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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初闻箫律始知君

箫月倾城 杨千紫 10676 2024-07-30 17:38:50

1.

秋去冬来,乾坤顶上落了今冬的第一场雪。那种白雪皑皑的样子,越发像盐帮北苑的后山,终年白雪覆盖,空气里有北方常有的寒彻味道。

蜿蜒漫长得仿佛看不到边际的石阶上,一个身穿白衣的女子正在缓缓前行,披风是暗红色的,衬得那一张绝色脸庞雪一样地苍白。明日就是音律比赛,乾坤顶上已然戒严,很少有人选择在这个时候上山,四周静得出奇,偶尔有几簇枝头上的雪落下来,发出簌簌的声响。

这时,一个身穿异族服饰的女子从山上跑来,跌跌撞撞的,看起来十分惊慌,迎面望见她,怔了一怔,惊道,“花飞雪!”

随即忽然间仿佛看到了希望,慌慌张张地跑过去握住她的手臂,说:“花飞雪,你还记不记得你答应我哥哥的事?我需要你帮我……你一定要帮我。”

花飞雪一愣,抬眼看向连佩沙妮,她手上有血,蹭在花飞雪的白衣上,好像一朵朵血色的梅花。不等她回答,连佩沙妮已经拉着她往雪地里跑去,声音有些颤抖,她指着远处,慌张而茫然地说:“我……我好像杀了纪一言。”

花飞雪一惊,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纪一言正躺在血泊里,身上有几处刀伤,伤口看起来并不深,但是都在不停地流血。花飞雪奔过去扶起她,伸手到她鼻下探了探,发现还有一丝微弱的气息。忙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两粒朱砂丹塞到她嘴里,对愣在一旁地连佩沙妮说:“你哥哥呢?”

“他前天就回连家寨了。”连佩沙妮的皮肤很白,但与花飞雪这种中原女子的白皙不同,是一种与牛乳类似的颜色,此刻两颊泛起仓惶的潮红,喃喃说道,“他早说过我不适合来跟这些女人争……我真该跟他一同回去。”

这时,她颤颤地走向花飞雪,忽然曲起双膝跪到地上,说,“你记不记得答应过我哥哥,你会帮我三次?我现在也不再想争什么武林太子妃,我只想好好回家跟父亲和哥哥团聚……我只要你帮我这一次,好不好?”她是真的害怕了,攥紧花飞雪的手,说,“你帮我扛下这件事,就说纪一言的死与我无关,我……我会一辈子感激你的。”

连佩沙妮从小被她哥哥保护得太好,平时骄纵蛮横,一遇到事情就惊慌失措,再无平时那种连家寨三小姐的气概。

花飞雪叹一口气,此刻她自己心中有多疲惫无人知晓,也没精力再说什么,只道:“你现在去找洛千秋,让他赶快到这里来。”

连佩沙妮已经彻底没了主意,听了这话,赶忙从地上站起来,转身就要往山上去,跑出两步回过头来,说:“……为了避嫌,我们这些待选的女眷都还没有见过洛千秋。我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应该去哪里找?”

“去素蝶谷,那里有间草庐。”她说,“如果在文武商礼四府中都找不到他,那么他一定在那里。”

2.

洛千秋赶来的时候,也许是朱砂丹起了作用,又或者是回光返照,纪一言竟然悠悠转醒,望见自己心爱的男子正朝自己奔来,暗淡的眼睛里瞬间划过一簇火焰,百感交集,倏忽一亮。

花飞雪把纪一言交到洛千秋怀里,缓缓站起身来。……许久没有见过他了吧。短短的几个月,却好像半生半世那样长久。寒气四溢的雪地中,四目相对的瞬间,她望见他眸子里有一道陌生的寒意。

纪一言唇角还沾着血,伸手攥住洛千秋的衣襟,那表情看起来不舍却满足,这一刻她的声音出奇地动听,她说:“瞬之哥哥,这一次,我恐怕熬不过去了……能再见你一面,我真的很欣慰。”她的泪水大滴大滴地滚落下来,说,“对不起。……我知道我很对不起你。我没能让你喜欢上我,没能多陪你走一段路……瞬之哥哥,我好恨。恨自己命苦。”她有些语无伦次,可是那种幸福交织着痛苦的表情让在场的每一个人动容。她抬起头来看他,伸手捧住那张日日夜夜记挂在心的脸庞,说:“瞬之哥哥,我死了以后……你……你会忘记我吗?”

