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域道前,十二金殿纤尘不染。
秦湛一行人行至魔域前,便先感觉到了魔域内不同以往的气氛。八部九门皆撤,魔域空荡的像是一座无人居住的死城,空余春风飘渡,掠过十二金殿前精心饲养的半亩奇花,最终停在殿前一排郁郁葱葱的桂树上。
此时非春非秋,可园子里的奇花异草却开得正好,桂树上的星点桂花也正香甜,一处之内,竟现两季之景,不由让人从心底里觉着诡异。
花语伸手拦了众人一步,她看着园中,声音都崩紧了,她道:“诸位前辈且小心,这里怕是有毒障。”
此行前来,众人并不能全然摸清魔道打算,未免麻烦,不敢倾全力而出。秦湛与众人商议之下,四宗之内,也不过只来了秦湛与绮澜尘。朱韶与一剑江寒自来,云水宫内留阙如言和禅然长老并云松与胧月清共守。
有阙如言在,加上阿晚作为蜃楼之主消息灵通,她的脑袋又机灵知变通,秦湛他们远离去赴魔道赌约,一时间倒也不同担心魔道会借此以八部九门于后攻击。
只是这么一来,能入魔域者便也只有四人。阙如言不能亲来,却又担心四人在魔域遭受重创得不了及时救治,便遣了小花同去。在去之前,阙如言遵循花语的意思,将她眼部的禁制解开了一层。
这一层恰好能让小花见到片刻后的未来,而这片刻未来,在极其危险的境地中,往往便能救人于生路。
秦湛见着她的眼睛又蒙上了一层银雾,知道这大概是因为禁制解开不全的缘故,她费尽心神的每一刻去看,倒要远比她往日里偷偷地去瞧一个人的未来一眼要费心费力的多。
一眼往往只需一刻的定格,可她现在做的,却是要不停的把握变换,不停地去看、去捕捉变换中的未来。
秦湛瞧着有些不忍,她伸出手摸了摸花语的头,对她说:“不急。”
花语闻言,仰头向秦湛笑了笑,她笑得开朗纯粹,像是半分都未曾觉得此来是件危险亦或者困难之事,好似之是秦湛托她帮了个忙,她便欢欢喜喜的应了师父的命令,来帮这个忙了。
一剑江寒见着魔域诸景,眼眸微凝,淡声开口道:“魔域诡谲,其一便是域内天气不齐,一宫之内因其主修炼的功法不同,而显出多种气象算是常态,十二金殿之主修习的又是魔道内功,其内出现春秋两景也算不上特别。”
一剑江寒花语刚落,便有一声娇笑传来。
众人闻声看去,便见一华裳女子娉娉婷婷自宫宇纱幔后缓步而出,她梳着高髻,金簪步摇。发如乌丝,肤若白雪。若非手上提着一杆银色的长枪,怕是谁见了都会将之当做哪家娇娇贵女,而非是个血腥味浓得连满室花香都掩不去的女阎罗。
“女阎罗”执着枪,一双羽睫张开,放肆而大胆的在秦湛等人身上流转。
她先看向了说话的一剑江寒。
漪寄奴掩唇侧首,轻笑道:“哎呀,这位小哥莫不就是一剑江寒?你追杀知非否一事,可真是痛快奴心。只可惜偏奴今日不得空,不能略备薄酒以招待贵客。”
一剑江寒惯来不擅长应付女人,尤其是女阎罗这般爱拿捏装娇的女人。他正皱着眉头,想着要不要干脆一剑回过去迫她让路算了,漪寄奴已将目光扫向了第二个人。
她看见的第二人自然是朱韶。
朱韶华裳,年纪尚轻,相貌又俊美,在一行人中,怕是最得漪寄奴喜欢的。
只是——漪寄奴低低笑了声:“虽然喜欢,奴却还是惜命的。玉凰山奴可招惹不起,凤凰都是瞧着好看,真惹着急了,回头啄你那一下,可是能疼去半条命的。”
跟在朱韶身后的那名灰衣将军闻言便是一气,他握着刀便指向了这瞧着妖里妖气的女人,喝道:“哪里来的乡村野妇,吾主也是你能置喙之人!?”
漪寄奴压根未曾理会她,出手一扬,便是一道毒雾扑来,朱韶见状捏诀平地起风而散,那毒雾未曾沾染众人半分,便先落在了十二金殿前的花草上,将花草焉了一半。
朱韶看了一眼,淡声道:“用乡村野妇这样的词来形容‘女阎罗’,确实不太合适。但‘市井泼妇’这样的词,本王又实在说不出口。雁摩,你可还寻得别的词?”
雁摩立在朱韶身后,憋了半天也接不上词,看得燕白在一旁急得干跳脚。
燕白道:“多得是啊!荡妇、妖妇、不要脸的女人、王八羔子——哎呀,朱韶没用,连着玉凰山连骂人都不会是吗!?”
“秦湛,看看你教的徒弟!”
