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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误入冥月何日归

箫月倾城 杨千紫 15266 2024-07-30 17:38:50

1.

第二日,武府新上任的府司陈西口殷殷地组织后院女眷,又在文武堂开了个会。

花飞雪这时方知,武林盟主洛乾坤已经正式与冥月宫撕破脸皮,命令所有结了盟的名门正派弟子,见到冥月宫的人就杀无赦。此前正邪两派虽然已经积怨已久,可一直是暗斗,没到摊开来明争的程度,如今走到这一步,据说是因为冥月宫宫主通过乾坤顶小师妹纪一言给武林盟主洛乾坤带了一个十分挑衅的口信。

接下来陈西口又说,更过分的是,冥月宫并且掳走了一些江湖大派中几位至关重要的人物,借此牵制各方势力,想逼盟主下台。

然而乾坤门多年的消息网也不是白给的,很快便查出被掳走的江湖人物的名单,以及冥月宫血洗北山派莲池寺的原因。

——北山派莲池寺里的青铜炼丹炉被搬走了。传说那炼丹炉是上古留下来的神物,能炼制出世上最灵妙的丹药。

陈西口说到此处的时候加了一句,“我须得提醒诸位,这些都是江湖上极其隐秘的秘闻,因为你们都是名门闺秀,不是外人,现在又同在乾坤顶,大家坐在一条船上,才同你们说了的……”如此这般又说了好几句,才道出主旨:“切记不可将这些事传出去。”

可是花飞雪此时已经无暇再去听他的话。这一刻她听不见任何声音,向来清明理智的脑海中真真乱了起来。

——因为洛千夏也在那份失踪人物的名单里。

他这么多天未与她联络,她就感觉事情不妙,还派人分别到盐帮北苑和锦凤夫人那打探他回去了没有,可是竟打听不到与他行踪有关的任何消息。那日救了孙大有之后,洛千夏就好像人间蒸发了一般。

今日花飞雪本想拜托连佩沙朗,借着连家寨的关系网寻找洛千夏的下落,哪知竟在此处得到了答案。——天下之大,他偏偏落到了冥月宫手里。那个地方的诡异与强大她曾亲身体会过的,一条人命,在那里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些。

走出文武堂的时候,陈西口看见花飞雪面色苍白,有些大惊小怪地问:“姑娘看起来十分憔悴,可是生病了?要不要找个大夫来看看?”

花飞雪摇摇头,说,“不用了,没休息好罢了,不碍事的。另外,因为有些私事,我今晚要赶着下山。陈府司可否帮我跟欧阳嬷嬷告个假?”

陈西口半张着嘴看他,一时没有说话。

花飞雪又说:“乐府的音律比试之期尚在半个月之后,我会赶在那之前回来的。”

陈西口沉吟片刻,拉着花飞雪到文武堂前连廊的转角处,压低声音说:“方才听到洛千夏的名字,姑娘的脸色就变了。你们都是盐帮过来的人,交情非浅那是自然。可是现在冥月宫闹得正凶,武林中明明暗暗都是他们的眼线,以你一人之力,又怎么能救得了他?”

花飞雪垂眸看着一旁的汉白玉石柱,没有说话。

陈西口咳了咳又说:“身为乾坤顶武府府司,我原本没权利干涉花飞雪的去留,但还是忍不住多劝几句。——洛千夏是乾坤顶的二少爷,虽然从小生在盐帮,父母缘薄,可终究是掌门的亲生骨肉,也是未来少主洛千秋的亲生兄弟。他们一定会设法营救的,何须花飞雪姑娘你亲自动手?”

花飞雪忽然抬眼看他,说:“如果乾坤顶真把洛千夏当做二少爷,也不会他失踪这么久也不闻不问。如今若不是追查冥月宫,顺手追出了结果,洛家又可会有人追问一句他的下落?”

陈西口平素给人的印象是絮絮叨叨心思简单的武痴,可是这一刻,他眼中却好似闪过一丝狡黠顽劣的神情。他忽然又长叹了一声,说,“不过,如果你执意要去的话,我也不会阻拦,帮你跟欧阳嬷嬷说一声便是,想来这个面子她还是会卖给我的。”

花飞雪拱手道:“那就多谢陈府司了。”此刻他垂头看着她,唇角漫上来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这表情似乎在哪里见过,可是一时又说不上来。花飞雪心中微感诧异,走出两步,又回头望他一眼。

陈西口表情殷殷地站在那里,也看不出什么来。时间紧迫,她也来不及多想,匆匆便走了。

此时已是日落西斜,暮色微茫,山峦寂寥。下山的时候经过一片树林,花飞雪认得,正是那日欧阳嬷嬷追杀自己那个地方。那日她就是在这里使出东君剑,之后倒觉得技艺进益了几分,与江湖老手生死相搏,想来也是有好处的。

她忽然想起秋公子,想起那夜在素蝶谷中他将她抱在怀里,梨花如雨中翩然落下,温暖而安稳……只是她竟设计了他,着实有些对他不住……

这时,远处草丛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花飞雪握紧了手里的太阿剑,暗自加快了脚步。

后面的声音也跟着近了,花飞雪飞快跑出数丈,草丛中的窸窣之声紧随其后,拔出手中的太阿剑,猛然回头凌空一斩——

一只有力的女子的手握住了她的腕,内力之深厚,绝对不在秦叔叔之下。饶是这乾坤顶上卧虎藏龙,有这种身手的人也应是寥寥无几。花飞雪不由一惊。

月光下,草丛里露出的却是一张平淡陌生的脸,穿着普通小僮的衣服,只那眼神有些似曾相识,望住她冷冷一笑,高声喊道:“欧阳嬷嬷,她在这里呢!”

花飞雪这才想起来,这女子是欧阳嬷嬷身边的一个小僮,那夜她追杀自己的时候,她也有份。可是以她这般内力,定是在她主子之上的。心中正在诧异,身后已经传来一阵刀风,侧身躲开,转头便见欧阳嬷嬷率着另一个小僮,从身后杀了过来。

花飞雪挥出太阿剑,月色下寒光摄人,仗着宝剑锋利,一时将此三人逼退了数丈,她冷然问:“我与嬷嬷素不相识,无冤无仇,不知为何要对晚辈穷追不舍?”

