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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万丈高楼平地起

箫月倾城 杨千紫 19002 2024-07-30 17:38:50

1.

不知道过了多久,花飞雪睁开眼睛,借着昏暗的灯光,发现自己正身在一处石阶上,却不觉得很凉,原是殷若月将自己抱在怀里,他温热的体温丝丝缕缕透过衣衫传过来,无声地稀释了阴冷暗夜的寒凉。

此刻殷若月还未醒来,紧闭的双眼使得睫毛看起来更加纤长,这张绝世脸庞,此刻看起来安静单纯,宛如婴儿,花飞雪不由看呆了片刻,清晰感觉到他的呼吸轻微如绒毛,轻轻起伏着,独有的气息拂在她脸上,带来一阵异样的酥痒。

举目望去,四周昏暗,身后是一座黑色断桥,上头零星飘着几盏碧色萤火,迎风招展,摇摇欲坠。这时,腰间忽然一紧,是他揽了揽她的腰,说:“你没事吧?方才落在断魂桥上,我们差点就被卷下去了。”他坐起身,唇色有些苍白,苦笑一声,说:“原来我使出毕生之力,也只能带你逃到这里。”

这时,二人脚下忽然漫上来一圈黑色的海水,涨潮一样越涌越高,所到之处发出嘶嘶的声音,碰触到花飞雪白色的裙裾,顷刻间竟像火焰一样燃烧起来,殷若月手疾眼快,一把将那片裙裾撕扯下来,拉着花飞雪转身往石阶上方飞奔而去。

黑色海水越涨越高,殷若月的步伐也越来越快,一红一白两个身影被黑色海浪紧紧追逐着,这时石阶渐陡,花飞雪一脚踏空,险些掉落下去,殷若月见状,忙单手将她提起,往前方石阶上甩去。花飞雪处在上方,那一刻险些松开了他的手,急忙握得更紧,道:“殷若月,你不要放开我!”

殷若月心中一暖,低头望了一眼快速漫上来的黑水,运功提气,又奋力拉起花飞雪沿着蜿蜒而上的石阶向上奔去。花飞雪只觉四周景物快速后退,那感觉如风,就像是在飞翔……

花飞雪自诩轻功绝世,但殷若月这番身手着实比她强出百倍,让她发自内心地钦佩。蜿蜒的石阶戛然而止,尽头停在一座石壁面前,乍一看仿佛再没有路可以走。由于奔行的速度太快,殷若月一时停不下来,见到横亘在眼前的陡峭石壁,不由惊了一惊,花飞雪却从内心深处涌上来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觉,反正半空中也无路可退,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拉着他直直往那面石壁冲了过去。

预想中的疼痛却没有来临。

原来那座石壁只是个幻象,中心竟是空的,穿透之后,四周霎时光亮起来,与方才黑暗诡异的景致不同,阵阵植物的芬芳随风而来,两侧尽是奇花异草,竟是豁然开朗,别有洞天的一处所在。

两个人瘫坐在一片柔软的草地上,望着四周鸟语花香宛如仙境一般的景致,不由都十分讶然,对视一眼,片刻后彼此都露出一抹笑容。

共同经历了方才那一番死里逃生,好像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滋长出来,花飞雪侧头望他,有些犹疑,却还是问出了口:“你为什么要救我?”

殷若月并不回答,此时花飞雪鬓发凌乱,一双眸子依然美漾如水,也不回答,只是伸手为她理了理刘海,柔声道:“方才,吓坏了吧?”

花飞雪摇摇头,垂头道:“方才那种情形,哪里顾得上害怕。只是一心想逃,一心往前走,脑海中一片空白。”

他轻轻拈住她的下巴,尖尖剔透,我见犹怜,说:“方才那是冥月宫的断魂桥,桥下的黑水叫做断魂海,虽然叫做海,却是很古怪的一种物质,遇物即燃,过去是用来处死反叛宫人的地方,是以断魂海里面埋葬着无数冤魂。据说从离岸掉落到下来的人,没有一个可以生还。我们两个……也许是命不该绝。”

他的手在自己脸颊上,指尖冰凉,掌心却很温暖,花飞雪犹豫片刻,终是抬手覆上了他的手背。

触到那片温软,殷若月轻轻一颤,花飞雪摩挲着他的手背,说:“其实,你没有必要陪我一起下断魂海的。……天下美女应有尽有,你又何必对我如此?”