洛千秋已经许多年未曾落泪,此刻眼眶也湿润了,愈加衬得脸庞如玉,轻轻回握住她的手,说,“别说傻话,你不会有事的。薛神医跟父亲一起下山,我已经派人去寻他回来了……万语,你撑住。”

万语,他竟叫他万语。多少年了,他一直不曾再这样叫她。

纪一言听了这话,脸上浮现灿烂的笑容,泪珠子却越发滚落得急了,她说:“如果不是我要死了,你是不是不会对我这么好了?瞬之哥哥,你这样……会让我舍不得死的。”她感觉越来越累,却挣扎着不肯闭上眼睛,侧头靠在他怀里,说,“我死了以后……你要好好的知道吗?不要再跟门主作对,不要去招惹那些祸水……”这时她抬头望向静立在一旁的花飞雪,眸光一闪,忽然奋力抬起手来指着她,说:“瞬之哥哥……是她……是她害我变成这样的……”

这句断断续续的说话,让花飞雪陡然一惊。洛千秋此时看起来却很平静,表情里并无太多的惊讶,只是冷冷地看她一眼。本事久别重逢,可是那种眼神那么陌生,让花飞雪心底一瞬间凭生凉意。

“不过,你不需要为我报仇。因为我知道你喜欢她……我不愿看到你为难……”她无限眷恋地环住他的脖颈,把头埋在他胸口里,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露出一个凄阴的笑容,说,“答应我,好好照顾自己。找一个简单的可以为你死的女人过一辈子,就,就像我一样……”她甜甜地笑了,手却再没有力气,缓缓松开,缓缓滑落……拼着最后一丝力气,她抱住他的脖颈,在他耳边说,“欧阳嬷嬷是我的亲生母亲……因为旧时恩怨,迫不得已隐姓埋名……这个秘密只有我们两个知道,瞬之哥哥,现在我将它告之于你,求你帮我照顾她。……我,我能再看你一眼,也便走的心安了……”

这时,有一滴泪水落在她逐渐冰冷的手背上,溅起细碎的水花,四散在白雪皑皑的冬天。洛千秋垂首抱着她,缓缓闭上的双眼。

那一刻,花飞雪在洛千秋脸上看到了一种很深痛楚。她知道,感情越深,那种痛就会越剧烈。那么绝望,那么寒冷……

那种痛楚叫做失去。

他从未爱过她,甚至未曾动对她动过一丝男女之情……可是那些单薄稚嫩的岁月,是她陪在他身边的。

多少年来不曾落泪,可是此时,他竟不想控制自己,仿佛唯有这样,心中对她的愧疚才能减弱一点。

……原来那张冷静自持的外表下,藏着一个血性情深的灵魂。也便是此时,花飞雪才有些真正地明白他了。

然而,却已经晚了罢。

不知道过了多久,洛千秋抱着逐渐冷却的纪一言站起身来,路过花飞雪身边的时候他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没有正眼看她,声音里充满了如履薄冰的平静,像深夜暗涌上一望无际的海面。

花飞雪侧头看他,良久无言。洛千秋直视着前方,眼眸里并没有她。

原来他们的重逢,就是这样的。胸口处传来一阵浅浅的刺痛,这种感觉早就应该已经麻木,她忽然想笑。

这一个月以来,她在冥月宫的离恨海里受了那么多苦,锥心之痛,颠覆一切,无人能懂。身心疲惫地回到乾坤顶,等待她的,却是这些。于是她真的笑了,淡淡问他,“你真的相信,是我杀了纪一言?”

“她临死前所说的话,我有什么理由不信?”洛千秋终于抬头看她,眼神冰冷而陌生,一瞬间让她觉得,好像从来没有认识过这个人。从前发生的一切好像都是一场梦。而她现在,到底是从梦境回到了现实,还是从现实走回了梦境?花飞雪怔怔地站在原地,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其实你早就知道我的身份,是不是?否则怎会让连佩沙妮来素蝶谷找我。”他以为她默认了,胸口一痛,原来心中所有的不确定此刻都落井下石,他说:“你早知道我就是洛千秋,却一直佯装不知,口口声声叫我秋公子,将我骗得好苦。”他垂头看一眼怀中双目紧闭的纪一言,说,“看来万语说的没错。像你这种又美又有心机的女人,根本就是不值得相信的。沾上了就是祸水。”

天空忽然飘起雪来。白雪纷飞的视线里,眼前这个男人俊美如画,陌生而遥远。花飞雪耳边嗡嗡作响,终于静寂一片,一切的声音离她远去。终于,她一字一顿地说:“洛千秋,原来你就是这么看我的。”

连佩沙妮瞠目结舌地站在一旁,已经被眼前一切惊得说不出话来。她是有对洛千秋说是花飞雪派她去素蝶谷找她的,慌乱中也有对他说是花飞雪杀了纪一言。可是没想到的是,他竟然那么轻易地就相信了这一切。