那三人已将花飞雪去路挡住,欧阳嬷嬷胸有成竹,今夜不会再让她逃脱,便道:“你这姑娘生得美,人也算聪明,原本是一等一的人才,老身也很欣赏。怪只怪,你将与我干女儿一起争夺那个洛千秋。”

说到此处,她也略有歉意:“一言那孩子喜欢千秋,原本是她的私事,不该殃及旁人。可是千秋并不属意于她,我为了让她如愿,总要做些什么才行。花飞雪姑娘,对不住了。”说罢双刀迎头砍上,花飞雪顺势后仰,凌空踏上一棵小树,道,“再亲的干女儿,恐怕也不会这样卖力。——莫不是亲生女儿吧?”说罢斜了欧阳嬷嬷一眼,望见她瞬间凝滞的表情,心里已然有数。

欧阳嬷嬷面色一凛,二话不说,双刀砍来,狠下杀招。花飞雪自知不敌,使出轻功往山下狂奔而去。

站在树顶,才发现这月光明亮如昼。冷然撒下一片银辉,白霜一般覆盖了整座山峦。花飞雪虽然轻功过人,可是终究内力不够,欧阳嬷嬷紧追在身后,距离渐渐近了。

此时长夜静寂,唯有脚下树叶发出沙沙的声音。花飞雪无心恋战,心中甚是焦急,正在苦思脱身之法,这时眼前忽然白影一闪,一阵熟悉的味道迎面而来,那男子半空里牵住她的手,转身隐没在月下葱郁的树林里。

虽然因为动作太快而看不清楚他的脸,可她已经认出了他是谁。他的手宽大温热,暗夜里说不出的安稳熨帖。花飞雪被他牵引着,在树影中穿梭数下,在一棵大树后面停了下来。

“秋公子……”她小声说。

他伸手按住她的唇。那双唇片柔软香滑,指尖不由轻轻一震。

她以为他让她不要出声,便不再说什么。哪知他忽然探头到她耳边,口中呼出的热气缭绕在鬓边,轻声说道:“叫我瞬之。”

月光被层层叠叠的树叶过滤,到了此处已是很暗。星星点点的几处光亮落在地上,好似水面上的烟岚,朦胧而不清晰。

她眼睫一颤,飞快错开了目光,垂头小声问道,“瞬之……你怎么在这儿?”

“你赶着下山?”他言语中无甚责怪,却不回答,依然容色平静,声音温润,说:“你该来素蝶谷同我说一声的。”

花飞雪怔了怔,刚想说什么,这时头顶上传来欧阳嬷嬷的声音:“那小妮子方才还在这儿的,怎么凭空消失了?”

一个小僮答道:“这里树木繁茂,想来是在附近躲起来了,我们仔细听听,不愁找她不到。”

说话的这位应该就是那个内力深厚的神秘小僮,想来她也定是有些来历的。花飞雪正在思索如何躲过,秋公子忽然轻轻点了她两处穴道,花飞雪霎时浑身动弹不得,呼吸也轻了许多,就好像睡着了一般,意识却是清醒的。他将她轻轻放在怀里,自己也屏住了呼吸。

这时头顶上又传来一阵窸窣之声,片刻后终于渐渐远去了。

花飞雪靠在他怀里,能感觉到他轻轻起伏的,几乎微不可闻的心跳。据说只有最顶尖的高手,才能不靠外力地自由操控自己的脉搏与心跳,以他的年纪来看,能做到从这个程度已是不易。从这个角度看去,他的睫毛很长,在白玉般的面庞上拓下一圈鸦色的阴影,他垂目望向她,眸光里好像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深深的,又浅浅地藏了起来。

花飞雪心头微微一窒,忙移开了目光,不敢再望他。

此时四周静得出奇,分明蝉声此起彼伏,却又好像静得可以听到十里之外的沙尘之声。秋公子轻轻将她扶起来,解开她的穴道,说,“你这次下山,是为了他?”

花飞雪一愣,挑眉重复:“他?”

“就是上次来山脚下接你的那位公子。”秋公子淡淡地说。

想来他与洛千夏也曾有一面之缘,便是在那盐帮北苑的山脚下。想起彤鸢雪庐的皑皑白雪,与此地苍翠树林里的清霜月光,真真有些恍若隔世的感觉。花飞雪顿了顿,问道:“正是。可是,你怎么知道?”

“我住在素蝶谷,对乾坤顶上发生的事情略知一二也不出奇。”秋公子扶她从数下站起来,一手帮她挡开遮当在前方的枝叶,却不再说什么,只道,“走吧,我送你下山。”

方才树荫繁茂,夜风也是轻轻浅浅的,前方道路渐渐宽阔起来,明月照得山间一片明白光亮,竟似在雪面上穿行一般。

一路上,他一直握着她的手。花飞雪任他牵着,顺从而沉默。

这些年来,太习惯自己披荆斩棘地走在前方开路,此时方知,原来跟在人身后的感觉是这样的。走到一处石阶小路前头,秋公子停下脚步,说,“从这里下去,能直达锦绣镇南端的渡口。只是,冥月宫多年来行踪诡异,没有人知道他们总部在哪里,你要怎么找?”

花飞雪扬起唇角,那笑容如春生花露,明光摄人,说:“我想,我大概可以效仿一下你的那位万语姑娘。”

秋公子一怔,随即笑了,说,“花飞雪,有时候你真是机灵有趣得紧。”只是,片刻之后,那笑容又渐渐隐没,仿佛有一丝冷意从深处浮现出来,正色道:“你此番下山,路途凶险,我原本应该陪你一起去的。”顿了顿,声色未变,又说,“可是,你是为另一个男子奔赴而去,我便不能陪同了。”

这番话,含义渐渐明了。花飞雪是何等通透聪颖的人,如何听不懂他的意思,此刻心头亦惊亦喜,又亦悲亦怕,一时间心头竟是五味杂陈。果然秋公子渐入正题,继续说道:“你是我亲自看中的女人,定不会是池中之物,如果在这一点艰险中都不能全身而退,我也不会选你做我的妻。”他一边说,一边将一个小瓷瓶放到她怀里,“这是我常用的朱砂丹,用解毒避疫之功效,你拿着防身吧。——花飞雪,如果你此番能够平安无事地回来,我便认定你是我此生的妻子,终身再无二心,从此只对你一个人好了。”

花飞雪轻轻垂下眼眸,纤长羽睫遮掩住雨后秋水般的一汪眸子,他看不清她的眼神。

她也并不说话,只是默默地转身便走。秋公子神色未变,只是静静地望着她的背影。

走出数丈,花飞雪停下脚步,回头仰望着他,说:“我为救洛千夏而去,你未加阻拦,一句话也未多说,这番大度与信赖,我十分感激。”

此时天边已经透出朦朦的熹光,映得她不可方物的美丽面庞仿佛罩了一层雾,她的笑容很浅,说:“只是缘分天定,我能不能回来已是未知。至于以后能否相守一生,如今说起更是空话。随缘便是了。”

秋公子遥立于高处,晨风阵阵卷起他的轻薄白衣,微茫天光之下仿佛玉面谪仙,出尘脱俗,挑唇一笑,说:“过去你的命运,或许是由上天来安排的。然而你若成了我的妻,便是由我来安排了。——花飞雪,我等你回来。你也要记住我今日之承诺。”说罢,他转身离去,身影迅速隐没在重重晨雾之中。

花飞雪保持同样的姿势怔住良久,这才缓缓转头往山下去了。

……这分明是她想要的结果,可是为何,此时此刻,为何却不觉得开心呢?是因为自己骗了他吗?一直以来都只是用计,渐渐便忘了当初雪顶听箫的默契,如果可以,她宁愿与他坦诚相待,也不愿费尽心机地走到今天这一步。

两个人各有各的心事,走在各自孤独的道路上。头顶上共有一轮朝日,将整个尘世照得渐渐光亮起来。

山路两侧的青草香,混着水汽氤氲而来,幸福而不清晰。

2.