这些年来,看过太多的人情冷暖,虚情假意,她从来就不相信,一个人会平白无故地对另一个人好。即使男女二人真心相处,因利益钱财或其他事端反目成仇的事情也是常有的,所以便有了那句话,叫做“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夫妻尚且如此,何况萍水相逢的一对男女?

这个傲视天下的冥月宫宫主,何以对自己这样好?难道只是因了这一副美貌,便让他为之倾心?

这份恩,其间想必终究是有情。然而那一个“情”字,世间哪个女子不在心底里企盼,憧憬,可冷静坎坷如花飞雪,又岂敢轻易相信。

因为不敢相信,又想要相信,所以忍不住在心里追问,终于问出了口。

殷若月自己也怔了怔,深思下去,心底深处竟有些骇然。二十几年来一直自私冷静,唯我独尊,为何如今竟会做出这样冲动的事?一切好像都那么自然,又那么反常,他是听从了自己的心,还是自己的心也被迷惑了?

花飞雪在等他的答案。只见他冰玉般的脸庞平静如常,星眸深处却是阴晴不定,心头也有丝异样缓缓升腾上来。

也许有些事,是最好不要问出口的,深究下去对双方都没有好处。正想开口说些别的,这时他忽然将她的手捏在掌心里,轻轻浅浅,却有一丝暖意传了过来,他说,“其实我自己也想不出原因,只是莫名就那么做了。”他端详着她的眼睛,歪着头,好像是想要从这里面找出答案来。

——那真是极美极美的一双眼睛,晶莹剔透,流风回雪,清清浅浅却让人沉溺其中。殷若月忍不住伸手轻轻抚向花飞雪这双玲珑清魅的眼睛,叹了一声,说:“唉,许是我上辈子欠了你。”

他的嘴唇弧度近乎完美,缓缓勾起来,说:“当一件事无法解释的时候,人们往往就会用这种答案。”说罢大手沿着眼睛抚向她的眉心,花飞雪下意识地垂了眼睑,羽睫在脸上投下一圈鸦色的阴影,让人看着更添怜爱,殷若月垂下眼帘,说:“人这一辈子,有今生没来世,缘分什么的,都是在自己骗自己罢了。”

未曾见到他之前,她也听过江湖上有关冥月宫宫主殷若月的传闻。奸佞,好女色,神秘莫测,杀人不眨眼……他的轻浮,他的邪诡,自己也是亲眼所见。可是为什么,这一次他竟会冒死相救,难道只是为了跟轩辕离儿置气?还是真的对自己有情?

心绪纷乱中,他轻轻将她揽到怀里,花飞雪有一瞬间的迟疑,终还是顺从地把头轻轻靠近在他肩膀上。他的声音很轻,说,“也许我们再也出不去了,你知道吗?”

除了感念他的救命之恩,或许也有些别的什么,她一时也不愿深究。这一刻靠在他怀里,方才觉得疲惫,四肢百合都放松下来,鼻息中涌入他衣衫上熟悉的熏香,心方如尘埃遇水,渐渐安定下来。此时鼻尖忽然一湿,紧接着闻到着一缕血腥味,抬起头来一看,却见若月的胸前的衣襟红了一大块,竟然已经受伤多时。

花飞雪大惊失色,很快镇定下来,轻轻撕开那片衣料,上头有一道很细的剑伤,此时已然裂开,正汩汩地流出血来,秀眉一皱,说:“怎么会这样?”

若月脸色苍白,淡淡一笑,唇角如清风,仍是若无其事的样子,说:“是我安排的不好。先去端了金刀门,消耗了内力,也浪费了不少时间,让你落在离儿手上……我不该丢下你一个人的。也许这就是我的惩罚。”他顿了顿,嬉笑着又道,“不过还好,最后的结果也不坏。这人间仙境般的地方,本就该同天下最美的女子一起来的。”

花飞雪见他这时还顾着嬉笑,不由嗔了他一眼,忙扶他靠到附近一棵大树下,浅粉花瓣纷飞落下,却是从未见过的一种树。她此时也无暇顾及这些,从雪白衣衫上撕了一条纱带下来,一边帮他包扎伤口,一边无奈道:“这个时候你还卖口乖,当真是宫主当惯了,不知人间疾苦。——这里荒无人烟,我们吃什么,住什么?你又受了伤,此处尽是奇花异草,却没有熟悉的草药,也找不到郎中,我该如何为你疗伤?”