秦湛:“……”这时候就又是我徒弟了?还有你从哪儿学的这些话!
秦湛,尚未打进魔域去,就已经先想要扶住自己发疼的头了。
燕白的话雁摩自然听不到,所以漪寄奴自己接了口,她道:“妖妇吧,这个词我也听得耳朵生茧了,不在乎多听一次。”
雁摩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漪寄奴的眼睛终于放在了秦湛的身上,她见了秦湛,竟然也收了原本的那副妖娆模样,正了身形,向她略欠身行了一礼,口称道:“燕白剑主。”
秦湛不知其意,便听漪寄奴道:“魔尊有令,不得拦您去路。”
秦湛重复:“不得拦我?”
漪寄奴躬身答:“是。”
秦湛又问:“那旁人呢?”
漪寄奴倩然一笑,手中长枪劲力一扫,竟扬得春风似刀!
她敛了眉眼,回答说:“自然是能拦下几个,便是几个。”
秦湛眉梢微动,雁摩低声道:“剑主和她这种人废话什么,我们一起上,径自先将她打发了去便是了!”
漪寄奴闻言轻笑:“怎么,几个大男人,还要欺负一个弱女子吗?”
雁摩真想说“瞧瞧你十二金殿累出的血骨,有哪一阶能算你是个弱女子”,但他尚未说,一直沉默着,未曾开过一口的绮澜尘说话了。
她姿容清绝,眉目清冷时,尤为傲霜欺艳,与十二金殿前的女阎罗径自对比,正似一冬一夏。
绮澜尘微微抬眸,她淡声道:“殿主对我四人的到来,似乎毫不惊讶,甚至瞧着早有预计。”
漪寄奴终于看了她一眼,却只是淡笑不语。
绮澜尘道:“看来魔尊一早便猜到会是由我们来了,既是如此,秦湛所猜大抵也差不离些许。”
漪寄奴嘴角微扬,她问:“那又如何?计划若是张扬在阳光下便失去了效用,那就当不得计划二字,只不过是小儿玩闹罢了。就算魔尊猜到了剑主布局,剑主又同样猜到魔尊布局。如今局势已起,两者难道还会弃局不理吗?”
秦湛轻笑了声。
她道:“当然不会。”
漪寄奴横枪在前,眉眼微垂:“那便请先过奴这一关吧。”
秦湛看了漪寄奴一眼,收袖急掠而去!
漪寄奴拦也不拦,自随她而去。而剩下的四人,她倒是一并视之。
绮澜尘见着她,桃枝从袖中出鞘。
一截褐色的枝干被她的指尖捏住,她对令三人道:“一剑,你与朱韶速去。若是真如此人所言,前方等着的必然是知非否和司幽府君。知非否心性如何,你最了解不过,他与司幽府君也未必会放秦湛过。在面对温晦之前,秦湛但凡多耗损一分力,都是一分败局。”
一剑江寒看了一眼绮澜尘,绮澜尘的实力如何,作为当初被她含笑称作“一剑师弟”的一剑江寒自然清楚。他并不觉得绮澜尘会输,只是魔道惯来凶恶,这女阎罗瞧着也不是善茬,他心里隐忧绮澜尘会吃闷亏。
可绮澜尘却道:“我留下,自然是有拦住她的底气,你留下做什么,观战吗?”
一剑被她说的一顿,只得略一拱手,便速速离去。朱韶同样向绮澜尘行了一礼,也跟去了。漪寄奴见状一枪回转欲拦,却被绮澜尘桃枝一点,以无形气劲阻挡,漪寄奴枪尖回防,便漏了空隙予一剑江寒朱韶二人脱身!
她见两人逃脱,心里想着前方是知非否,倒也不追,反倒回头看向了绮澜尘和留下的花语。
她笑道:“怎么,留下一个大的一个小的来对付我吗?”
“我的十二金殿,可不欢迎不知情趣的女人,也不欢迎不通世事的小孩。”
绮澜尘却分毫不将她的挑衅放在心上,她捏着桃枝的手指从袖沿下露出几分。泛着粉色的指甲压在桃枝褐色的枝干上,显得有几分怪异,这几份怪异让漪寄奴多看了两眼。
下一刻,她脸色突变急退——
而绮澜尘手中的那根枯桃枝上却突然绽放了几多淡粉色的桃花。
绮澜尘眼睫微抬,口中轻语:“春光十载,始尽芳华。”
“花语且退去,我一人,可能拦得你梨花白?”
漪寄奴瞧着她,眼里渐渐染上了笑。
她倒也不磨叽,径直横了枪,枪尖之上,由她沁毒灵力覆上,锐利难当、凶狠难当。她将这样一把长枪对准这绮澜尘,笑道:“那奴便来试试这桃源的‘桃枝’,看它到底有何种能耐,方能被称作与‘醉光阴’其名的至宝——!”