一路走下山,赶到锦绣镇的渡口处,这是本地的交通枢纽,平日里总是熙熙攘攘的。

此刻因为天还没亮,人并不很多,雾气很大,走到江边只见一条乌蓬小船正停在岸边,上头竖着一面旗子,是盐帮的标志。

花飞雪一怔,这时只见一个灰布衣服的瘦小船家朝她迎过来,低头说了一句:“锦凤夫人有请。”

这艘乌蓬小船十分简陋,按照锦凤夫人的作风,平素很少这样不讲体面的微服出行。揭开布帘走进船舱,只见中间坐着一位中年美妇,虽然穿寻常的粗布衣裳,看起来仍有几分华贵之气,绾在发髻上的象牙白的凤头钗细看便知是名贵之物。见到花飞雪,勉力一笑,表情里有几分憔悴,道:“花飞雪,你来了。”

花飞雪躬身行礼,道,“见过锦凤夫人。”

方才那位身穿灰布衣服的瘦小船家忙过来扶起花飞雪,便是锦凤夫人的近身侍女杜鹃,引她坐下,说:“船舱狭小,姑娘不必多礼。”

“你匆匆赶下山来,倒是不枉千夏那孩子对你情深一场。”锦凤夫人叹了一声,说,“得知他被冥月宫掳去之后,我动用盐帮所有势力,四处打探,始终没有半点消息。反而打草惊蛇,差点被冥月宫的人盯上。”

花飞雪已经把锦凤夫人的来意猜到了几分,说,“夫人特地来此处等我,可是找到了一些头绪?”

“都说你这孩子冰雪聪明,果然是没错。”锦凤夫人眯眼看她,态度比往常好了很多,说,“冥月宫内部结构复杂,办事手法又周密,负责抓人和看管的并不是同一伙,所以我至今也不能打探出洛千夏被关在哪里。但是——”

想必这句“但是”,就是她的来意了。花飞雪凝神听着,只听见她说:“北山派莲池寺中的青铜炼丹炉被冥月宫盗走了。听秦慕阳说,他们又曾大费周章地抢了你的冰镜雪莲。仔细想来,这两样都是灵物,是用来炼造‘甲子轮回丹’的好材料。”

“甲子轮回丹?”花飞雪重复道。似乎小时候与洛千夏缠着秦叔叔讲江湖秘闻的时候,也曾在他口中听过的。

“这可以算是个江湖传说,我也不知道它是否真的存在。据说,这种丹药极其难制,要收集天下灵物,再配以高深的内力,才能炼制而成。服用之后,可以增加一个甲子,也就是六十年的功力。”锦凤夫人顿了顿,急入正题,说,“冥月宫抢了炼丹炉,定是要炼丹用的。不管他们要炼什么丹,总有一样东西是必不可少的——便是药泉山上的白云水。”

药泉山距离锦绣镇并不很远,是天下闻名的一处神泉,传说山上温泉里的白云水可以医治百病,延年益寿,只是那温泉所在之处十分隐秘,且不断变化,只有有缘人才能找寻得到。加上山势陡峭,常有猛兽出没,去寻的人便很少了。

花飞雪道:“夫人的意思是,让我去药泉山取白云水?”

锦凤夫人说:“正是。今日是初五,前两天又是雨季,正是那白云水最淳最浓的时候。你取来之后,我再安排你代表盐帮将它进献给冥月宫宫主殷若月,以你的机智与口才,或许可以化干戈为玉帛,让他们放了洛千夏。”

“冥月宫不是依照常理出牌的地方,只怕……”花飞雪想了想,说,“只怕即使我能取到白云水,他们也未必会领我们这个人情。依我之见,当下还是抓紧探访洛千夏的下落比较重要。”

“能试过我的方法我都试过了。”锦凤夫人有些不耐烦,打断她说:“花飞雪,你不要忘了我们之间的渊源。……我不想威胁你什么,但我希望你能照着我的话去做。而且我所做的一切,也都是为了洛千夏。”

花飞雪沉默片刻,淡淡笑了,说,“呵,那又算什么渊源?无非是你抓住了我的把柄,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挟我。先是去乾坤顶争奇斗艳,再去药泉山取白云水。我一腔真心想救洛千夏,如今,倒成了奉您的旨。”

“义女你这是说到哪里去了。”锦凤夫人口气软了些,说,“所谓的把柄,都是陈年旧事,不提也罢。非到万不得已,我绝不会同秦慕阳说的。”说到秦慕阳这三个字的时候,锦凤夫人眼风一挑,望见花飞雪眼中仍有一瞬间的波动,便知这个把柄仍是她的死穴,缓缓又道:“现在这种情况之下,我俩更应该同仇敌忾,还分什么你我?要是这一次,洛千夏能平安归来,从此我便顺着他的意思来,不让你再抛头露面,逼你做你不想做的事了。”

花飞雪沉吟片刻,叹了一声,说,“好吧,我这就动身往药泉山去。”

锦凤夫人略显憔悴的脸上现出喜色,道:“杜鹃会安排好行程,把你送到山脚下的。你办完事,去最近的一处盐帮分舵找我便是。”

杜鹃忙起身打帘,把花飞雪送到小船外。折回来的时候,锦凤夫人正在喝茶,拈起茶杯轻抿一口,说,“这小妮子翅膀硬了,越来越不好管。”

杜鹃过去添了半杯热茶给她,说,“她再机灵,在夫人面前也还是太嫩了些。这一次将她进献给冥月宫的玄旗旗主,想来也不算是辱没了她。”

“其实以花飞雪的资质,并不仅仅值得如此。只是此番时间仓促,一时找不到合适的美女进献,便只能委屈她了。”锦凤夫人又饮一口茶,说,“听闻冥月宫宫主殷若月为人奸佞,好女色,然而这个玄旗旗主,在女色方面的爱好,比起他来有过之而无不及。此番他正好负责关押掳来的江湖中人,为了讨好他,我也只能出此下策了。”

冥月宫天地玄黄四旗之中,除了黄旗旗主段夜华,地旗旗主杜良辰之外,其他“天”“玄”两位旗主极少在江湖上露面。关于这位玄旗旗主,江湖上所知甚少,他的名字,样貌,来历,武功,统统没有人知道。唯一流传甚广的,便是他的采花艳事,据说连皇帝老子的后宫内院,都是他来去自如,拈花惹草之地。

这一次,锦凤夫人千辛万苦托人搭桥,想投其所好,进献美女,以求玄旗旗主将洛千夏放了,最起码,让他不至于受太多苦。女人终究是女人,再强悍,当自己真正关心的人出了事,也一定会阵脚大乱,委曲求全。

杜鹃见主子一脸憔悴,轻轻帮锦凤夫人按着额头,说,“放心吧,夫人,千夏少爷一定会平安回来的。至于花飞雪……您也不必觉得惋惜。此番她若真委身于玄旗旗主了,也正好断了千夏少爷对她的那份念想。”

一阵水波过来,乌篷船轻轻摇了一摇。

江面上雾气小了一些,天色渐渐亮了。锦凤夫人闭着眼睛,没有再说话。

3.