花飞雪忽然转头望向连佩沙妮,淡淡地对她笑了,那笑容绝美而疲惫,说:“下次见到你哥哥,记得告诉他,答应他的我已经做到,欠他的我也已经还了。感谢他曾为我所做的一切。……这世上真正对我好的人,原来真的只有这么少。”

她转头淡淡地望着洛千秋,眸子如冰冷的湖水,她说,“是的,我早就知道你是乾坤顶少主洛千秋,却假装不知,一直叫你秋公子,叫你瞬之……我就是想取得你的信任,想做当今武林的太子妃。”雪花漫天,像极了离恨海中粉白色的落英,她说:“你可以把纪一言的死算在我头上,也可以相信我从来不曾对你有情。……你可以杀了我,或者把我关起来……怎么处置,悉听尊便。”

关于这个情字,其实她自己也很迷惑。

若说对洛千秋有情,怎会又在离恨海中对殷若月动心?初遇之时不知身份,雪顶箫声,是真的知音相惜。后来重逢,她知道秋公子便是洛千秋。对他所做的一切也的确是处心积虑……可是若说对他无情,为何会在经历天翻地覆的变故之后,满心疲惫,却只想回到他身边?

或许对她来说,殷若月就像火,来得突然,焚烧一切,燃尽了她生命中所有的激情,烟花绚烂却不能长久。一地灰烬之中,有她此生都无法回避的痛楚。

而洛千秋,他就像海。平和,宽广,包容一切。她能听懂他的箫声,站在他身边总是觉得很安心……是知音,是师,是友……她甚至曾经以为他是她的归宿,是她受尽了伤最后的退路。

而他,也曾在山花烂漫的景色中对她说,你是我亲自看中的女人,定不会是池中之物,如果在这一点艰险中都不能全身而退,我也不会选你做我的妻。

他说花飞雪,如果你此番能够平安无事地回来,我便认定你是我此生的妻子,以后再无犹豫,再无二心,从此只对你一个人好了。

可是在她历尽劫难重回乾坤顶,他就是这样对待她的。过去那一切,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夕阳西下,雪花飞舞,她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洛千秋,你可以对我再狠一点。我希望我也能恨你,从此不再相信任何人。”

她什么都没有了,真的什么都没有了。所以反而不怕了。

洛千秋一怔,抬头望向花飞雪,忽然发觉她的眼睛充满了倦意和冷清,与上次分离的时候大不相同。

她变得不一样了。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容颜依旧绝美鲜亮,可是眼神却仿佛苍老了十年。忽然间,无法遏制地,一种怜惜涌向洛千秋的胸口。可是怀里纪一言的尸首还未冷却,他想起与她共度的那些青梅竹马的时光,想起她撑着伞站在素蝶谷时单薄凄楚的身影……强压下内心深处的动摇,洛千秋冷冷地说:“此时正值多事之秋,这件事我会先压下来,等盟主回来再做处置。从现在开始,我会派人监视你,没我的允许,不许离开乾坤顶半步。”

3.

武府府司陈西口忽然失踪,乾坤顶上人手不够,外界又不断传来各大门派对武林盟主不满的声音,选秀又刚进行到一半,确实是个多事之秋。

所以洛千秋会把这件事情压下来,花飞雪也不会觉得奇怪。更不会觉得,他是因为对她余情未了才这样做的。——因为他把她软禁在商府。

那里是欧阳嬷嬷的管辖范围。纪一言还活着的时候,欧阳嬷嬷都曾为了她去暗杀花飞雪。现在她死了,这一切就成了血海深仇。

商府财大气粗,是文武商礼四府之中最有财力的一个,在院中引了温泉水,园林花木四季如春。洛千秋把花飞雪安顿在中庭的一间客房。路过天井时发现梨花都败了,树枝上挂着一簇一簇的雪,倒也似旧时繁花,只是无香。

他将她送到商府,转身要走。花飞雪一路上只是沉默,此刻更是顺从,缓缓坐到中庭的石凳上,怔怔地望着远处。

月落乌啼,清霜满天。他背对着她,却并没有迈开步子,忽然问了一句,“救出洛千夏了么?”

“没有。”她说,“我还以为,你真是想等门主回来之后再处置我。”

一轮明月照得四周如沐白霜,洛千秋的背影被拉得老长,一袭青衫之外披着黑貂披风,像极了他们初见那日的装束。

月光渐渐模糊,天空忽然飘起雪来。四周依旧很暖,只是有种凉意覆盖下来……覆盖了他和她的影子,覆盖了二人之间所有的当初。

“你放我在这里,就等于放羊入虎口。不如干脆亲手杀了我。”花飞雪淡淡地说,“上一次欧阳嬷嬷追杀我的时候,你还曾救过我的。现在纪一言死了,你觉得她会放过我吗?”

