铺开一张白宣, 打算默上一段法华经,刚写了几行,只听身后温言一声:“芙兰。”
是陵王过来了。
方芙兰笔尖一顿, 回身看他:“殿下今日没去宫里?”
“没有。”陵王笑了笑,“今日休沐,在别院议事。”
虽说皇子私下不能与大臣走得太近,但若是有心结党,总是有法子的。
此处是陵王府的别院, 位子很巧妙, 正门连着陵王府, 侧门出去是个茶楼,所以一旦有臣子要见陵王,只要去茶楼“吃茶”即可。
自从那晚与云浠决裂, 方芙兰近日一直寝食难安,唯有抄经时能静下心来。
陵王见她眼底黑晕极重, 有些心疼, 说道:“你默经文吧,我就在此处陪你。”
方芙兰默的是法华经中的《譬喻品》,她的字还是和以往一样好看, 可惜这些年在侯府辛苦操劳,指节指腹都生出厚厚的茧。
陵王记得,最初方芙兰的手上几乎是一点茧子也无的。
那时他弄坏了她为皇后抄的经文,待到清明当日,他等在慈元宫外的甬道口,直到方芙兰见完皇后出来,上前唤她:“方大小姐。”然后把手里一卷厚厚的经文递给她。
“此前撞落了你的经文,另抄一份补给你。”
方芙兰愣了一下,接过来慢慢翻看,他与她抄的是同一卷,法师品第十,一句“若于一劫中,常怀不善心”笔走如飞,苍劲如松。
方芙兰不由道:“殿下的字好。”
陵王笑了笑,说道:“不及你。”
方芙兰摇头:“殿下过谦了,是芙兰远不及殿下。”
两人本来都不急着走,毕竟一个皇子一个贵女,这么私下相见,被旁人瞧见了终归不好。
不时风过,方芙兰收下经文,理了理被风拂乱的发丝,轻声问:“过几日众臣与臣眷要随陛下去白云寺祭天,殿下也会去吗?”
“不去。”陵王沉默片刻,回道。
自从他办妥柴家的案子,惹了父皇不快后,他已许久不受父皇召见了。
所以这样的场合,皇贵妃惯来是不愿让他去的。
方芙兰听他说不去,微微失神,随即轻“嗯”一声,便要与他道辞。
陵王忽问:“你会去吗?”
方芙兰微颔首:“要去的。”
陵王淡淡笑了笑:“好,我知道了。”
待到了白云寺祭天当日,方芙兰跟着臣眷与贵女颂完经文,独自带着贴身侍婢往静室走,忽听一旁有人唤她:“芙兰小姐。”
方芙兰移目一看,竟是陵王。
她很意外:“殿下不是说不会来吗?”
陵王笑着道:“我去恳请了母妃。”
当时方芙兰听了这话,并不以为意。
很后来她才知道,皇贵妃其实不是陵王的生母,她嫌他是拖累,一直不喜欢他。
而陵王这样的人,为了来见她一面,不知道要折去几分傲骨才允许自己求到皇贵妃膝下。
……
陵王看方芙兰默完一卷,温声道:“芙兰,再过几日,昔日方府的人就到金陵了。”
“当真?”方芙兰正在洗笔,闻言怔忪道。
“你那两个庶弟沿途遇上点麻烦,可能要晚些时候到,但你的姨娘,方府当年的管事和家仆大约四月初就到金陵,到时我带你去见他们。”陵王道。
方芙兰正想问她的两个庶弟遇上什么麻烦了,这时,一名武卫过来请道:“殿下,几位大人到了。”
陵王颔首,对方芙兰道:“我今日议事可能议得晚,你若累了,早些歇下,不必等我。”
今日来王府别院的都是陵王在朝中极其信赖的大员。
为首的三人,分别是工部尚书裴铭,枢密直学士罗复尤,还有中书侍郎单文轩。
当年裴铭原在塞北任知州,后来受忠勇侯云舒广保举,和罗复尤先后来了金陵。
但金陵的士大夫排外,见他二人有本事,处处打压他们,因此一直到故太子身故,他二人都郁郁不得志。
故太子身故后,罗复尤很快发现郓王不堪大用,将来到了争储的一日,恐怕不是陵王的对手。
他兵行险着,在众臣都不看好陵王的时候,便拉着裴铭一起投奔了陵王。
几人初时也很艰难,但随着近年来姚杭山落马,郓王倒台,昭元帝力渐不逮,时局已堪称一片大好。
然而这一日,众人一到陵王府别院,面色俱是沉重,尤其是中书侍郎单文轩,拧紧眉头在正堂里来回踱步,一见陵王便迎上道:“殿下,大事不好了,臣听闻昨夜陛下单独传见了宣威将军与宁侍卫,他二人已想陛下禀明了当年忠勇侯或死于通敌,还说他们已在达满部落找到证人,眼下陛下已暗中下令彻查此案了。”
陵王遇事向来冷静,最烦底下的人一遇到点风吹草动就自乱阵脚,眉峰微微一蹙,在上首坐下,淡声问:“那么依单卿之见,眼下当如何应对呢?”