“呵,原来你这么关心我。”殷若月满意一笑,抬手抚向她的脸颊,神色轻佻而俊美,调笑道:“天当被,地当床。即便是餐风饮露,同你一起,也是无妨。”

花飞雪霎时脸红,胡乱推他一下,转头不敢再看他。结果这一下却正触在殷若月胸前的伤口上,他笑着捂住伤口,作势道:“哎呦,好疼。”

花飞雪回头嗔他一眼,却见那双漆黑漂亮的眸子正眯起来凝望自己,心头微微一动,忙又转过头去,走到一旁坐着,不再理他。

环顾四周,只见此处花树缭绕,一条清澈的小溪穿过碧绿的青草地,往一片大湖中流汇过去。湖边有一处朱色连廊,精巧地架在水面上,弯弯曲曲地通往湖水中央,旁边还拴着一片竹筏,随着水波一起一伏地摇曳着。此间风景如画,好像曾经在哪里见过,心头忽然又有一种莫可名状的熟悉感汹涌而来,脱口而出道:“浣玄亭……”

此时殷若月正倚着树干坐在她身边,抬头刚好看到树荫婆娑中,那红色连廊入口处掩映着着一面由七色琉璃制成的牌匾,上面雕着三个字:“浣玄亭。”

然而此时花飞雪所在的位置,是无法看到这副牌匾的。殷若月心中诧异,想起方才也是花飞雪灵机一动,带他冒险撞向石壁中央,二个人才得以在断魂海边逃出生天。然而这里是冥月宫的禁地,自己都未曾来过,花飞雪何以会这么熟悉?

浣玄亭这三个字,仿佛勾起了某些东西,脑仁深处嗡嗡作响,仿佛触碰到记忆中的禁区,忽然痛了起来,花飞雪痛苦地闭上眼睛,方才死里逃生,精力几乎耗尽,眩晕之下伸手扶住殷若月的手臂,此刻头痛欲裂,再也支持不住,喃喃道:“又来了……好痛!”

此时天光一片彤色,花飞雪面色苍白,憔悴中透着天生丽质的妩媚,眉心紧紧蹙着,睫毛含泪,将落未落,想是十分难受。殷若月爱怜之心油起,不忍看她再受苦,双手捧起她的脸,轻声说:“来,看着我的眼睛。”这声音中带着魅惑的磁性,像是有某种魔力。

花飞雪依言望向他的眼睛,只见那双极美瞳仁仿佛离自己越来越近,紧接着身体仿佛腾云驾雾般轻浮起来,疼痛缓缓消失,全身仿佛被一股暖流包围了,渐渐失去了知觉……

殷若月扶她在不知名的粉花树下躺好。

落英如雪,身边女子一袭白衣素裙,沉睡在似有若无的花香里,宛如九天谪仙,落下凡尘。光是望着,就让人觉得心中平静。

殷若月捂住胸口,扬唇一笑,唇角却渗出一丝血来。

在内力耗尽的情况之下使用瞳术,其实是很危险的一种做法。可是因为不忍心看她疼,他竟真的这样做了。不由独自叹了一声,有些恼怒地侧头看她,心中五味杂陈,深处竟不知是悲是喜。

花飞雪睡容柔美,这时有片花瓣飘落到她鼻尖上,许是觉得痒,精致秀挺的鼻子动了动,样子十分娇憨可爱,然后侧过头去,一缕乌黑的刘海垂落下来,更映得肌肤胜雪。

绝美男子坐在花树之下,深深凝望着身边熟睡的女子,侧脸勾勒的弧度宛如画中人。一手捂着胸口,黑发披散,唇边的血迹未干,仿佛诡红的一抹朱砂。

落花缤纷如雨,天边流云滚滚,天地间如此安静,时间仿佛就此静止。

很多年后回想起来,这副画面依然深深印在脑海之中,亦是他一生之中最美,也最痛的风景。

恨当时,没能转过身去,从此,再无回头路可以走。

2.