他缓缓转过身来,雪色月光下身长玉立,映得一张面庞苍白俊秀,不似凡人,洛千秋扬起唇角,说:“你花飞雪是什么人?岂是区区欧阳嬷嬷对付得了的?”他望向她,伊人独立风中,说不出的柔弱单薄,内心深处忽然有些不知该如何面对,嘴上却继续说道:“你能从冥月宫禁地活着归来,毫发无伤,又岂会是池中之物。”他顿了顿,垂头望着地上的枝枝蔓蔓的花影,声音低了一些,说,“过去,是我小看了你。”

“你不是小看了我。”花飞雪说,“你是看错了我。——我是红颜祸水,蛇蝎美人,害死了你最疼爱的万语妹妹。”她声色平静,只是眼眶忽然发红,说,“你在江湖上那些的眼线还告诉你什么?我与殷若月一同在冥月宫禁地失踪,他为了我不惜与大祭司轩辕离儿为敌,冲冠一怒为红颜,是不是?”她望着他的眼睛,说,“是的,这些都是真的。只是他们有没有告诉你,我为什么一个人回来?我为什么是花飞雪?”她开始有些语无伦次,垂眸间有一串晶亮的泪水落下来,她说,“洛千秋,我太累了,我没有力气再跟命运斗下去。如果你想让我死,就痛痛快快杀了我,不要再兜圈子了。”

望着花飞雪逐渐泛红的眼眶,白玉面庞看起来如雪雕一般脆弱易碎。洛千秋怔住片刻,生平从未如此刻一般心乱如麻,可是转念想到在自己怀中死去的纪一言,又想到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殷若月……是不是如果没有她,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硬起心肠,他说,“你这种楚楚可怜的样子,能令天下无数男子为你心折。可是我,已经不会再被你所蒙蔽了。——纪一言身上的伤口是被东君剑所创,外伤极重,失血过多,你又给她服了朱砂丹。”

花飞雪一怔,心中疑惑油起,纪一言到底是被谁打伤的?那人又怎么会使东君剑?

“朱砂丹能加速气息运行,是治疗内伤的良药。可是纪一言受的是极重的外伤,这个药只会让她更快失血,耗散元气……你冰雪聪明,见多识广,别告诉我你不知道这些。”洛千秋直直望她,冷冷地说。

花飞雪又是一怔。随即露出一丝苦笑来,原来在害死纪一言这件事上,自己竟然真的有份。——冰雪聪明,见多识广,蛇蝎美人,红颜祸水……或许作为一个女人,尤其一个像她这样的女人,生来就是这么无奈的。会被世人贴上许许多多想当然的标签。

“……呵,你们都说我冰雪聪明,艳绝天下,可是那又怎么样?今时今日还不是要置我于死地?”花飞雪冷笑一声。知道怎么样?不知道又怎么样?别忘了,那些朱砂丹还是你给我的。可是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花飞雪站起来背过身去,再也不想看见的眼睛,声音几乎微不可闻,她说,“你以为我坏,奸诈心狠,又会骗人,就真的没有心了吗?——即使我真是心如蛇蝎……这颗心也是肉长的,它就不会痛吗?”

月光映着雪色,照得周遭一切仿若虚幻。他心头陡然一阵痛,像被什么刺了一下。她转身离去,背影柔弱而渺小,仿佛下一秒就会凭空消失在暗夜里……可是她再也没有回头。只是一直一直往前走着,最后隐没在重重花影之后。

洛千秋站在那里,良久良久,最后面对着空无一人的月照中庭,他说,“如果纪一言还活着,也许我现在就会娶她。——花飞雪,我很后悔遇见了你。”

也是现在才明白,爱上一个随时会令你伤透心的女人有多辛苦。每一句刺痛她的话,其实最后都会成倍地加诸到了自己身上。

可是依然无法原谅。

4.

