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雱给官家夹带杂书、讲风土人情故事的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在长达一个月的时间里都没人发现, 因为官家处理公务的效率不仅没降低, 还因为劳逸结合而有了突飞猛进的提高。
直至一个月后的某天,王雱带着糊好的“折子”先去枢密院那边签个到, 迎面遇上顶头上司、枢密使宋庠。
宋庠与王雱也算有些渊源,小时候王雱还救过他弟弟宋祁的儿子, 长大后又和他侄子宋佑国的同窗。现在他俩算是同一个部门的同僚, 王雱遇上了自然得上前见礼, 和上司套套近乎。
结果好巧不巧, 他没藏好的、厚厚的“折子”掉了出来。
宋庠一瞧,觉着这大小、厚度不太对, 叫王雱拿给他瞧瞧。王雱这边心知不妙,一时没想出如何搪塞过去, 当机立断地指着一个方向说:“咦?韩相公怎么到这边来了?”
宋庠转头看去, 只见那边空荡荡的,没见到半个人影。再回过头来, 王雱已经揣着他的“折子”溜之大吉。
今儿王雱似乎流年不利,他刚从宋庠那边逃出生天,一转弯又直直撞上个陌生官员,这回是结结实实地把人撞上了, 对方年纪还不小, 瞧着差不多都六十几岁了,可把王雱吓了一跳,忙乖巧地扶着对方问:“我没撞到您?您有没有哪儿不舒服?”
这时又是啪地一声, 那本“折子”又掉到了地上。
这回王雱没来得及把它及时捡起来,反倒是被他撞上的年老官员弯身将它拿到手里。
这官员神色沉稳,看着是个寡言之人,面相有点凶凶的。他慢腾腾回了王雱的话:“我没事。”然后他在王雱心虚的目光中翻开了那本“折子”,轻轻松松看见里面是如何别有洞天的:折子封皮一打开,里头便是一篇序文!
序文这东西,一般会概括了此书讲了什么故事,这本薄薄的书大意是这样的:一个年迈的白须老员外娶了个别人府里出来的小夫人,小夫人却恋上了店中年轻主管,年轻主管为避嫌辞工而去,小夫人郁郁而终,变成鬼都不忘去找年轻主管……
王雱在撒腿就跑和等会再跑之间犹豫不决。
这话本字数不多,王雱是看过的,内容还挺符合大宋士林价值观,男主角张胜意志坚定,完全没有被美色腐蚀。但是既然有美色,那自然有一点点的风月描写,对的,就是一点点,远远没有《金瓶梅》那么丰富。
就是不知道这位老先生是在哪个岗位工作的,作风严不严肃,痛不痛恨涉黄书籍。
眼见自己的《张主管志诚脱奇祸》还在对方手上,王雱决定先试探试探:“您也是枢密院的吗?我怎么没见过您啊?”
对方睨他一眼,淡淡道:“御史中丞赵概。”
王雱:“……”
接着赵御史说出另一句更令王雱绝望的话:“我认得你,王小状元。”
但凡在台谏的人就没有不认得王雱的,这小子着实太招眼了,谁想忽视他都不行。谁家这么个半大小子,能见天儿在官家身边晃悠,一个月里头有一半时间陪在御前的?
这种属于“近臣”类别的年轻人,台谏一向盯得很紧,免得他唆使官家干点什么。
王雱一手扶着赵御史,一手试图拿回自己的“折子”,口里乖乖认错:“我知道错了,不该把闲书带来当值,赵爷爷您能不能当没看见?”
听王雱张嘴一个“赵爷爷”,赵概都给他惊到了,他可没这么个能闹腾的孙子!赵御史道:“我先收着,你自做你的事去。”
王雱见赵御史看着严肃得很,又是御史中丞,不敢再求情,灰溜溜地跑了。
赵概把王雱的“折子”收了起来,往前转了个弯,迎面碰上宋庠。赵概一向不多言语,颔首算是打过招呼,径自回了御史台。
王雱跑去官家身边当值,忧心忡忡地和官家说起自己被赵御史收缴杂书的事,担忧地问官家:“您知道这赵御史吗?他过两天上朝时会不会骂我啊?我觉得他看起来有点凶,和我们胡先生差不多。”
官家回忆了一下赵概的为人,说道:“应当不妨事。”官家对赵概最深的印象就是据传欧阳修与赵概有点矛盾,但欧阳修被贬滁州时只有赵概站出来替他辩驳,请求朝廷让欧阳修官复原职。
赵概这人公是公,私是私,刚正不阿,很适合在御史台任职。
王雱听完官家的话,更加担心了:“那他岂不是十有八九会弹劾我啊?”
官家乐道:“反正你被弹劾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他就没见王雱真正害怕过。
这小孩完全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什么事都敢干、什么话都敢说。
即便台谏当真弹劾此事,那主要也不是找王雱麻烦,而是追着他劝谏。对此官家也很习惯了,有王雱这小孩陪着一起被喷他还挺乐意的。
王雱提心吊胆地等了两天,发现朝会时没什么动静,弹劾折子也没送到官家面前,顿时放宽了心,又开始偷偷摸摸地给官家捎书了,君臣两人每天愉快地讨论着话本剧情或者某地的风土人情。
到休沐日,王雱偷偷摸摸溜去赵御史家拜访。帖子递进去后没多久,门房便出来引他入内。初冬天气还不算太冷,赵概坐在凉亭里看书,听到有人进院子的动静,搁下书看向被门房引着进来的王雱。
这王小状元长得着实出众,随着年岁渐长,越发地俊秀不凡了,难怪许多人都把他当自家子侄一样喜爱。
王雱谢过门房,上前向赵概问好。他余光往桌上一扫,惊了一下,这不是他被没收的那本“折子”吗?难道赵御史是想仔细看完了,尽职尽责地挑出违禁内容再上书弹劾他?