乾坤顶上阴云密布。

素蝶谷中依然亮着一盏烛光,微弱地从窗户缝隙里透出来。片刻后,一位青衣公子将对扇窗自内推开,望着潇潇夜雨,轻轻叹了一声。将手中的玉箫举到了唇边,却又缓缓放下了,雨水打在地上,檐上,簌簌作响。知音不在身旁,深夜里的箫声,也只能更让人觉得怅惘。

雨声是世间最自然的音韵,能让清醒的人更加清醒,迷茫的人更加迷茫,寂寞的人也更加寂寞。

这时,窗上缓缓映出一个女子的身影,身量适中,窈窕年少,举着一把油纸伞,缓缓向他走来。

青衣公子头也不转,淡淡说:“一言,这个时辰,你不该往这里来的。”

“瞬之哥哥……”她咬了咬嘴唇,内心挣扎片刻,说:“或许以后,我也该改口叫你少主,不能再没大没小的了。”少女垂下头,心头似乎极为苦涩:“我知道我不该来,但我只是……我只是担心你。”

身为乾坤门的小师妹,她比谁都清楚,外界关于洛乾坤与洛千秋父子不和的传闻并不是空穴来风。这么多年来,洛千秋作为乾坤门少主,与武林盟主的父亲一直貌合神离,由于这两位都是冷静自持的人,所以通常外人也看不出什么端倪。

可是在方才的乾坤顶密会上,这两父子意见不合,矛盾激化起来,好在在场的人并不多,只有文武商乐四位府司和包括她在内的几个嫡传弟子参与。

隔着淅淅沥沥的雨水,虽然表面上看不出来,但是纪一言知道,洛千秋此时心里想必是十分难过的。

记得小时候,他们两个一起背《论语》,洛千秋聪明,过目不忘,在她还在背第一篇的时候,他已经背到第十篇。那时顽皮,他背完了就过来给她捣乱,她又气又羡慕,便挑了几篇难的考他,让他来讲解。洛千秋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先生在一旁听着,不住捋着白胡子点头,当然偶尔也会摇头,洛千秋也不理会,兀自讲完以后说,“其实孔子和他的门生有什么了不起?这些道理,我爹爹早就教过我了。”那时年幼,小小年纪,他眼中有掩饰不住的自豪,仰头说,“爹爹是习武之人,以后定是要做武林盟主的。若是他做了文人,肯定也不会比孔子那帮人差的。”

白胡子先生忙斥责道:“使不得,使不得,话可不能这样说啊……孔夫子是大圣人,是……”洛千秋不听他啰嗦,只是转头对她顽皮地眨了眨眼睛。

纪一言始终记得他那时候的眼神,比星光还闪亮,忽闪忽闪的,满是对父亲的崇拜和热爱。可是,随着那件事的发生……这种眼神慢慢就变了,从此不再有。

门主夫人出身高贵,烈性如火,美貌无双,无法接受自己的丈夫竟会爱上其他女人……而那个女人,还是一个卑贱的青楼女子。——便是那个盐帮质子洛千夏的母亲。

她的出现,使得洛千秋高傲的母亲像寻常民妇一样哭过,也闹过,心思郁结,之后竟然一病不起。

素蝶谷中雨声簌簌。青衣公子打开门,将撑伞的女子让进屋里来,倒了杯热茶给她,又将雕花金熏笼点起来,放在她脚边,一时间暖意四溢。只是俊秀脸庞上平静无波,看不出一丝表情,纪一言望着这张从小到大令她魂牵梦萦的容颜,心想,小时候的瞬之哥哥,可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的。

往事流转,她的心也跟着自己的回忆忽悲忽喜。

那时年少,春衫薄袖,洛千秋是家中独子,母亲恩厚,姐妹爱戴,父亲虽然有时严厉,不苟言笑,却是他心底里最敬佩,最钦慕的人。他天资聪明,朝气蓬勃,本该是个快乐无忧,得天独厚的少年郎。可是那件事之后,他日日陪在母亲病床前,眼看着这个曾经风光无限的女人变得蛮横,怨怼,不可理喻,而后哀伤,懦弱,心如死灰……这个过程伴随着门主夫人的死亡,渐渐磨去了他身上的一些东西,将他变成今日这般,理智深沉,冷静自持,难以捉摸。

想起那时先生为他们二人取字,说洛千秋八字过强,要注意中和圆融,于是便取了个与他名字意思相反的字——瞬之。他对她说,既然我叫瞬之,你便叫万语吧,我们一起来个反其道而行之。

于是,纪一言的字,便取做了万语。她那时只是小女孩,学问也马马虎虎,也不在意这名啊字啊都是什么意思,只是听到他说“我们一起”这四个字,心中便觉得欢喜。可是江湖草莽,与朝野文人不同,名字绰号随便叫,反倒不怎么叫字。于是后来这就成了他们之间的专有称呼,她叫他瞬之哥哥,他叫她万语妹妹……