洛千秋走了之后,花飞雪伏在房间里的红木桌案上,分明倦极,却难以入眠。除了呼吸,什么都不想去想,可是脑海中总有些事一件一件地跳出来,纷至沓来,不给她喘息的机会。

过去的十几年里,就算外表再冷漠也好,到底也是个普通的姑娘家,会顾影自怜,会奢望有一日得遇良人,与他一起退到世界尽头。遇到邪魅俊美的男子,也会动摇,会迷醉,不知身在何处……

可是现在,却觉得这一切,这一生,是真的没有指望了。

恍恍惚惚中,好像又做了那个在脑海中盘桓许多年的梦……那个久远的春日,风儿很轻,一地的彤鸢花随风摇曳,红花蓝叶,团团簇簇,晃动起来十分好看,日光之下,金光清浅,犹如一片明媚的海洋……

小女孩在树下沉睡,时有蝴蝶落在她白皙如玉的小脸庞上,她觉得痒,伸手一挥,惹得蝶儿翩翩飞起……她睁开眼睛,看见母亲美丽的脸,脸上的笑容如日光般潋滟温煦……那样无可挑剔的容颜,将纷飞的彩蝶都比得失掉了颜色……

“娘……”花飞雪喃喃一声,伸出手去,抓到的却是一片虚空……这时忽然一条银色巨蛟凭空出现,铜盆大的眼睛里流着血,张开血盆大口发出尖利的嘶叫声……

花飞雪猛的坐起身来,额头上渗满了汗珠,脸色愈加苍白了些。这时忽听红木房门响了一声,一个人影蹿将进来,一言不发,双刀如风,迎面便劈了过来。

她闪身避过,只见身旁那张红木四角桌,咔嚓一声断成了两半,欧阳嬷嬷双眼血红,望着她道,“还我命来!”说罢双刀齐挥,招招致命,花飞雪仰身避过,袖中飞针射出,凌空绕了几圈,用红线缚住她的手腕,只道,“你找错人了。”

欧阳嬷嬷哪里肯听,双刀一划,便割破了红线。花飞雪的太阿剑落在了离恨海,手边并无兵器,眼见欧阳嬷嬷又攻了过来,只好回身闪避,左臂上却忽然一痛,被刀锋划出一道半尺来长的口子,殷红的血珠子涌了出来,浸湿了大片衣襟……疼痛之下,又见欧阳嬷嬷双刀齐下,一左一右劈在她的肩头……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窗外飞来两粒石子,叮叮两声打在欧阳嬷嬷的双刀之上。一个有些熟悉的男声从窗外传来,却不似以往那般轻佻,似有几分关切“花飞雪,你没事吧?”

欧阳嬷嬷见有人来,也不多话,右手一松,飞刀脱手,狠狠掷向花飞雪,她勉力避过,再转头的时候,欧阳嬷嬷已经破门而出,“你受伤了。”一个声音自半空传来,花飞雪抬头望向窗外,只见红木镂花对扇窗被人自外打开,雪亮一片的夜色里,露出久违了的杜良辰的脸。

他斜坐在窗框上,一拂衣襟,赭色长袍搭在膝上,嘶地一声扯下来一根布条,轻轻扯过她的手臂,替她包扎好伤口,说,“几日不见,怎么武功退步了呢?”

她坐直了身子,已然收起眼眸里的脆弱,看起来平静无波,她说,“地旗旗主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杜良辰只是望着她,良久,说,“花飞雪,你……怎么会变成这样?”那依旧是无可挑剔的一张脸,可是却好像有一种疲惫,渗透了她表情中的每一寸纹理。虽然从前她就是少年老成,不动声色的性子,可是现在的眼神却真的苍老了,看起来饱经风霜。

花飞雪没有回答,垂下眼眸,只是无声望着桌上摇曳的红烛。

“你的处境我很清楚。……是宫主派我来接你回去的。”他从窗框上跳下来,走向端坐在桌旁的她,“你愿意跟我走么?”

花飞雪脸色一变,想起殷若月,只觉一切都恍若隔世。顿住良久,她摇摇头,淡淡地说,“你回去告诉他,请他忘了我这个人吧。这一生,永远不要再见面了。”

“在离恨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导致你们今天走到这个地步?”杜良辰在她对面坐下,这一刻容颜憔悴的花飞雪,引起了他探究的欲望,他说,“后来是离儿亲自去禁地寻宫主,才把他从离恨海中救出来。宫主当时却不肯走,痴痴呆在断崖下……说是要等你。可是那时,冥月宫的眼线已经收到消息,说你已经在回乾坤顶的路上……你到底是怎么从离恨海逃出来的?又为什么要对宫主不辞而别?”