赵概见王雱瞅着桌上那本“折子”,向来严肃的脸庞上带上点笑意:“坐。”
王雱坐下,见旁边有个煮水的炉子,顺手便盛了一壶水去烧着,准备给赵概冲一杯茶缓和缓和气氛。
赵概看着他忙活,等他把水架到了炉子上才开口:“好好的休沐日,不去与你友人们聚会,来我这做什么?你可知道朝官不能随意和台谏诸官往来?”
王雱理直气壮:“我还不算朝官,朝官至少得五品!我这样的只能叫京官,而且就六品小官,每天只负责跑跑腿传传话而已。”别看王雱年纪小,他可是熟读律法和各种官场规则以及潜规则的。王雱道,“我这几天吃不香,睡不好,天天怕您弹劾我!所以要是不来一趟,我肯定得瘦个十斤八斤了。”
赵概知晓王雱的狡辩能力,开口道:“这书我先放着,不会和别人说起,往后你少干这样的事。”
王雱听了,顿时安心了,虽然还是觉得被人拿了个把柄,不过没有献不出的殷勤,只有不够狗腿的人!他麻溜地给赵概煮了杯热腾腾的茶,兴致勃勃地和赵概品评起他家香喷喷的茶来。
赵概喝完王雱送上的茶,感觉喝着也比平时香,也不知是因为王雱泡得好还是因为王雱夸的好。他留了王雱两盏茶,便赶王雱回去了。
不管京官朝官,与台谏往来过密都不好。
王雱回到家,和他媳妇儿感慨:“赵御史,好人呐。乍一看我觉得他长得有点凶,现在我感觉他慈眉善目得很。”
司马琰帮王雱分析:“这位赵御史与韩相公他们好像是同年。”韩琦那一年科举也老厉害,王雱祸害过的吴育、文彦博都是同年,这位御史中丞赵概也是。
这事王雱也记得,仔细一琢磨,他得出了一个结论:韩琦韩大佬他们可能背后偷偷说他小话,指不定几个人聚会时都说“这小子怎么怎么难搞”,这才让赵御史决定包庇他!
王雱和他媳妇讨伐完韩大佬他们还不够,第二天当值时又和官家讨伐了一遍,说他们都是堂堂一二三品官儿,怎么能背后说人小话!他还说想到三四岁的时候曾蒙受韩琦教导,所以选官时想去韩琦那讨个官儿,结果韩琦把他骂得狗血淋头,真是一点人情味都没有。
这些话若是换别人来说,官家感觉可能就不一样了:你这是在告发韩琦他们结党,还是在自爆自己走过后门?
可这些话是王雱说的,官家便觉得这小孩直率可爱,什么话都愿意和他说。韩琦和赵概这些人官家还是信得过的,即便他们平时会聚个会聊聊天什么的,那也是同年间的正常交流,也没见他们真正铁板一块地争夺什么权势利益。
至于王雱走后门这事儿,官家好奇地问:“你想要什么官儿?”
王雱一听官家这么问,立刻警醒地道:“我跟您说,昨天赵御史偷偷告诉我,我已经被台谏盯上了!您千万不要问我这样的话,然后给我换个官做,要不然他们一准会联合起来骂我们的!”
官家向他保证:“我不会给你换个官做,你只管说,我就是好奇,你也偷偷告诉我好了。”和王雱处久了,官家在他面前直接就是你我相称,从不拘束。
王雱于是就直说了:“我一开始是想当都水使者的。”他从一旁扯过一张白纸,熟门熟路地在上头画出一张大宋水势图,和官家夸耀,“您看看,我做了可多功夫了,不看舆图都能把大宋所有的大江大河全部画出来!”
官家见王雱果真轻松勾勒出大宋疆域内的所有河流,顿时信了王雱的话,点头道:“那朝廷当你当枢密承旨,岂不是浪费了你的准备?”
王雱道:“准备怎么会浪费,眼下用不上,往后可能会用上。”他胆大包天地大放厥词,“说不定等我再长大一点,连黄河都要乖乖听话!”
官家乐道:“那行,我等你长大去把黄河驯服。”
王雱又和官家夸起现在这份差遣,虽说不能到处跑,但也很长见识,什么朝臣御前扯皮啦各国使者朝见啦每个季度大阅兵啦,都有趣得很。
王雱还颇为期待地说:“我听说这两年朝廷开了武学,不知道您什么时候会去看一看。您要是想去的话,可千万不要在我轮休的时候去,一定得带上我才行!要不然,我就不给您捎书看了,我可是冒着被赵御史弹劾的风险给您带书进来的啊!”
官家听他还威胁起自己来了,笑着答应:“好,过两天我带你去武学看看。”
两人约定好了,隔天再到王雱当值时官家便早早处理完公务,领着王雱去武学那边溜达。
武学那边接到通知,都振奋不已,上至教头下至生员都翘首以盼等着官家到来。
作者有话要说:
王小雱:什么角度的叼状,我都告得了!随时随地说告就告,没有心理负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