那时怎知,时至今日,一言还是万语,对他已是全无分别。但也只有当他那样叫她的时候,她才觉得他对自己到底还是有些不同的……言念及此,眼眶中一簇滚烫的泪水涌了出来,与脸上冰凉的雨水流淌在一起,又冷又热,她忙用袖子胡乱擦拭着,说:“这雨水真是恼人,淋得哪里都是。”

洛千秋临窗站着,望着潇潇夜雨,没有说话。

纪一言平复了情绪,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来,里头装着几样精致的糕点,在桌子上摆好,说:“瞬之哥哥,你一晚上没吃东西了,这是我亲手用花瓣做的梨花糕,你过来尝尝吧。”

洛千秋转头看她一眼,眼底里有些无奈,又有些不忍和怜爱,终是走过来在她对面坐下。拈起一块梨花糕,端详着,勾唇浅笑,说:“你做茶点的手艺,倒是越发精进了。”

纪一言见他笑了,脸上也浮现出笑容,转念一想,嗔道:“你其实是想说,这么多年来,我的武功不见提高,只有做茶点的手艺变好了,是不是?”

洛千秋笑而不答,咬了一口手上的梨花糕,甘甜而清香,轻声赞道:“味道很好。”

纪一言微微垂下头,烛光底下表情不明,说:“门主要亲自去处理这件事,其实也没有错,你何苦一定要跟他唱反调呢?而且那个洛千夏,其实也是……”

洛千秋摆了摆手,面上表情未变,说:“不谈这个了,他是门主,既然已经做了决定,哪里轮得到我反对。”

十年之约已到,该是盐帮交还质子的时候了,洛乾坤一直没有过问这件事,似乎已然忘了。可是今日武府府司陈西口收到密报,说洛千夏是被冥月宫给擒住了,现在就关押在邙山北坡,便把这消息禀报给了门主。洛乾坤仿佛这才想起来这件事,开了密会,调度人手,说要亲自去邙山北坡走一趟,接二公子洛千夏回来。

邙山是金刀门的领地,他是武林盟主,与金刀门门主又是旧交,想来若是洛千夏真被关在邙山,寻到也并非难事。此时锦凤夫人正带领着盐帮满世界地寻找洛千夏,人家盐帮对待一个养子尚且如此,乾坤顶也不愿落下淡薄亲情的恶名,是以众人都很赞同门主亲自去邙山走一趟,唯有洛千秋一反常态,极力反对。

平素这位少主很少干涉门中事务,只是默默将洛乾坤安排下来的事情做得天衣无缝,能力天分有目共睹,大家对他都很钦佩。众人都知这两父子一向关系冷淡,人前礼貌疏远,人后井水不犯河水,然而当众意见不合,这倒是头一遭。

这一年来,洛千秋微服出巡,从南方到漠北,一路追查冥月宫,虽然没有太多头绪,但总算摸索到一些他们的行事风格。这种消息在这个时候传上乾坤顶,很有可能是冥月宫故意散播出来的,到时来个请君入瓮,愿者上钩。他把这个顾虑说出来,众人也都觉得有理,这时武府府司陈西口却说,少主,话虽是这么说……可那金刀门门主是咱们门主的至交好友,这若是个圈套,他怎会不派人来通风报信呢?再说,咱们门主武功盖世,难道还怕了冥月宫那帮故弄玄虚的一群小辈不成?

洛千秋看他一眼,心想这位陈师兄本是个练武良才,做了武府府司之后,油滑了不少,倒学会了煽风点火。当下冷然一笑,道:“此时冥月宫气数正隆,闹得江湖不宁,北山派几十年来屹立不倒,却被冥月宫一夜之间连根拔起,那何止是‘故弄玄虚的一群小辈’?北山派距离乾坤顶不过几个山头的距离,当时我们又收到了什么风声?金刀门已经许久未派人上乾坤顶,恐怕此时已是自身难保。”

陈西口被他这样看了一眼,立时颌首不再做声。洛千秋继续道:“如今门主在乾坤顶为我选妻,武林一百零八派正在陆续赶来,还有许多慕名而来的江湖游侠,在前山聚集一堂。后山住着参选女眷,个个都是名门之后。现在门主若是下了山,这么大个摊子,中间要是出了什么差池,试问谁有能力扛得起来?”