花飞雪用手捏着太阳穴,头真的有些痛。……跟这种痛比起来,仿佛手臂上的伤,也算不得什么了。

……为什么有些事情,分明不想要再想起,结果却是避无可避,总会有人在你耳边一遍又一遍的提醒?声音里甚至有一丝哀求,她对杜良辰说,“你走吧,我不想看见冥月宫的人,也不想再听到跟他有关的事。”

“我走了你怎么办?”杜良辰循循善诱地说,“以你现在在乾坤顶的处境……也许还是同我一起回冥月宫好些。宫主虽然风流,可是对你的心意看起来倒是真的……毕竟我们都没见过他这么认真地对待一个人。……你看离儿那么想要置你于死地,也应该明白了。”说到此处,他眼中闪过一丝黯然,随即又说,“不得不说,宫主本身就是智计无双,再加上神机妙算的祭司离儿,天下间真是鲜有对手。乾坤顶,他们早就志在必得。……冥月宫已经有很多人渗透进来了,比如假扮成陈西口的我,还有假扮成欧阳嬷嬷手下小僮的段夜华……”花飞雪猛然想起那个曾在树丛里追杀她的武功极高的小僮,想必就是段夜华了。过去的一些谜团缓缓散去,可是此时那些对她已经不再重要。

所有的一切,都已经不再重要。

这时杜良辰又说,“所以,在这乾坤顶上,想要你命的可不只欧阳嬷嬷一个。还有段夜华,以及冥月宫渗透进来的所有离儿手下的亲信……”他规劝道:“跟我走吧。我带你回冥月宫。宫主这一次真是被你折磨得很惨……所以我想,他日后一定会好好待你的。”

花飞雪还未及回答,这时身后忽然传来洛千秋近乎冰冷的声音:“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们当乾坤顶是什么地方?”

洛千秋倚着门框站着,身后是一望无际的雪色,说,“原来陈西口是你假扮的。难怪那么反常。”

杜良辰也不回答,反倒走近了两步,端详洛千秋片刻,眼中没有笑意,可是唇边的微笑轻佻不羁,说,“你看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竟然为了纪一言的死而把她关起来,这么一个美人儿的心你都舍得伤。”洛千秋一怔,说时迟那时快,杜良辰忽然拉起花飞雪破窗而出,飞身往雪夜中的黑暗之处跑去……花飞雪被他扯到窗外,奋力挣扎,却拗不过他,情急之下右手一掌劈了过去,杜良辰只好松手,花飞雪在惯性之下失去平衡,却正好跌到从后面追来的洛千秋怀里。

这个怀抱,散发着一种独特的味道,其实是很陌生的。花飞雪身子一僵,因为纵使陌生,却也还是有温暖。

他嗅到她发间的清香,只觉怀中伊人柔弱无骨,瘦削了许多,好像稍一使力,就随时可能会碎掉。眼角瞥见她手臂上的殷红伤口,不由一愣。

杜良辰怔了一怔,飞身上前夺她,雪光中只见赭影一闪,转瞬已经欺到了花飞雪身边。洛千秋原旋转一周,已将花飞雪安置到身后,动作也是极快,转身间已经抽出腰间玉箫,往杜良辰头顶击去……

雪夜静寂,唯有二人的打斗声在中庭回响,转眼间已经过了数百招,二人算是旗鼓相当,只是杜良辰未用兵器,微微落了下风。他擅用石子做暗器,本不适合近身战,此时却是好胜心油起,一心想赢过这位盟主之子的武功。花飞雪见二人斗得正酣,也不言语,只转身往屋里走去。杜良辰忙抽身出来,移形换影般地拦在她面前,说,“你走了,我们还打什么?趁现在还有机会走,快跟我回冥月宫吧。”说罢便来拉扯她的右肩。

洛千秋冷哼一声,道,“恐怕今日你自己也走不了!”说着又攻过来,月光下青色身影快如蝶舞。花飞雪连日来长途跋涉,刚上山又遭此大劫,已是憔悴不堪,此时被雪光一晃,不由一阵头晕,险些站立不住。杜良辰避开洛千秋的攻击,闪过去扶住花飞雪,关切问道,“你怎么了?”一边瞪了一眼洛千秋,说:“你好好看看你身边的这个女人,她都已经变成什么样子?你怎么忍心再冤枉她?”

洛千秋一怔,眼见杜良辰将她揽在怀里,心头一簇怒火油起。为何她总是有本事让他失控,心头愈加浮躁,刚要再攻过去,这时杜良辰瞥他一眼,说,“纪一言算计了你,你知道吗?”

洛千秋愣住,动作也僵在了半空。花飞雪也惊讶地抬头望他。杜良辰扶着她小心翼翼地往屋里走去,看也不看他一眼,只说,“有什么话,到里头说去吧。”

杜良辰把花飞雪安顿在榻上躺好,自己坐到桌上,翘腿望着刚走进门口的洛千秋,说,“前些日子我扮成那个呆子陈西口,自然要做他该做的事,作为武府府司去素蝶谷找你主持大局,却被她识破了身份。原来她早知道陈西口是我假扮的,也知道段夜华扮成欧阳嬷嬷身边的小僮,潜藏在乾坤顶。”

洛千秋静静听着,一边思索他的话的可信性,听到这里心想,纪一言曾在冥月宫呆过,又与欧阳嬷嬷关系很好,的确很有可能发现他们二人的真实身份。可是她从小到大她很少有事瞒着他。却又为什么没把这件事情告诉他?