药泉山刚下过雨。远远望去如被水浸泡过的水墨画,雾气缭绕着青色山峦,时不时传来几声鹤唳,在空谷中幽然回荡。

山路泥泞。

花飞雪一路马不停蹄,奔波劳碌,体力已经消耗不少,绕是一身好轻功,也没力气再使出来。蜿蜒的山路,犹抱琵琶半遮面地掩映在苍翠的树荫之下,黑暗中像是一张陌生的脸。天边的暮色缓缓退去,夜色渐渐笼罩下来,花飞雪觉得有些冷,不由加快了脚步。

这时,忽有一道狭长黑影从路边蹿了出来,动作极快,花飞雪猛然一惊,不由自主地往后一闪,此间正是山路陡峭之处,脚下一滑,整个人就往下跌去。那黑影张开翅膀,扑棱棱将她托住,长椽夹住她的手腕,闪动之间,却不小心刺破了她的手指,血汩汩地流下来,与它火红的丹顶融合在一起,看起来十分诡艳。

原来是一只极大的丹顶鹤,足有九尺多高,头顶丹红如血,周身却是雪白,没有一根杂毛。它把花飞雪放在一边,“吱”地叫了一声,黑眼珠滴溜溜一转,神情很是高傲。花飞雪扶着一棵大树站好,惊魂甫定,轻声对它说道:“方才,多谢你了。”若不是它及时将自己托住,可能就顺着黑暗小路跌倒山脚去了。

那丹顶鹤像是听懂了一般,仰颈嘶鸣一声,惊起栖息在暗夜林中的一片寒鸦,乌黑眼珠中似是露出了一丝笑意,忽然缓缓伏下身子,往花飞雪的方向靠了靠,示意让她坐上去。

花飞雪怔了怔,试探着扶上丹顶鹤的脖颈,那鹤引颈往前一使力,便将花飞雪托了起来,往山林深处飞去。

山势渐高,雾气缭绕,仿佛已飞入云中。半个时辰之后,仙鹤才在一处空地前停了下来,一圈低矮的褐色怪石围着一汪透亮的池水,在月色下影影绰绰,像一面蒙了尘的铜镜。仙鹤把花飞雪放到池边,用长嘴点了点那池水,滴溜溜地歪头看她一眼,便又振翅飞走了。

花飞雪俯下身去,捧起一汪池水,只觉那水温热滑腻,粘在皮肤上十分好受。这时,手指方才被仙鹤啄破的伤口处觉得一阵微痒,片刻后竟自愈合了,一点疤痕都没有,就像从来没有受过伤一样。正在暗自称奇,脚下的泥泞忽然往下一陷,花飞雪本能地往前迈出一步,扑通一声掉进了那汪平静得宛如镜面的池水里。

这一路奔波劳碌,风尘仆仆,再加上思虑起伏,一把心火暗暗烧着,花飞雪此时早已体力透支,摇摇欲坠。说来也奇,掉落下来被这池水一泡,四肢百骸仿佛都舒展开了,说不出的轻松自如,白衣素裙浮在水面上,月光下仿佛一朵晶莹剔透的白莲。

药泉山上的白云水,果然名不虚传。

空山静寂,池水温暖,花飞雪往池边走去,靠着一处岩石,缓缓褪下了外衫,只留一件薄薄的里衬,舒展手臂,轻轻舒了一口气。白藕一样的手臂搭在身后的岩石上,闭上眼睛,享受这片刻间的轻松与静谧。就在这时,忽有一个男人的声音从天而降,细听之下有些似曾相识,遥远而空幻,他说:“是卿羽带你来的?”

花飞雪没想到此处还有别人,不由陡然一惊,本能地抓起白衣护在胸前。四下望了一圈,却看不到半个人影。

那个男子的声音又响起来:“卿羽一向性子乖戾,对你倒是很好。看来,你的美貌不仅能打动凡人,连仙鹤也不能免俗啊。”说罢他朗声轻笑,那声音如石击细瓷,深沉中带着清澈,却透着轻佻,说,“花飞雪,别来无恙。”

脑海中,电光火石般地闪过雪崖下似影似电的那道红影,围攻盐帮北苑时那高深莫测的邪魅武功……以及身穿灰色僧衣却十分诡艳的脸……花飞雪惊得瞪圆了瞳仁,一字一顿道出他的名字:“殷若月?”

那男子不见踪影,声音幽幽,说道:“今夜我心情很好。可否不问世事,只谈风月?”

花飞雪一时未再做声。远处几只寒鸦,扑棱棱飞了出去,更衬得空山冷默,静水无声,原本月光明亮,将一汪池水照得明亮如画,此刻却渐渐起了雾,弥漫在此处,渐渐仿佛瑶池仙境,水汽朦胧。

那声音忽然问她:“花飞雪,你可曾有过梦想?”

花飞雪万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不由一怔。

此时他的声音清澈许多,邪气褪去,反而有一种孩童般的纯真隐现出来,似雾气一样溟色飘渺,他说:“很多时候,在这样的月夜,我一个人,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如今所追逐所拥有的一切,又是否值得?回顾一生,最快乐的时光反而是在小时候……自由自在,无欲无求。只是,再也回不去了。”

池水温暖,花飞雪悬着的一颗心渐渐放了下来,把头向后靠在岩石上,舒展了一下身体,闭着眼睛,脑海中也浮现一段久远地记忆,却恍若隔世,梦呓一般轻声说道:“既然知道回不去了,为何还要再想?人,终究是要往前看的。”

这时忽有一股温热而熟悉的男子气息传来,那人不知何时闪到她身后,轻轻将她抱住。花飞雪只觉耳边一阵微痒,他说,“今晚你能不能把我当成是朋友,跟我说一说心里话?”

花飞雪身子微微一僵,心中害怕,却又觉得温暖。这时殷若月把头轻轻抵在她肩膀上,说,“你说,人的一生,到底怎样过才对?”