这番话说得条理清晰,字字铿锵,且没有半句私人恩怨在里面。众人一时沉默下来,片刻后,洛乾坤缓缓开口,沉着中带着一丝叹息:“本座亲自去金刀门。——这件事就这么决定了。”

门主的话,掷地有声。他抬眼望向洛千秋,父子二人目光相接,彼此无声地相互错开,洛乾坤斜一眼陈西口,说:“从武府调配一些人手,明天一早随我启程。你留在这里协助少主。”

陈西口忙答:“是。”

洛千秋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将密室的大铁门单手拉开,重重一摔。甩门的姿态依然优雅,只是众人都知道,少主这回是真的动了怒。

雨好像停了,檐下滴滴答答地落着积水,素蝶谷中静夜无声。

“其实洛千夏的事,你真的不必介怀。”纪一言顿了顿,又说:“关于盐帮和洛千夏,我曾听到过这样一段传闻,不知该不该同你讲……说起来,还与那花飞雪有关。”

乍从纪一言口中听到她的名字,洛千秋抬起头来,眼眸深处一瞬间掠过一丝波动,只是一闪即逝,他凝神望着纪一言,等待她继续说下去。

纪一言看见他这副神情,心头一酸,原本要出口的话题戛然而止,转而问道:“你是不是……真的喜欢上了那个女人?”

洛千秋垂眸,并不回答,睫毛被烛光镀上一圈浅浅的金色,映得一张俊脸越发秀美。纪一言心头酸涩更甚,说:“好,今天,我就让你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锦凤夫人抚养她十几年,应该是最清楚她底细的人,却拼死也不肯让儿子同她在一起。你说,这个花飞雪,该是怎样的一个贱人?”

洛千秋瞳色微变,显是心中起了波动。他一向冷静自持,善于掩饰,如今却为那女人露出一丝破绽,纪一言越是了解他,越觉得心中苦不堪言,阴阴冷笑道,“那位天下第一美人,是与洛千夏联手来夺乾坤门的。枉你这少主年轻才俊,智计无双,被人家蒙在鼓里,还全然懵懂不知!”

3.

谁能想到,冥月宫禁地断魂海之下竟是一片人间仙境。

殷若月睁开眼睛,发觉自己正躺在一只木制小床上,身下铺着厚厚的一层花瓣,五颜六色,淡香四溢,松松软软。光线是深深浅浅的绿色,落在一地碎花上,飘忽若梦,让他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这时,花飞雪的声音从高处飘下来,她说:“你醒了。”

殷若月抬头,只见她正站在一座石凳上,踮脚欲将一面由花藤树叶编织成的帘子挂在梁上。他想站起身来帮她,胸口却是一痛,树枝搭成的小木床十分单薄,咯吱一声,花飞雪柔声道:“别乱动了,当心把伤口撑开。”

这时她已将帘子挂好,使得这一处小空间里又暗了一分,她从石凳上跳下来,四下审视一番,颇为满意地说:“这个地方花繁叶茂,编出来的帘子也密不透风,不但能防寒,还能阻隔水汽。你晚上住在这里,伤也能好得快些。”

原来她是将湖心上的“浣玄亭”布置成了一处居所。四周挂上密实花帘之后,只在前方留一个月牙形的缺口,外面的天光已然很暗,透进来就成了一抹很浓的墨绿色,照得木床上堆砌的层层花瓣宛如暗夜繁花,殷若月躺在中央,容颜邪美得不可思议。他仰头看她,问道:“这些……都是你亲手做的?看不出来,你还是个顶好的匠师。”

花飞雪捧过来一片荷叶,中间卷着一汪水,低头喂给殷若月喝,道:“你昏睡了两天两夜,我闲来无事,便找些工夫来做。把浣玄亭变成浣玄居,也好小住一段时日。”低头望见若月双眸深深,暗夜中亮若寒星,顽皮一笑,说:“就赏给你这登徒子养伤用吧。”

殷若月初初睡醒,正觉喉干舌燥,口渴难耐,此时只见她仿佛能读懂自己心意一般送水过来,心中温软一片,扶住她的皓腕低头饮水,之后却不松手,手臂一绕把她拉近到身边,声音里是惯用的轻佻,说:“你干嘛对我这么好?是不是念我救命之恩,打算以身相许了?”说罢伸手去揽她的腰,花飞雪起身躲开,身子一旋,步法轻盈美妙,展开的裙摆黑暗里如盛开的白莲,抿嘴嗔道:“看吧,你果然是个登徒子,心里整天老想着那些事。”

殷若月单手撑着头,斜躺在松软花瓣之上,促狭一笑,明知故问道:“哪些事啊?”

花飞雪脸颊微红,把头一扭,说:“你自己心里想什么,自己不知道么,却来问我?”