这时杜良辰又说:“纪一言在那个时候揭破我的身份,是为了要挟我帮她做一件事。”他看一眼花飞雪,她此时斜倚在榻上,垂眸望着床头小案上的烛火,静静听着,波澜不惊。“我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偷学过几招花飞雪的东君剑。”洛千秋一怔,忽然有些明白了整件事情的大致轮廓,抬头望向花飞雪,只见她动也未动,仿佛这一切都与她无关。

“是你杀了她?”洛千秋双目灼灼地看向杜良辰,只是心里也知道,此时此刻他既然能坐在这里面不改色地讲这些,应该不会是凶手。

“她跟我无冤无仇,长得又水灵,我杀她干嘛?”杜良辰白了他一眼,说,“她让我在适当的时间用东君剑伤她,然后嫁祸给花飞雪,从而挑拨你们的关系。……可是我还没动手呢,她竟然就死了,还是死在东君剑下,你说奇怪不奇怪?”

“难道是连佩沙妮?”洛千秋抬起眸子,皱眉说道,随即又很快否定了这个揣测,说,“可是她不会东君剑,武功也在纪一言之下,怎么会是她。”

杜良辰望一眼花飞雪,又说,“连家寨那小妮子是个草包,遇到点事就完全不会动脑子了,真是个绝好的替罪羊。”说完有些歉疚似的,眨了眨眼睛,说,“其实连佩沙妮是吃了我的亏。那天早晨纪一言约我见面,好像是收到了风声得知花飞雪会在今日上山,可是当我赶到的时候,她已经深受重创,昏死过去,我过去查看,发现她竟是被东君剑所伤……纪一言这女人很会下套,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她的又一个诡计,正想着该如何应对,这时连佩沙妮正好经过,我就捡起纪一言落在一旁的披风,闪出去跟她过了几招,引得她砍了我几刀……”杜良辰笑笑,说,“那小妮子也是真傻,完全看不出被人移花接木了,还以为是她自己把纪一言砍成那样的,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武功……”

如果凶手不是连佩沙妮,也不是杜良辰,又不是自己,那么会是谁呢?花飞雪忽然抬头望向洛千秋,他也正好望向她,四目相对,她忽然笑了,眼中半点笑意也无,如雪花般苍白轻薄,她说,“其实纪一言的死怨不得别人,只能怪我拿了朱砂丹给她吃,落井下石。”

洛千秋只是望她,一时也是无言。

这时东方现出鱼肚白,天色渐渐亮了,杜良辰看一眼窗外,对花飞雪说,“我亲眼看见你把事情扛下来,那个连佩沙妮对你感恩戴德,现在想必已经跑回家去了。说起来,这四位大热门的武林闺秀之中,已经有两个退出比赛了。现在就只剩下你跟水域静斋的江弄玉了……”杜良辰眼角瞥向洛千秋,说,“可是他这么对你,你还有什么可留恋的?乾坤门已然根基不稳,要我看,这个武林太子妃也没什么好做的。”说罢赭影一闪,动作极快,好像凭空消失了一般,只是他的声音盘桓在半空,他说:“真正爱你的男人,总有一天会来亲自带你走的……”

洛千秋上前一步,将木桌踢至窗边,上头的烛台飞了出去,闷闷地砰一声,听声音像是打中了什么。

花飞雪淡淡一笑,说,“没想到你跟杜良辰还很合拍的,凑到一起,两个都像小孩子一样。”

“像他说的,乾坤顶的处境岌岌可危。父亲启程前去营救洛千夏,也快有半个月了。……不知现在进展如何。”洛千秋凝眉望着窗外,转过头来,说,“明日就是音律比赛,你照常参加吧。”

花飞雪没有回答,房间里一地白霜,是窗外映进来的雪光。烛台被他踢了出去,房间里失去了唯一的一点暖色,更显得冷清。

他站在阴影里,神色仿佛暧昧不明,声音几乎微不可闻,他说,“你怪我吗?”