“记得小时候,我跟着父亲去打猎,见那山鸡羽毛五彩斑斓,十分好看,哭闹着不肯让他打……父亲宠我,便陪着我一起挨饿。在山上盘桓三天,回程时在山下集市上买了一只叫花鸡,正在吃着,却听那店小二说,这叫花鸡是刚从山上打下来的山鸡,新鲜得紧……”花飞雪笑了笑,只是那笑容深处十分苦涩,她说:“世人所谓殊途同归,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我连累父亲陪我饿了三天,结果还不是一样。你说好笑不好笑?”

父亲……这个词那么近,又那么远,那段回忆蕴藏在心底,分明就似真是发生过的,可是他的面容那么模糊,再往下想,却什么都想不起来了……花飞雪本是想用这件事来给他讲些做人的道理,可是此时却忽觉疲惫,用手按住太阳穴,脑仁深处忽然像刀绞一样疼痛起来。

“你怎么了?”他的声音忽然近在耳边,动作之快,真真形如鬼魅。花飞雪睁开眼睛,只见轻薄雾气中,那人的眼睛亮如寒星,瞳仁极美,四周仿佛镶着一圈花边,又极澄澈,宛如飞星入海,水花四溅。这双眼睛太漂亮,漂亮得让人无法忘记。“白云水能治百病,你在这里竟然还会感觉到痛,可见那段心伤,定是很深很重的了。”他抱住她,轻轻按向自己的肩膀,他的气息似有若无的缭绕在耳边,幽芳如兰,“到底是天下第一美人,连痛苦的样子这般惹人怜爱,真真让人感同身受。”

其实也并不是心伤心痛。只是她的记忆中有个断层,记得一些虚无缥缈的幸福时光,却不知道自己最后是如何失去父母,独自沦落江湖的。这个梦魇一直困扰着她,每当想起就会头痛欲裂。

那男子没穿衣裳,肩膀上的皮肤细腻柔滑,如冷玉一般泛着光泽,花飞雪被他抱在怀里,一瞬间竟然觉得安稳熨帖,温暖无限。

伊人软玉温香,发丝沾了水,凝在自己肩头,清香四溢,足以让任何一个男人心旌摇曳。他的大手在她背上游移起来,她脸颊一热,紧接着便在他怀里挣扎,让他更加心痒难耐,忙加力扼住她的手腕,不让她在自己的胸口上乱动——

一阵微风吹过,雾气渐渐消散,花飞雪正好抬起头来看他,不由重重惊住——

那是一张极其俊美的脸庞。说是千秋绝色,天下无双,毫不为过。比之那夜身穿僧衣的样子,多了几分明晃晃的邪俊与魅艳。

那一张白玉般的脸庞,真真玲珑剔透,无懈可击。按说秋公子与连佩沙朗的长相在男子中已是万里挑一,可是前者略显文弱,后者略显粗犷,然而这个男子却仿佛兼并了各家之长,刚柔并济,静若寒雪冰雕,动若春花绽放,无可挑剔,美不胜收。扬眸望她的一瞬间,表情绝美而妖异:“花飞雪,上次我放了你一马,可是你现在又落回到我手上。……你说,这是不是命?”

她一怔,因为惊讶和害怕而瞪圆了眼睛,睫毛自然上卷,侧脸纯美不可方物,强自冷静,道,“你不是说让我把你当朋友,说一说心里话?——你就这样对待你的朋友吗?”

殷若月扬唇邪魅一笑,作势把头埋向她的香肩,邪邪一挑眼角,说:“想来那日,我就已经与你肌肤相亲了……”他的唇轻轻掠过花飞雪白皙的脖颈,停在她耳边,说:“我说过,总有一天,你要你亲口求我。求我跟你在一起……”他忽然含住她的耳垂,轻轻咬着,呼吸浅淡的起伏,喃喃说道:“说起来,你我也真是有缘。有人说要进献美女给玄旗旗主,他为了讨好我,便安排我过来。”他深吸一口伊人发间的清香,大手缓缓下滑,“我浸着白云水,对月独坐,原本没有这个心思,就派卿羽去把上山的人赶走……哪知,它竟把你带到了我身边。”花飞雪浑身酥软,忽然害怕,转身想跑,却被他的大手扣住,鼻尖从她脊背抵到脖颈,轻轻摩挲着,说,“今晚,你逃不掉了。”

花飞雪回头看着他的眼睛,惊魂甫定之下,冷然道:“殷若月,你是一宫之主,如若强取,便与那些庸俗男人有何差别?”说罢伸手将他推开。

殷若月懒懒往后退了一步,一缕黑发垂在眼前,深眸中显现出绵长幽淡的欲火,单手撑住她身后的岩石,低头浅浅一笑,说:“呦,生气了?”说罢侧头亲了一下她的脸颊,道,“总皱着眉,可就不美了。”

花飞雪脸颊一红,从他手臂底下钻过去,翻身上岸,湿淋淋地披上外衫,白衣簌簌地滴着水,忽然想起了什么,说,“你方才说,有人要进献美女给玄旗旗主?”倏忽间便明白自己是被锦凤夫人摆了一道,咬牙低声道,“好个锦凤夫人,又算计了我一次。”

殷若月仍然泡在白云水里,摆了个舒服的姿势,淡淡地说,“说起那锦凤夫人,倒也是个人物,调动整个盐帮来找那个洛千夏,软硬兼施,死缠烂打,真是烦人得紧。”

听到洛千夏的名字,花飞雪眸光一动。这一次虽然被锦凤夫人算计了,可是自己的初衷是来找洛千夏的。如今,冥月宫宫主殷若月就在自己眼前,褪去了杀气,他看起来也不过是个容颜绝美的少年郎,并不那么高高在上,神秘莫测。

还有什么营救洛千夏的机会,会比这一刻更好呢?

殷若月端详着她的神色,抿了抿唇角,幽然道,“良宵苦短,一刻千金。走吧,我带你回冥月宫。”说完,他朝天打了一声响哨,清亮悠长,直入云霄,惊起飞鸟阵阵,可见内力之深。

不消片刻,那只名叫卿羽的仙鹤便凌空而回,望见殷若月,神情似乎极为欢喜,乖巧地把头探过去,眼睛滴溜溜地转了转。他用指头弹了弹仙鹤的丹顶,笑着说:“你呀你,看见人家长得美,便给我送了来。真不愧是我殷若月调教出来的宠物啊。”

卿羽“嘶”了一声,亲昵地把头在他掌中蹭了蹭。殷若月一派悠闲自得地样子,拨弄着卿羽雪白的羽毛,朝花飞雪扬了扬下巴,说,“喏,你先帮我把她送回冥月宫去。记住,别让离儿看到。”

花飞雪强自定了定心神,嫣然一笑,道,“殷若月,你这样自说自话,就不怕引狼入室吗?”

