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斯衍话声刚落,先前营造的轻松愉悦气氛顷刻间荡然无存,空气仿佛被冻住了,凝滞不动,变得格外压抑。淼淼紧张得头皮发麻,手心、后背冒冷汗,一眨不眨地盯着妈妈看,生怕错过她脸上哪怕一丝的表情。
“什么?!”
随之响起的还有巨大的拍桌声,力气之大,几颗小草莓被震得飞了起来,淼淼也发丝纷飞,心弦紧绷,好像就快要断了。
谢戚明如遭晴天霹雳,当头棒喝,眼珠子险些要瞪出来了,他收回手,握成拳头,然后才看向女儿:“怎么回事,给我说清楚!”
“爸爸……”
“爸。”
淼淼和霍斯衍同时开口。
谢戚明难以消化这个惊人的消息,仍处在巨大的震惊中,看看快要哭出来的女儿,再看看满脸自责的女婿,只觉得一股说不出的郁结之气密布胸口,怎么也散不去,连呼吸都极为艰难,他捞起桌上微凉的茶水喝了两口:“淼淼,你来说。”
其实霍斯衍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可他就是无法接受。
“爸爸,那时是我自己跑去找他的,他什么都不知道。”
淼淼说的是事实,却如同火上浇油,让谢戚明更加暴跳如雷,他怒目圆瞪,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按住一抽一抽的太阳穴,一秒钟也不想再待下去,拂袖起身,大步流星地进了书房,砰的一声关上门。
淼淼事先没料到会演变成这个局面,准确地来说,她以为在坦白后,妈妈的反应可能会相对激烈些,毕竟她爸爸是出了名的性格温厚可亲,不管在外面受了多大的气,他回到家里都是乐呵呵的,从小到大,哪怕她闯了祸,他也没有说过一句重话,更别说发脾气了。
她不由得心慌意乱极了,求助地看向妈妈。
安榕贞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没事的,让你爸好好冷静一下。”
淼淼还是担心:“我进去看看。”
“去吧。”
淼淼进书房后,客厅里只剩下安榕贞和霍斯衍。
“其实,”安榕贞语气平静地说,“我早就猜到了。”
霍斯衍微微怔愣后,又觉得并不是那么意外,从她刚刚的反应就可以看出端倪了,他想说些什么,不是辩解,而是发自内心地对他们两老感到抱歉,可在看得这么通透明白的岳母面前,他的主动坦白,比用千言万语堆砌起来的歉意和愧疚更有力量。
谢南徵的顾虑不无道理。
霍斯衍庆幸自己没有逃避,否则,面对早已洞察真相的岳母,他该如何自处?
这个“早”具体到什么时候,他不知道。
一直以来,她看破不说破,或许也在等,等这一天。
“等一下,我去拿个东西。”安榕贞上楼去了。
霍斯衍调整僵硬的坐姿,视线落到书房的门上,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情况?
情况似乎有些不乐观。
谢戚明还没消气,淼淼帮他顺着后背,软声软语的:“爸爸,您别生气了好不好?”
谢戚明也不知道自己在生谁的气,就是这种找不到发泄口的感觉才让他窝火不已,女儿出事那年,他和妻子受了多少的煎熬?日日夜夜守在病房,看着床上不省人事的女儿,心碎了一次又一次。他一个大男人,躲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都不知偷偷哭过几回。
他从来不信命,从那时起也开始相信冥冥之中或许真的有某种看不见的力量,向它祈求着,只要女儿平安无事,那么他愿意付出一切,包括自己的生命。
恨不得出事躺在病床上的人是他,恨不得替她受所有的苦。
女儿蹒跚学步时摔倒了尚且扑他怀里大哭,那条路又黑又长,她独自前行该多害怕,理应由他走在前面的。
现在回想起来,如果不是夫妻俩相互支撑,真的难以想象怎么熬过那段可怕的日子。
淼淼从后面抱住他,下巴压在他肩上,眼眶红了。
“对不起,爸爸。”她哽咽着道歉,“都是因为我的任性和自私,让您和妈妈受了那么多的苦。”
谢戚明内心酸楚难言,听到她这么自责,就更不是滋味了:“说什么傻话,我和你妈妈从来没有怪过你。”
谁都没想到会出那场车祸,也没想到后果会那么严重,女儿才是受苦最多的人,昏迷了一年,各项体征数据都在说明,苏醒的希望不大,医生也说让他们做好心理准备,可最后她硬是坚强地挺了过来。
上天的眷顾也好,生命的奇迹也罢。
活着,真的比什么都重要。
淼淼抹掉眼角的泪,吸吸鼻子:“那些事情,都过去了啊……”
同一时间,客厅。
安榕贞下来了,递给霍斯衍一本笔记本,他大概猜到是什么,微颤着手翻开,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巴掌大的纸张,加了塑封,看起来仍皱巴巴的,上面浸满的血迹在岁月中枯干,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他的眼睛一下子被刺痛,心也跟着揪疼起来。
“淼淼不知道我还保留着这封信,她可能以为它弄丢了。”
就算信不是霍斯衍写的,但淼淼在去见他的路上出了事,这是不争的事实。
他从未想过在这点上为自己辩解。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有过一段时间的缓冲和思考,安榕贞的心态平和很多,也看开了,“我只有一个要求,好好待她,不要让她受一分委屈。”
深知女儿骨子里既感性又重情,认定了霍斯衍,就是一辈子的事,安榕贞也不忍心让她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何况过分纠结往事也没什么意义,为人父母的,哪还有什么别的盼望呢?