花飞雪还是没有回答。他缓缓关上窗子,房间里暗了下来,镂花窗的影子投在他身上,蒙昧而幽诡。仿佛只有在这样的黑暗里,他才能说心里话。

洛千秋走到床头,单膝跪在她面前,握住那双冰凉的柔若无骨的手,轻轻贴在脸上,说,“对不起。我不该让你受委屈的。”

他的温度,渗透皮肤的纹理,在暗夜中仿佛有种独特的香气,让人心安,亦让人心痛。那一刻,以她骄傲的性格,应该抽回自己的手,说些伤人伤己的话,可是她没有,她真的太累了,不想再做无谓的挣扎。她只是继续沉默地坐在那里,什么话也不想说。

原本深深静谧的夜,此刻因为天边渐亮的缘故,慢慢清透起来。他垂头靠在她膝上,像个柔软的孩子,枕着她的手,他说:“其实我是个很自私的男人。即使真的是你杀了纪一言,或许我也可以不在乎。我只是在气头上。”

这样依偎着取暖的姿势,还真是很让人心安。花飞雪侧过头,只是不言不语。

他望着他,两簇目光仿佛暗夜里的烛火,摇曳不定,灼热难言,忽然扳过她的脸,一言不发地吻了上去……花飞雪猝不及防,双手本能地推他,却牵扯了左臂的伤口……他趁机按住她的手腕,将她压在身下……这吻绵密而炽热,蔓延至她的胸口,又变得温柔并且小心翼翼……她疲惫无力,也不挣扎,只是瑟瑟发抖,他心中爱怜,深处却又有种难以言说的悲凉,撑起双手,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大手抚过她的脸庞,说,“想见她颜色,感结伤心脾……相恨不如潮有信,相思始觉海非深……从前不懂的诗句,现在好像全明白了。花飞雪,你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

花飞雪仰望着他,眼眶一酸,却没有泪水落下来。他此刻离她这样近,眸子仿佛两簇火焰,摇曳灼热……暗夜无声,他的声音轻且磁性,带着一丝惶恐,字字句句,落在心头。她明白他现在的心情,因为她也曾用这样忐忑地心情去爱一个人……那么害怕,那么无助,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却不得不走下去,因为那种吸引着实致命……只是身不由己,心也不由己。

……她想起离恨海的浣玄亭,殷若月也曾这样吻过她的……黑暗中他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喘息的间隙里他对她说:“我明白你的心情,也曾有过同样的感受。……我也怕,可是我控制不了自己的心。花飞雪,你现在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做,你只需要相信我。——相信我会好好待你,相信我不会让你伤心。”然后他的吻细碎的蔓延下来,像绝望的雨点……

泪水夺眶而出,花飞雪不忍再看眼前这个俊雅深情的男子,闭上眼睛,说,“其实你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你喜欢我,是因为你并不了解我。”

他一怔,黑暗里本能地将她抱紧,只觉怀中伊人瑟瑟发抖,脆弱得近乎崩溃,她说,“我是个不祥的人,你说我是红颜祸水,其实也不算错怪了我。从小到大,我身边的人从来都没有好下场……我的父母是如此,秦叔叔是如此,洛千夏也是如此……我不是个善良的女人,我所做的一切都有目的。”她坐起身,黑暗里直直望着洛千秋的眼睛,眼泪忽然簌簌地往下落,自语一般说道,“许多年前我中了瞳术,记忆里仿佛有个禁区,一经碰触就头痛欲裂……可是现在,我真宁愿永远那么痛下去,也不愿知道谜底……走到今天这一步。”

她的眼睛依然极美,瞳仁里仿佛有破碎的花纹,此刻看来那么痛楚。洛千秋紧紧抱住她,胸口涌出一种近乎心痛的怜惜,却不敢再多想,咬牙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告诉我。……我会帮你。”

花飞雪只是无言,刘海上弥漫着诱惑的清香,他将她抱得紧一些,却不敢使力,心中惶恐难言,却又是从未有过的悸颤,一字一顿说道:“不管是什么,我愿意与你一同承担。”

花飞雪心中一暖,攥紧了他的衣襟,把头埋进他怀里,没有再说话。他抱紧了她,说:“幸福,我所能看见的幸福,就是认定了一个方向,奋不顾身地冲过去,无怨无悔,与人无尤。也许我想要的,到最后也得不到,但是我也一定要去争取。——花飞雪,不要逼我放弃你。”

天边有一丝光线越来越亮,这个冗长而黑暗的夜,终于即将要过去。

花飞雪本就倦极,此刻依偎着洛千秋缓缓睡去,双手还紧紧攥着他的衣襟,梦里也是无依凄惶的样子。

他抱着她,听见她的呼吸声渐渐均匀平稳,心中涌出一种熨帖的感觉……轻快,欣喜却又忐忑不安……仿佛都是,又好像全都不是……好像拨开重重云雾,终于看见天空的光亮……又好像在夜海上迷了路,望不见彼岸的灯火……

如果以后,每天都可以这样守着她入睡,该有多好。洛千秋望着她的睡容,心头仿有千千的百百念头闪过,却一个也抓不住,最后只留下这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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