殷若月慢悠悠地从水中站起来,月光将他赤裸上身沾染的水珠映照得晶莹剔透,宛如琉璃一般闪烁着神秘的光辉。笑起来的样子如流云拂月,美不胜收:“花飞雪,我知道你想要什么。”卿羽为他衔来衣衫,殷若月张开双手,将红绸薄衫松松披在身上,说,“——做我的女人,我就放了洛千夏。”

“你做梦!”花飞雪怒道,怔怔站在月光下,脸颊在白霜样的光辉里渐渐浮上一抹红晕,胭脂一般,缓缓晕染开来。

殷若月爱怜地看她一眼,完全不理会她所说的话,只道:“今晚我精神很好,去把金刀门端了就回来。你等我两个时辰,可不许先睡哦。”

这番话说的云淡风轻,却让花飞雪猛然想起,那夜她就是在北山派莲池寺附近遇到他假扮的僧人……那么大的一个帮派,竟以他一人之力连根拔起。眼前这个人,究竟有多么高深莫测的武功,以及多么残忍嗜血的一颗心?

这样的男人,天生就有一种震慑力。绕是花飞雪冷静聪慧,此刻也有些乱了阵脚,想到那晚他在梦中望着自己时那种空洞轻佻充满情欲的眼神,内心深处腾起一种骇然,不自觉地后退了两步,绊倒在池边,险些跌倒。

正好被卿羽接住,顺势驮到背上,嘶鸣一声,像是在与殷若月道别,张开翅膀扑棱扑棱飞入云霄。花飞雪抱住卿羽的长而优美的脖颈,往下一望,只见褐色岩石之间掩映着一汪一汪晶亮的泉水,在月色下折射出幽冥光泽。

殷若月一个人站在那里,红衣如血,安静地仰头望着自己。

此刻万籁静寂,冷月无声,溟色山岚,水气弥漫。那双绝美黑眸,一瞬间看起来那么寂寞。望着自己的时候,却又仿佛生出了些许温暖的光辉,直直照入到心底来。

花飞雪别过头去,莫名地,心头一跳。

4.

因是在云层之上,天色又暗,花飞雪看不清地上的路线和风景。大约半个时辰之后,天气骤冷,暗夜之下仿佛有冰雪折射月光,亮白一片。仔细望过去,竟是一处雪山,皑皑白雪冷气四溢。

卿羽忽然振翅疾飞,一阵劲风迎面而来,花飞雪闭上眼睛,不过是顷刻间的事情,四周空气中的寒气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和清淡的檀香味,熏暖地四溢而来。

卿羽停在一处空旷的中庭,俯身将花飞雪放到地上,举目四顾,四周景物暗影朦胧,宽广无际,中庭一轮红月当空,泛着幽冥清冷的光辉。

卿羽用长嘴轻轻碰了碰花飞雪,眼珠滴溜溜一转,默默往不远处一座七宝琉璃塔走去。那座七宝琉璃塔百尺余高,顶端处云雾缭绕,塔底处流转着淡淡的七色彩光,四周种满了彤鸢花,花叶在浅光折射下闪烁着一簇幽蓝。檀木门前一左一右立着两尊石柱,各自用汉白玉花盆摆着一簇不知种类的兰花,长长的花茎直垂到地面,随着走得近了,香气愈发四溢,愈似殷若月身上的味道,想来应该就是他的住处了。

卿羽踱到门口,停下了脚步,四下看看,这时远处传来轻微的说话声,它翅膀轻轻一挥,掩着花飞雪藏到门口一丛茂密的彤鸢花里。

两个蓝衣侍女匆匆走过,手上均提着一盏八角琉璃灯,其中一个口气很是抱怨,说:“轩辕小姐派我们来清霄塔守着,万一碰到卿羽怎么办?它那么凶,见到不顺眼的人就啄,因了是宫主的心头好,又不能出手打它……”

满丛的彤鸢花中,卿羽好像听懂了一般,黑眼珠攒了一股怒气,不耐烦地转了转。花飞雪伏在它翅膀下面,不由好笑,唇角微微扬了扬。卿羽扭头望她,满是责怪地眨了眨眼睛。

“嘘,你这话可不能乱说,卿羽不只是宫主的心头好,也是轩辕小姐的心头好呢,你这话要是给她听到了,以后可有你受的。”另一个劝道,压低了声音又说:“而且你别以为她听不到,就不会知道了,人家是冥月宫的大祭司,博古通今,能掐会算,什么事算不出啊?你看她方才占了那一卦,脸色都变了,这时候可千万别去惹她。”

那两个蓝衣侍女在七宝琉璃塔前站定,花飞雪顺着她们头顶往上望,才发现塔前挂着一块颜色很淡的檀木牌匾,四周刻着枝枝蔓蔓的花纹,写着“清霄塔”三个字。

卿羽有些烦躁,微微动了动翅膀。还好那两个侍女全然未觉,继续说道:“轩辕小姐已经调派人手,说会再派一些人过来守着清霄塔,同时也给‘月殿’,‘离岸’两处禁地附近加了不少人手……她说今晚,不管是什么人以什么理由进入冥月宫,一概杀无赦,尤其是女人。……哎,你说,她是真算出了什么,还是再也无法容忍宫主不断带不同的女人回来?”

另一个拈起食指狠推一下她的额头,低声斥道:“你是真不知死啊,这话也敢说出来?别说让轩辕小姐的亲信听到了,就是让地旗旗主杜良辰的手下听到,你也少不了挨一顿打。轩辕小姐对宫主的感情,整个冥月宫谁不知道?可是又有哪个敢摆到台面上来说?你新来的,可能不知道,别看轩辕小姐好像看起来十分柔弱,实际上是个非常厉害的人物呢……”

这时,忽有一位红衣侍女往这边奔来,道:“方才有人看到卿羽驮着一位姑娘回来了,你们守在这里,可看到了没有?”