“这……自然是要赶紧派人暗杀证人,只要证人一死,宣威将军与宁侍卫便无法状告殿下了。”
陵王无言。
这个单文轩实在是个草包。
若不是看在他担着一个掌权的职务的份上,他手底下何必养这样的废物?
罗复尤看陵王一眼,起身道:“殿下,臣倒是以为宣威将军从达满找回来的这个证人不足为惧。”
“这个证人如果真的有用,他们早在盗取了塞北布防图后,就可以进宫参殿下您了,可是,若非陛下问起,他们连通敌的事都不会提,这是何故?”罗复尤说着,环视周遭众臣,然后自问自答,“这是因为他们手里的这个证人知道的实情并不多,并不能指证殿下,而此案的症结,还是在五殿下身上。”
“只有找到五殿下,他们才能还当年以真相,此其一。”
“更重要的是,就算陛下对殿下您再有微词,到底您才是他的子嗣,如今郓王已不堪大用,皇宫之内,能承大统的唯殿下您一人。近日陛下虽有意放权给三公子,不过是因为他还抱着一分找到五殿下的希望罢了。宣威将军很清楚,倘若找不到五殿下,无论曾经发生过什么,陛下一定会保殿下您。”
此言不虚。
就在一年前,郓王倒台,昭元帝见找到五皇子的希望渺茫,已开始任由陵王掌权了。
可是就在今年初,卫玠忽然来禀,说五皇子程旭极有可能就在金陵,昭元帝这才重新燃起了希望。
所以程昶回来后,昭元帝知人善用,迅速放权给他。
程昶手上本来只有一个御史台,就算从前琮亲王的亲信全都臣服于他,他的势力也不足以与陵王抗衡。
但是程昶回到金陵后,很快闯了郓王府,说服郓王与自己合盟。
郓王哪怕再蠢,经这一年也回过味来了。
他知道自己是被陵王利用,一路来徒为陵王作嫁,恨陵王远胜过恨程昶。
可惜姚杭山已倒,自己的名声尽毁,他已无东山再起之机,所以他将自己辖下的大理寺交给了程昶。
郓王妃虽与郓王不睦,但他二人却是同气连枝的,尤其是在产女后,他们系于皇嗣的希望也破灭,只好让自己在刑部培植的亲信一并听命于程昶,以便对付陵王。
程昶本来就有魄力,很快集三司之大权于一身,加上昭元帝有意利用他制衡陵王,放了一些权给他,一时间竟与陵王形成分庭抗礼之势。
不过程昶之所以能这样掌权,归根究底,还是因为五皇子。
他是一招昭元帝用来等五皇子归朝的缓兵之计。
且昭元帝并不惧,因为一般亲王掌权掌到这个地步,离谋反——或者说,是帝王认为的谋反——就不远了。
加之早先程昶参郓王时,昭元帝有意示弱,早就在群臣心里埋下对程昶的忌惮,以及三公子谋反的可能性。
一旦五皇子归朝,昭元帝即可用程昶来对付陵王,等对付完陵王,程昶若不交权,定个罪诛了便是。
但是,倘若五皇子没有回来,只有由陵王来继承这个皇位了。
那么哪怕程昶对陵王存了杀念,但他敢动陵王就是反,昭元帝反倒不会偏帮他。
所以就算陵王目下的对手是程昶,问题的根结却在五皇子程旭身上。
只要五皇子不回来,陵王就能一直立于不败之地,除非……程昶当真想做这个皇帝。