只要他们以后好好过日子就行。
落地钟沉闷地敲了十一下,安榕贞说:“时候不早了,明天还要上班,先去休息吧。”
“妈……”霍斯衍欲言又止。
安榕贞看一眼他手里拿着的笔记本,点点头:“你收着吧。”
又加了一句:“别让淼淼知道。”
霍斯衍也是这么想的:“嗯。”
他明白她的意思,那件不愉快的事,画下句点,到此为止了。
得到岳母的谅解,也没让霍斯衍彻底松一口气,毕竟岳父那关还没过,他上到二楼,进了淼淼卧室,没开灯,整个人被黑暗笼罩,陷入沉思中。
不一会儿后,淼淼也进来了,轻微的“啪”声后,光亮瞬间盈满室内,她看到他,迅速冲过去,抱住,几乎跳到了他身上,霍斯衍往后退了两步才稳住,抱着她放到沙发上。
“怎么样,怎么样?”她迫不及待地问。
霍斯衍省略了过程,只告诉她结果。
淼淼不太敢相信:“我妈妈真这么说的?”
他有意转移她的注意力:“这是第二次了。”
又刻意压低声音:“事不过三啊霍太太。”
见他还有心情和她开玩笑,淼淼的心稍微松了下来:“我跟爸爸聊了好多,不过他好像还没消气,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
“没关系,”霍斯衍亲亲她的唇,“明天我再和他好好聊聊。”
淼淼轻声解释:“他不是生你的气。”
“我知道。”
周逢玉的那句话说得没错,将心比心,换到岳父的角度考虑,虽无法感同身受,但大致还是能理解他感受的。
谢戚明确实还堵着心,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连连叹息,安榕贞看不下去了,拍他手臂:“老谢,大晚上你不睡觉,做什么呢?”
“老婆,我哪里睡得着啊!”他现在脑子乱糟糟的,就跟生了一团乱麻似的。
安榕贞拢好被子,躺下:“你觉得,错在斯衍?”
“我没这么想。”
“那你干嘛又是拍桌,又是摔门的?”
谢戚明呐呐开口:“我这不是失去理智了么?”不知道该怎么发脾气和骂人,又要让他们知道他的态度和立场。
安榕贞叹气:“斯衍也是昨晚才从南徵那儿知道淼淼出过车祸这件事的。”
“他做事那么稳重的人,为什么会今天一大早急急忙忙和淼淼去领证,你想过没有?”
谢戚明沉默了。
“老谢啊,凡事换位思考,一切都会简单很多。”
安榕贞说完,片刻后就睡着了。
谢戚明想着妻子的话,越想越清醒,过零点了,还没睡意,怕吵到她睡觉,连叹息都只能压进心里。
楼上。
霍斯衍也好不到哪里去,淼淼在他怀里安然睡着,呼吸均匀,他望着天花板,一夜睁眼到天亮。
雪停了,天光蒙昧。
霍斯衍敏锐地听到楼下的动静,准备翻身起床,他一动,淼淼就醒了:“唔……”
她在他胸口蹭了蹭,咕哝着问:“几点了?”
霍斯衍柔声道:“还早,再睡会儿。”
“你要起了?”
“嗯,我下去看看有没有要帮忙的。”
淼淼贪恋被窝的温度,又闭上了眼,他把被角掖好,裹了外套,轻掩上门出去。
来到一楼,大门开着,霍斯衍径直走出,看到院子里谢戚明正弯着腰铲雪,他露出轻笑:“爸,早。”
谢戚明回过头,有些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尖:“……早。”
经过整夜的深思,他已经冷静了下来,再看看同样神情拘谨的女婿,以后都是一家人了,何必把关系闹得这么僵,他继续往雪里下了一铲子:“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过来帮忙?”
天边出现第一缕初阳。
霍斯衍清俊的眉眼映着微光,显得那么柔和,随着笑意加深,熠熠生辉,他应道:“来了。”
站在二楼阳台的淼淼把这一幕收入眼中,笑吟吟的一双眼,盛满光亮,她看着楼下并排铲雪的两个男人,眼神柔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早上好哦。”
这是一个美好的冬日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