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华浓没疯, 事实上他清醒得不得了。在鬼门关前, 他想明白了自己要的是什么,他想要陪着她, 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在她身边,然而现实情况不允许。
即便他现在常住在翠石峰, 可她不会一直留在宗门内, 等到修为上去,她可能很长时间都不会回来, 历练对于修士而言是至关重要的。但他已经没有时间同过去一样等待了,她出趟门,闭次关,或许就是永诀。
何况,他其实很讨厌等候,一会儿想她想得夜不能寐, 一会儿又恨她无情无义没心肝,细密绵长的思念就好像凌迟, 一片片剐着心头的肉, 几乎能把人折磨到发疯,有好几次他不能克制自己的情绪,痛砸自己最心爱的琴。
这样的痛苦,没有经历过的人怎么会懂?
他只想时时刻刻都陪在她身边, 遇见好事时就为她高兴, 遇见危险时能够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遇见难题了能陪她慢慢想……而不是只能留在这里等她回来, 看到她受了伤,却什么都做不了。
他不能修道,那就不修吧。
他活不久了,那就死了吧。
生生死死无所谓,只要能得偿所愿不就好了吗?
“请您成全。”他抬首望着任无为,目光澄澈坚定。
任无为突然牙疼,捂着腮帮子道:“你冷静点,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化身为器灵要吃多少苦头,整不好就魂飞魄散了。”
“我听说过一些。”
“这个,呃,法宝都是要认主的,你永生永世只能为人驱使,不得自由,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任无为问。
露华浓眸光潋滟,笑意盈眉:“她叫我做什么我都是愿意的。”认主怕什么,他早就是她的奴隶,君不见这几个月来被她使唤东、使唤西,心甘情愿着呢。
任无为哽住了,半晌,拒绝道:“不行,你搞这么一出,她要生心魔的。”
“心魔?”露华浓忽然轻笑,“不会的,我了解她。她可能会为我不值,觉得我陪她一生一世就足够了,但贪心的人是我,我觉得不够,不甘心就这么放手。既然是我想要的,她就算不赞同也一定会尊重我的选择,再说了……”
顿了顿,他唇边浮现出一丝微妙的笑意:“到时候,您的大徒弟应当出关了,有他陪着,她会走过去的。”
任无为哑然。
露华浓道:“原来您是知道的,既然如此,您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任无为正色道:“我真不建议你这么做。一世的缘分尽了就该放手,来世你会有别的造化,会有新的人生,会有新的爱人,但放弃了轮回就什么都没了,你再也不能做人,再也没有自由,后悔都不可能了。”
“我不后悔,这就是我想要的,无论生死,不离不弃。”露华浓拜倒在地,深深叩首,“请您成全我。”
任无为大感头痛,沉吟良久才问:“你想好了?就算是千刀万剐粉身碎骨也要试一试吗?”
“是。”
“行吧,我答应你。”
*
殷渺渺是在悠扬的琴声中醒来的,一睁眼就瞧见窗边弹琴的人。他比受伤前消瘦了些,然而美人永远是占便宜的,就算形销骨立也好看,不仅惹人怜惜,还勾人亵玩。
罪过罪过。她咬了咬下唇,倚在枕头上目不转睛地瞧着他。
曲毕,他飞过一个媚态横生的眼波:“好听吗?”
“好听。”
“你没在听。”
“怪你太好看。”
露华浓走过去,点点她柔软的双唇:“就知道你贪我这皮囊。”
“也图你真心。”殷渺渺张唇轻含他的指尖。
露华浓忙不迭抽手,嗔怪道:“养病就老实点。”
“无聊。”殷渺渺叹气,伤到骨头和内脏就是麻烦,只能躺着静养,“你过来陪我躺躺。”
露华浓侧身靠到她身边,环抱住她的腰:“给你找些书简看?”
“看完三本了。”殷渺渺哪会真的浪费光阴,睡醒恢复了神识后就找了妖修相关的玉简看,读累了才小睡了会儿,“我要歇会儿。”
她闲闲说着,手指徐徐抚摸他的手背,弹琴的人都有一双修长白皙的手,光看就够赏心悦目。
露华浓好气又好笑,悄咪咪摸手是最标准的揩油模式,别人做来猥琐,她却不招人厌,只觉得心都被她挠得痒痒了:“这叫歇会儿?”
“这不是你么?”她轻声笑。
撒娇是种本事,少女做来娇憨,女人叫人心软,而到了殷渺渺这样的境界,不用摆低姿态,不必故作柔弱,只消一句话就在人心里滴了蜜糖,甜得什么都肯如她的意。
他侧过面庞,双唇印上她的口角,手指探入衣襟,轻拢慢捻,寸寸为弦。没一会儿,殷渺渺的双颊就布满了红晕,眼眸微阖,飘然欲仙。
“你可要记得我的好。”他吮着她耳后薄薄的肌肤,似叹息般说道。
殷渺渺抬起手抚摸他的面颊,慵懒道:“怕我忘了你?”