这时殷若月捂住胸口,皱了皱眉头,低低呻吟一声。花飞雪忙朝他奔过去,以为他不小心牵动了伤口,焦急又有些内疚,说:“你怎么那么傻?方才在精力衰竭的情况下使用瞳术。外伤还没好,现在又受了很重的内伤……不知道会不会损伤到经脉,影响你日后的内功修为。”

殷若月狡黠一笑,伸手结结实实将她抱住,鼻尖往她脖颈后一凑,深深嗅了一下,说:“你怕我死了,将来没有人陪你双宿双栖了,是不是?”

花飞雪这才知道他是假装的,薄怒着想要将他推开,却被他一翻身压在身下,殷若月近近凝视着她,说,“你有没有发现,我们从离岸掉下来以后,相处得反倒更加轻松了。没有身份的对立,没有世俗的约束,就像挣脱了某些枷锁,自由而没有负担。”他俯身吻上她的眉心,轻轻浅浅,不带一丝情欲,四周光线晦暗,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青草香,他的眼睛水漾生辉,黑暗中柔声问她,“如果我们找不到出去的路,两个人一辈子呆在这里,白头到老……你可愿意?”

这个男人此时的表情,就像一个被蛊惑了的孩子,无辜而迷乱。花飞雪伸手抚向他的脸庞,说,“这个地方美得好像仙境一般,却有个凉薄名字,叫做离恨天。——离岸之下,断魂海之上,无涯的漂泊,永世不能解脱……有人说,这就是爱情真正的含义。”

黑暗中,暗香流转,唯有彼此的眼眸,如月色般迷离明灭,花飞雪别过头,声音几乎微不可闻:“其实我很自私,也很胆小。我是真的害怕……害怕去碰触那种叫做爱情的东西。我怕我会负荷不了那种患得患失的心情……我怕我会变得不像我自己。”

殷若月听了这番话,心头莫名一震。晦暗光线中花飞雪脸庞如玉,眼中有似有若无的缠绕这一丝痛楚,他心中怜惜大盛,忽然低头吻上她的唇,轻轻浅浅,不带一丝掠夺,也不带一丝索求,只是想要证明什么,却又不知道要证明什么……她头发的清香丝丝缕缕的飘散在黑暗里,他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喘息的间隙里他对她说:“我明白你的心情,也曾有过同样的感受。……我也怕,可是我控制不了自己的心。花飞雪,你现在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做,你只需要相信我。——相信我会好好待你,相信我不会让你伤心。”

他的吻细碎的落在她的脖颈上,温柔而又执着。花飞雪心绪跌宕,纷乱不堪,一时不知是悲是喜……这时,忽见花帘上月牙形的窗口里,出现一只铜盆大小的晶亮之物,散发着浅绿色的幽光。

花飞雪一愣,握住殷若月的手,止住他的动作,在他耳边说道:“小心,窗外有古怪。”这时只见那晶亮的圆球左右动了动,竟是一只巨兽的眼睛,瞳仁里散发着绿色的幽光……花飞雪一惊,下意识地伸手抱紧了殷若月,往他肩膀后面缩了缩,一手按住腰间的太阿剑。

这时,窗外忽然传来一声鹤鸣,十分悠长,殷若月神色一怔,抱着花飞雪站起身来,喜道:“是卿羽!”这时,只见窗外那绿色的眼睛也侧了过去,突现怒色,忽然间,“轰”的一声,地动山摇,挂在浣玄亭四面的花帘纷纷被震落下来,湖面上一时波浪滔天。浣玄亭整个翻到水里,惊变之下,殷若月拉起花飞雪的手,疾步往岸上奔去,轻功当真神乎其神,在这种情况下竟然也半点都没被淋湿。凌空越过浣玄亭外长长的连廊,两个人在岸边站定,望着眼前的情景,不由得都惊呆了。

一轮红月之下,只见卿羽挥舞着翅膀,惊恐地盘旋在半空,尖利地鸣叫着。水面上盘旋着一条银色巨蛟,身长十丈有余,粗若水缸,眼睛有铜盆大小,散发着幽幽的绿光,其中满是怒色,乍看之下好像两盏巨大的灯笼,里面烛火摇曳,起伏不定。

花飞雪一怔,方才它在窗外偷看他们时的眼神,似乎并不是这样子的,温和而好奇,不像现在这般怒不可遏。盘旋在半空中的卿羽被巨蛟的气势吓到了,扑闪着翅膀想往回飞,这时巨蛟身子一转,狠命用尾尖扫向半空,眼看卿羽就要被击落,殷若月抽出花飞雪腰间的太阿剑,几步攀上浣玄亭顶端,足尖一点,凌空往巨蛟的头颅上刺去。