绮澜尘见她一枪攻来,脚下步伐连变闪动身形,可女阎罗的枪倒全然不似她表露出的个性那般矫揉造作。她的枪锋且利,其意鲜明,半点也不拖泥带水,正相反——她一枪出,枪灵随着咆哮于枪尖,似雷兽咆吼,竟是天下最悍然之枪!
若是漪寄奴手中之枪,是与她外露个性截然不同的果断霸强。绮澜尘手中的桃枝,也远不是表现出的那般尽了芳菲颜色凋零。
绮澜尘以握剑势握住桃枝,在漪寄奴又是一枪迎面攻来之际,竟是不闪不避,相反,她甚至近了一步。她的右臂后彻,以而上的姿态迎向漪寄奴,桃枝枝头微探,梨花白的枪尖尚距她有三尺之远,却已感受到了彻骨凉意!
绮澜尘淡声道:“冬雪。”
漪寄奴见寒霜在眨眼间便要覆盖上的她的枪尖,不得不先行使力震碎枪尖寒冰!她这动作一撤,便给了绮澜尘欺身尚前的机会!
阿晚曾说,要对付漪寄奴的梨花白,最好是同样选一擅长长兵之人应对。
但绮澜尘却说桃枝更合适。
因为绮澜尘执起的桃枝,与胧月清折的下三枝不同,她手中的桃枝是桃源里真正焕发异彩,与“醉光阴”同名的上三枝之最。远可携天地气、凝春风、夏雷、秋露、冬雪。近——则是堪比昆仑寒铁的利器!
漪寄奴见状,毫不犹豫暂弃手中梨花白,梨花白被她抛于上空,以脚尖一抬一刺,又反向绮澜尘攻去,在绮澜尘欲避的时候,忽以双掌粹毒直向她胸口攻去!
花语突然叫道:“右边!!”
绮澜尘毫不犹豫,手中桃枝直往右去,漪寄奴佯攻被破,只得仰面避退,重新接回长枪,生生受了绮澜尘一击。
她停下步伐微缓,瞅着一旁的花语似笑非笑道:“原以为是个不懂事的娃娃,想着你若不闯便留着你在门外予同伴收尸。可你如今辜负奴的好心,要这般打扰姐姐们的争斗,这可不是好娃娃该做的。”
花语抿着唇,她面色发白,有汗滴落。很显然,若是她当时未看到了漪寄奴佯攻反重创绮澜尘的未来,急忙提醒了绮澜尘,在刚才的那一次交手里,受创的大约便是绮澜尘。
绮澜尘也见到花语消耗巨大,不免也心怀担忧。
她以桃枝为花语划下一片结界,对她嘱咐道:“多谢,但你还是以保重自己为佳。”顿了一瞬,绮澜尘说:“为医者,你活的越久,这世上的人便能活的越久。”
小花张口欲言,绮澜尘却微微笑了起来。
她微笑的时候,周身的冰雪便似全在春日里消散,似是刚从树丫下苏醒的一股溪流清透。
绮澜尘道:“你不用担心我。”
小花说不得,那方漪寄奴却已缓过了气。
她也不阻止绮澜尘这般消耗自身替花语织造结界的做法,反笑问了一句:“桃源的坞主这是打算要同我搏命吗?哎呀,这可真是少见,又令奴不解。”
“你与燕白剑主的关系,不也早就毁了吗?”
绮澜尘道:“毁是毁了。我自然是恨她的,但与你恨着金殿倒不一样。”
漪寄奴闻言面色微变。
绮澜尘却慢慢说:“十二金殿女阎罗,我倒是听过一个不太一样的故事。我听闻西境曾有位王子,爱慕心中的姑娘,允她要以十二金殿娶之。只是王子后而求道,修仙路寂寥,他忘了家中等待的姑娘,反同别派的女修缔结了道侣。姑娘以泪洗面,最终不甘寻了去,一掌命断王子,携他的头颅,于其上立起了十二金殿。”
“虽迟了十载,但好在是人与金殿,最后都至了。”
漪寄奴声淡:“这样话本上说烂的故事,绮坞主提来做什么,难不成还想同奴谈心,一并聊聊伤心往事吗?”
绮澜尘道:“我恨秦湛,是因她欺骗于我。于我而言,桃源戒律、坞主之位,这些其实都比不得当日的她与魔尊。可她却为了那样的东西欺骗了我。”
“我恨她看轻我、不信我,也恨她为我求全、为我退步。”
绮澜尘道:“我恨她,她避我。可她从未背叛我,我又从未背叛她,又缘何不能于此一战。”
绮澜尘眸中战意燃盛,她挥手断流,桃枝在她的手中,竟似无形利器,不知会从何而下,更不知会从何处而攻!
漪寄奴全心提防。
只听绮澜尘道:“我也不是坞主了,若要作为坞主,自然是不能与你搏命。”
漪寄奴这才惊觉,绮澜尘的身上竟然没有佩戴独属于桃源坞主的花令!
绮澜尘眉目舒展,语气清淡:“桃源绮澜尘,在此领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