他嗤笑:“你不可能忘了我,你忘不掉我的。”
“知道就好。”殷渺渺此刻甚是爱他,抱着人不松手,又小憩片刻,这才从枕畔的书格里取出玉简来读。
春洲突然出现魔修与妖修不是小事,她对这两方人马缺乏了解,还是提前做些功课为好。
她一忙正事就心无旁骛,露华浓已经习惯了,给她添茶倒水后就默默走开。只是这次,他走到门口又忍不住转身看了眼,心想:若是我死了,谁能如我一般周到得照顾你呢?无端端生出些愁虑来。
殷渺渺对露华浓的异样并非没有感知,也隐隐知晓大约是因为寿数的关系。人之将死,必然会对尘世生出无限的留恋,想要在世间多留一些痕迹,害怕天长日久被人遗忘。
她自己就是这么走过来的,临死前的几年里,她一口气创办好几个基金会,又给贫苦山区捐学校捐楼,慈善活动一个接一个,不就是希望死后仍有人记得她么。
所以很多事她只能装作不知道,毕竟她无法阻止死亡的到来,唯一能做的就是多留些时间和他相处。
*
不过,柔情蜜意是一回事,正事是不能不管的,能够下床后,任无为就把殷渺渺叫过去了:“反正前因后果你都知道了,咱们聊聊柳叶城的事。”
殷渺渺等好几天了:“查得怎么样了?”
任无为酝酿了半天,先说结论:“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殷渺渺不想先入为主,想听一听客观事实:“对方是什么人?”
“魔修不好查,就查了查那个妖修,但是没人听说过有哪只水母化形了。”任无为道,“这问题大了啊。”
魔修基本集中在至北洲和西洲的部分地区,且与道修关系势同水火,有人结婴而不知晓大有可能。然而,妖修不比魔修臭名昭著,虽然口碑也一言难尽,与道修却一直存在往来,尤其是在南二洲,万水阁与水族妖修是邻居,关系还不错。
冲霄宗把迷心花的事儿和归元门、万水阁通了个气,两大门派都十分重视——这是要搞事?
不怪大佬们怀疑,实在是修真界的阵营太分明了。
殷渺渺仔细研究了妖魔两派之后发现,道魔之争,人妖之别,不仅仅是因为正邪不两立的观念问题,追根溯源,本质上是生存资源的竞争。
以道魔之争为例,每隔几千年,道魔就会掐几次,小规模的摩擦就是你灭我宗门,我掀你老巢,不少门派就此元气大伤,而大规模的就更可怕了,很可能几个洲乃至整个十四洲都被卷入,修士死伤无数,门派传承彻底断绝。
没错,魔修做事是比较心狠手辣,他们不讲究仁义道德,大多遵循自己的欲望行事,杀人如麻、炼魂挖心、奸淫修士都是常事,然而,不是所有魔修都是这样的。
魔修,同样是人,他们与道修最大的区别在于他们是以魔气修炼。
天地初开时一片混沌,充斥在世间的是元气,后来盘古开天辟地,元气一分为二,清气上升,浊气下沉,才有了现在的局面。
修士所用的灵气,实则是清气,魔修所用的魔气,就是浊气。看似互不干扰的双方之所以是死敌,最本质的原因是——天地之间的元气是一个固定值。
元气就这么多,非清既浊,两者本是一家,可以互相转换。道修要灵气,魔修要魔气,谁家多了,另一家就少了。
对于道修来说,魔修把灵气全都污染成了魔气,修为自然不得寸进,怎么可能坐视不理?而对魔修来说亦然,道修净化了魔气,他们没有赖以生存的资源,难道乖乖等死?
再兼之正邪的观念冲突,久而久之,道、魔就势不两立了。
再说人和妖,人妖不比道魔,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所以纵观十四洲的历史,双方的关系有过蜜月期,也有过结冰期,活动的空间比较大。
不过,人修和妖修的最大矛盾也在于修炼生存。
众所周知,妖兽是个好东西啊,宰了肉能卖,丹有用,皮毛可以做法衣,如果亲人又有能力,签下成为灵兽也是好帮手,堪称修真道路上必不可缺的“踏脚石”。
妖修:我有句MMP一定要讲!
对于妖修而言,人修对于妖兽的捕猎宰杀是相当过分的,就好像人修内部也是弱肉强食,但看到妖兽随便吃人依旧会很愤懑一样。
如果是这样也就罢了,天道是很公平的,道修用灵气,魔修用魔气,妖修的进阶与众不同,靠吃含有元气的一切事物。
同类的尸体、含有灵气的灵植以及人修都可以成为食物。不过,魔气会勾起人的本能,妖兽要克制本性才能化身为人,所以为了不被兽性控制,鲜少吃魔修,含有灵气的道修比较受欢迎。
人杀妖,妖吃人,这是生存矛盾。
人讲究礼仪论理,兽类全靠本性,这是观念冲突。
运气好,双方大佬想要和平共处的话,人和兽也能井水不犯河水,出现一段人妖恋还能缓和一下关系;运气不好,一个觉得对方是“畜生”,一个觉得对方是“食物”,那么基本上得打起来。
综上所述,妖、魔想要搞事,不需要任何理由,因为搞对方就是对己方有利。
可是,殷渺渺说:“我觉得事情说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