在冥月宫中,红衣侍女统共三十六名,地位比蓝衣侍女高出很多,也是负责施展“七赤冥音网”的训练有素的杀手,江湖上普通的成名高手都不是她们的对手。

两位蓝衣侍女忙伏下身子匆匆行了个礼,答道:“我们守在这里多时,可是并没有看到卿羽。”

红衣侍女匆匆奔去,扔下一句:“轩辕小姐有令,不管它带回来的人是谁,一律杀无赦。”

眼看着她走远了些,卿羽在花丛里动了动,飞快用长嘴叼下来一丛彤鸢花驮在背上,扑棱棱飞了出去。两位侍女望见它背上有个黑影,以为那便是大祭司下令杀无赦的人,忙拔剑追了上去。

花飞雪知道卿羽是想引开她们,当下便猫腰走了出去,站在清霄塔前四下张望,冥月宫在一轮红月之下苍茫渺杳,完全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回首望一眼七宝琉璃塔前的檀木牌匾,忽然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觉从心底油然而生。

仿佛曾经来过这里,见过这场景,无比熟悉,却有无比陌生……脑仁又疼起来,头痛欲裂。这时身后传来一句凌厉女声:“快来人啊,她在这儿呢!”原是方才那位红衣侍女折了回来,身后还跟着十几个提着剑的红衣侍女,一行人冲过来将花飞雪团团围住,十几把剑尖指着她,有人说了一句:“轩辕小姐说了,格杀勿论!”说着唰唰唰几声风响,花飞雪强忍着头痛,奋力跃到那十几柄剑尖之上,抽出腰间的太阿剑,与她们缠斗起来。

双方动作都非常之快,明暗光线中只见一个白影闪烁在数道红影之间,花飞雪渐渐不敌,舞个剑花朝对方疾刺过去,趁其向后躲开的时候,转头腾身而起,往清霄塔上飞去。那几个红衣侍女轻功也十分了得,紧随其后的追将上来,花飞雪彼时已经攀到第四层,站的高了往下一看,竟在苍翠掩映的花木中发现一条小路,回身刺了几剑,便飞身扑下,使出毕生轻功,沿着小路往前奔去。

一众红衣侍女紧随其后,不知道奔了多久,花飞雪眼前出现一片空地,其上缭绕着淡淡云雾,借着红色月光仔细一看,竟是一块巨大的方形寒玉铺在地上,正中摆着一个七丈余高的香炉,三株高香袅袅地冒着烟,与寒玉所散发出来的雾气融合在一起,更显得四周景物影影绰绰。花飞雪只道这个地方较好藏身,便飞身跃了上去,哪知那一众红衣侍女却不再追了,在寒玉边缘停住了脚步,气急败坏说:“糟了,这女人跑到‘离岸’去了,这是冥月宫的禁地,我们不能上去,难道眼看着她跑掉吗?这可如何是好?”说罢灵机一动,纷纷抄起手中的长剑掷了过来,花飞雪侧身闪过,却还是被一把飞剑刺伤了手臂,捂着伤口往寒玉里端跑去。

烟雾渐深,地上散发出来的寒气混合着香炉中的烟,四周景物越发模糊。花飞雪提着太阿剑,小心翼翼地往里走,这时手上忽感阻滞,眼前银光一闪,竟是手中的太阿剑凌空飞了出去,仿佛受到某种巨大力量的吸引,直直钉在了香炉壁上。

“这里是冥月宫的离岸,不可以带兵器上来的。”不远处忽然传来一个极为动听的女声,听起来纯美清澈,单纯无害。

花飞雪转过头,顺着声音望过去,只见眼前的白色烟雾渐渐往两侧退散,露出中间一片空旷的广场,寒玉地面上印着巨大的卐字花,隐隐散出幽幽蓝光。一个女子背对着她,缓缓转过身来,冰色衫子迎风而动,乌黑长发直垂到脚踝,黑玉一样披散在背后,没戴任何发饰,眉心点着朱红色的一枚月牙,才衬得一双平静如死水的美目中稍微有了一些生气。

“我是轩辕离儿,冥月宫的大祭司。”她朝花飞雪走来,完美得没有任何瑕疵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声音纯澈如孩童,却掩盖不住那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冷意,她说:“你就是那位天下第一美人,花飞雪?”

花飞雪顿了顿,答:“是世人谬赞了。”

轩辕离儿转过身,往那尊巨大的香炉走去,及至脚踝的黑发随着步伐轻轻摆动,淡淡说道:“如果早知道宫主会一而再,再而三地遇见你,不如那一次就让段夜华将你杀了。”她在香炉下面站定,向前伸出手,吸附在香炉壁上的太阿剑缓缓向下飘来,落在她手心里,她说:“那时只当你是寻常的美貌女子,过眼云烟罢了。未曾想,你竟是他命里的克星,会祸害他的一生。——所以,你必须死!”她忽然转过身来,猛地将手中长剑朝花飞雪掷来,这一掷劲力并不大,看得出来她并不是个武功深厚的人,可是很奇怪的是,那一瞬间,当她那双的眼睛盯住花飞雪双眸的时候,她竟然仿佛被一种看不见的力量缚住了手脚,一瞬间动弹不得。

她的眼睛仿佛盘旋在近处,很大,很美,也很空洞,像平静的湖面,无声地将对方的灵魂吞噬……软绵绵的,溺水一般,却又无力抗拒。

眼看吹毛断疵的太阿剑迎面而来,自己却无力闪避,花飞雪本能地想闭上眼睛,可是这一刻,竟然连双眼都无力闭合,只能眼睁睁望着一道白光朝自己脸上劈来,即便是不死,恐怕这张脸也要被毁了的……

心底里忽然涌出一抹浓重的恐慌。……对尘世的留恋,对美貌的爱惜,这是很多年来都不曾有过的感觉,是因为遇到了什么人吗?而不由自主地有了想要好好活下去的欲望……这时,眼前一道红影闪过,在距离花飞雪额头数寸的地方牢牢握住了那把剑。那人身上有淡淡的熏香味,与四周景物熨帖的融合在一起,雾气弥漫中,彤色身影快如闪电,宛似鬼魅。

花飞雪松了一口气,望着他近在眼前的背影,心头涌出一种复杂难言的感觉。

殷若月挡在花飞雪面前,幽幽对那女子说:“离儿,在‘离岸’杀人,可不像你的作风。”

轩辕离儿琉璃般的美目微微一转,只有见到他时方才有了些生气,脸上却依然一丝表情也无,轻声细语地说:“宫主,您该知道,‘离岸’是由我做主的。难道在这儿取一条人命,也要向您禀报吗?”

听了这话,殷若月飞快回过头去,迅速点了花飞雪身上的两处穴道。离岸上的雾气更浓了些,她四肢百骸渐渐恢复知觉,却又觉得麻木,斜斜地向地上倒去,殷若月将她接在怀里,黯淡光线下只见她白玉无瑕的脸上腾起一抹异样的潮红,唇色苍白,眼神如凋落的花瓣般,脆弱而凌乱。

“你给她下了‘月下香’?”殷若月揽着花飞雪,让她靠着自己的肩膀,声色语气依旧很平静,却明显与方才不同了:“离儿,你现在越来越喜欢自己拿主意,什么都不用过问我了,是不是?”

轩辕离儿缓缓朝他走来,脚下有细碎的铃声,原是她长及脚踝的黑发发梢缠着几串银铃,每走一步,清音缭绕,步步生莲,她望着殷若月的眼睛说:“上一次,杜良辰也曾经给她下过月下香的。可这女人不愧为天下第一美人,无论是乾坤门的洛千秋,还是连家寨的连佩沙朗,都抢着救她,所以到现在还没死成。——所以,我又怎会再用这同一种毒来对付她?”