罗复尤道:“是故臣以为,殿下根本不必顾忌宣威将军从达满部落找来的证人,更不必派人暗杀,否则一旦失手,岂不显得我等做贼心虚?大大方方让他来,凭他说什么,不理会就是。目下最重要的,还是要找到五殿下,先一步解决他。”
“眼下五殿下就在金陵,只要一家一户地找,还怕找不出来么?画师里没有,那就找读书人,终归是刚过及冠,二十一二左右的少壮之人,翻遍整个金陵,又能有多少?”
陵王听完罗复尤的话,微一颔首,见一旁裴铭目色已然凝重,不由问:“裴尚书,你怎么看?”
这位工部尚书行事向来一步百思,听陵王问及自己,沉吟了许久,才道:“回殿下,臣以为罗大人所言甚是有理。”
“但是,”他一顿,“罗大人的提议,都是建立在我们能先找到五殿下的前提下。”
他回转身,“试问诸位,如果我们不能先找到五殿下呢?”
若是这样,五皇子一旦归朝,陵王就是对他登极威胁最大的那一个。
昭元帝本来就不喜欢陵王,到那时,恐怕第一个要除的就是陵王。
裴铭看向在坐众臣:“诸位都是殿下最忠心的拥趸,誓死拥立殿下,那老夫就直言不讳了。”
他朝陵王一拱手:“敢问殿下手中掌兵几何?”
陵王没答,但他已料到裴铭接下来要说什么。
“如果不出臣所料,殿下手中的兵马大致有巡查司、在京房、西山营宣武将军等七人,加上犬子手中,大将军裴阑手上的兵马,一共,不足十万。”
“自然区区七八万兵马,并不足以与整个金陵的兵马抗衡,但是俗话说得好,近水楼台先得月,只要我们占得先机,先一步布局,趁着禁卫都没反应过来前——”
他横手为刀,比了个手势。
整个正堂在这一瞬间极静,一众人等几乎连大气都不敢出。
好半晌,坐下才有一人小声问:“裴大人的意思是……弑、弑帝?”
“弑帝”二字一出,所有人都不由地感到一阵胆寒。
可是倘若昭元帝找到了五殿下,他们还有什么路可走呢?
久经宦海沉浮,众人其实或多或少想到过这一点,只是谁也不敢让这个念头浮出水面罢了。
裴铭一笑,换了个和缓点的说法:“也不是弑帝,其实就是清君侧嘛。”
只不过,清君侧之时,刀剑无眼,一时间没来得及救下陛下,让陛下不慎为“贼人”杀害,这样的事也是常有的。
裴铭道:“自然我们也不是一定要走这条路。老夫只是想提醒诸位,一旦五殿下回宫,我们面临的就是绝境。”
“不过他回来之初,在朝中并无根基,那时会是我们最后,也是最好的时机。”
“老臣早已算过,哪怕三公子与忠勇侯府的一帮人一直防着殿下,他们手里的兵马也不过四万余,就算加上卫玠的皇城司,并不足以与殿下抗衡。”
“只要我们提前做好统筹,排兵布阵,除非五殿下自己能凭空生出一支兵马,否则到那时,清君侧的大旗一起,无论对他们当中的谁而言,只怕都是天罗地网,在劫难逃。”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更晚啦,明儿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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