花飞雪呼吸有些困难,仰起头大口大口喘着气,手脚无力,心跳却越来越重,殷若月爱怜地将她揽得更紧,细细端详她的面色,问:“那么,定是你拿手的‘离魂’了。”

轩辕离儿颌首,微笑说道:“宫主猜的没错,正是‘离魂’。是比‘月下香’更毒的一种毒。不消片刻,她的五脏六腑就会承受不了巨大的压力,爆裂而死。”

殷若月顿了顿,扬唇浅笑,说:“说起来,我还没尝过这离魂是什么味道的,不知是酸是甜?”说罢掌心对住花飞雪的背部要穴,内力一催,倏忽间便有浓烟冒了出来,他低头吻住她的唇,表情里有一丝罕见的温柔。

花飞雪只觉一片温热对住自己,唇齿间极尽缠绵,下意识地张口想要惊呼,却让他灵活的舌尖探进来更深,更温柔……渐渐的,身体中的无力感好像消失了,灵台清明了许多,有一丝白气,顺着口舌相接的地方,被殷若月抽入口中。

绵长温柔的一个吻。殷若月唇色有些苍白,片刻后便恢复了红润,他揽住花飞雪的腰身,说,“怎么样?好多了吧?”

轩辕离儿定定地看着他们,一双眼睛犹如失色的琉璃,渐渐暗淡下去。

殷若月转身面向轩辕离儿,说:“你该知道,对我来说,这点毒不算什么。所以也不必为我担心。”

轩辕离儿上前两步,脚下铃声瑟瑟,她忽然屈膝跪在殷若月面前,道:“宫主,这个女人必须死。月神给我以神谕,卦象上说花飞雪这一生都与冥月宫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最后冥月宫也会因她而亡。——若月,我们不能冒这个险。”说到最后一句,她不再叫他宫主,而是像小时候一样叫他的名字,希望以此唤起他往昔的情谊。毫无生气的一双美目中闪过一丝动容的情感。

“离儿,为何你还是不明白。”殷若月叹了一声,说:“我今天要保她,不是因为她长的美,也不是因为我有多喜欢她。而是我受够了一切听从月神的旨意。——或者说是,你的旨意。”花飞雪心神渐渐恢复,斜倚在殷若月肩膀上看他,只见那双太漂亮的黑眸中蕴了一丝怒意,睫毛翩跹,灿若寒星:“离儿,冥月宫没有你,就没有今天。可是你不该想要控制我。”

“若月,我……”轩辕离儿单膝跪在他面前,没有表情的脸上飞快闪过一丝恐慌。

“罢了,什么都不必说了。”殷若月打断她,说:“个中缘由,你我心照不宣。离儿,你帮了我很多,这些年来你也一直在忍。我知道,很多时候,我伤了你的心……”

轩辕离儿脸色愈加苍白,渐渐仿佛象牙纸剪出来的美人影,单薄唯美得好似画中人。殷若月幽幽叹了一声,声音几乎微不可闻:“可惜,我终究给不了你想要的……”

“够了。”轩辕离儿站起身,背对着殷若月,长及脚踝的黑发像发怒的海洋一样摆动着,她侧头看一眼花飞雪,那目光寒凉刺骨,她说:“你的下场,有如此剑!”说罢微一扬手,狠命一挥,只见半空中银光一闪,太阿剑往大香炉处飞去,炉底冒出熊熊烈火,蓝色火舌眼看就要将它吞噬……

那把剑是秦叔叔相伴半生的挚爱之物,怎能毁在自己手里,花飞雪纵身一跃,追逐着太阿剑飞了出去。轩辕离儿木头美人般的脸上依然没有一丝表情,只是飞快地向殷若月望了一眼,快步走上寒玉广场中央的卐字花,怪异地变换着脚步,像是在踏着某种阵法。

这时,只听轰地一声响,大香炉忽然裂成四半,向前后左右四个方向快速退去,地上露出一个黑洞,有跳动的黑气氤氲而出,太阿剑被吸入到那团黑气里,瞬间不见了踪影。花飞雪一惊,此时她整个人在半空,想停也停不下来,只觉那黑洞的吸力越来越大,好像有种无形的力量将她牵引过去……花飞雪从袖底射出几根银针,四周空旷,竟无半点可以借力之物,一种恐慌之感涌上心头,这时殷若月扬起手来,飞身而起,半空里用袖子接住她的红线银针,往手臂上一缠,说道:“别怕,我在这儿。”

轩辕离儿哀哀地看他一眼,说:“若月,不惜一切代价,你也要保她吗?”

“离岸是禁地,这机关应该几十年没用过了。离儿,不惜一切代价,你也要毁了她吗?”殷若月勉力拽着花飞雪的银针红线,地面凉滑,没有着力点,再加上黑洞中的吸力越来越大,终于渐渐不支。

花飞雪飘在半空,眼看就要被吸入黑洞,扬声道:“放手吧!你已经尽力了,我……我很感激。”

殷若月回手将红线拽得更紧了些,望着离儿,一字一顿说:“我不想放开的东西,没有人可以让我放手。”

轩辕离儿闻言,美丽而无神的眼睛里无声地流下两行泪水,赌气别过头去,双手合十,默念咒语,黑色长发凌空飞起,仿佛夜幕下暴怒的女神。黑洞顷刻间变得更大了些,吸力更强,花飞雪挥手斩断了袖中红线,任自己如凋零的花瓣随风而去……隔着重重迷雾,她望向殷若月的眼睛,那双太漂亮的眸子让人见过一次就再也忘不了,此刻竟隐约闪过一丝坚定温柔的神色。

殷若月握着手中断线,雾气弥漫中,依稀可见花飞雪美艳不可方物的脸庞渐渐浮现出哀伤而恬静的表情,不知为何,心中一紧。来不及多想,自己竟已飞身跃起,黑气缭绕之下,他在半空中牢牢抓住了她的手……

四目相对的瞬间,仿佛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除却惊讶之外的某种东西……十指相扣,面对前方未知的凶险也不再害怕,即便是死亡,也无法再让自己孤单。心中忽然温暖起来,安稳而熨帖,漫长半生中,彼此都是第一次有这样的体会。

轩辕离儿一惊,猛地从愤怒中清醒过来,万没想到殷若月这样的人竟会为了一个女子置自身于不顾,可是此时后悔已经来不及了,离岸的秘宫已然开启,眼看他拉着那个女人的手双双坠入黑洞之中……黑风呼啸中,轩辕离儿怅然若失地站在原地,风里渐弱,黑发丝丝缕缕散落下来,疲惫地垂在她的双肩。

难道他……果然对那女子动了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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