这一招围魏救赵果然奏效,巨蛟见此情景,尾尖半空中调转方向,狠狠扫向殷若月。卿羽趁机飞远了,回头看见主人,嘶鸣着又折了回来。眼看巨蛟尾尖卷向了他,殷若月处变不惊,迎头踩了上去,举起太阿剑挥手一斩,哪知那巨蛟皮硬如铁,火花四溅之下没有丝毫的损伤,反而圆睁着铜盆大的眼睛,引颈把脑袋探了过去……

花飞雪知他重伤未愈,此番真是凶险万分,焦急道:“若月,小心!”可是说时迟那时快,只见眼前银光一闪,巨蛟忽然加快了动作,张开大口猛地往殷若月咬去……眼见半空中无路可退,卿羽长嘶一声飞了过来,黑眼珠中尽是惊恐,却依然拼死救主,往殷若月身前一挡,咯吱一声被咬断了翅膀。卿羽哀鸣一声,鲜红的血液染湿了羽毛,滴滴答答地落在湖面上。

殷若月神色一凛,挥剑往巨蛟头颅上砍去,叮叮当当的碰撞之声四起,火花飞溅,纵使太阿剑削铁如泥,依然无法伤它半分。殷若月恼他伤了卿羽,临危不惧,踩着巨蛟的头颅迎面飞奔上去,狠命往它右眼刺去……银色巨蛟急忙后退闪避,这才松口放开了卿羽。

紧接着殷若月奋力又挥出一剑,将巨蛟逼退得更远,接住卿羽往岸上飞奔回来。花飞雪忙迎上前去,只见他胸前血红一片,不知是沾染了卿羽的血,还是挣破了自己的伤口……他本就重伤未愈,此时更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与卿羽一起跌落在岸边,这时只听轰隆一声,水面上巨浪滔天,是那巨蛟尾巴一震,转头往岸上奔来,眼看殷若月已经再无半点力气躲避阻挡,卿羽哀哀地嘶鸣一声,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保护主人,折断了的翅膀扑棱几下,复又栽倒在地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花飞雪冲过去挡在殷若月面前。巨蛟本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击过来,却忽然在她面前停住了。花飞雪挡在殷若月面前,对着巨蛟抬起手臂,冲口而出地说了一句:“银雪……”

那巨蛟的尾巴本来正好似一道银光似的扫将过来,听她叫出自己的名字,竟然在半空中停顿住了。望着它迷茫的眼睛,花飞雪内心深处涌出来一种说不上来的熟悉感觉,脑仁竟又疼了起来,却好像有陈年的回忆在脑海中逐渐清晰,头顶是一轮雾色红月,眼前的巨兽眸子里发出幽幽绿光,只要张开血盆大口,就能让这一切全结束……

她追寻着响彻在脑海深处的旋律,扬声唱道,“天无涯兮地无边,我心愁兮亦复然。人生倏忽兮如白驹之过隙,然不得欢乐兮当我之盛年。怨兮欲问天,天苍苍兮上无缘。举头仰望兮空云烟,九拍怀情兮谁为传……”【注:东汉蔡文姬《胡笳十八拍》中的第九拍。】

这时,奇迹发生了。

花飞雪清亮忧伤的声音盘旋在半空中尚未落下,巨蛟眼中缓缓浮现出恭顺的神色,竟自低了头伏在岸边,痴痴地望着她,碧绿的眼睛晶亮闪动,竟似几欲落下泪来。转头便往湖水的另一端簌簌游去,激起一漾一漾波涛似的浪花。

望着眼前不可思议的情景,身后的一人一鹤愣在原地,这时花飞雪再也无法控制脑海深处的疼痛,头颅顷刻间仿佛要爆裂开了,单膝跪在地上,竟痛苦得扯下一束秀发来……

殷若月大惊,强忍着内外伤痛,奔过去将她抱住。花飞雪再也无法支撑身体的重量,脑仁疼痛欲裂,抱住他的脖颈,泪流满面道:“好痛,若月,我的头好痛……”

4.

素蝶谷中,雨渐渐停了。

茅草屋里一灯孤悬,纪一言给自己和洛千秋各倒了一杯茶,不紧不慢地说:“瞬之哥哥,我所说的话你可以不信,但是你自小就很聪明,应该懂得分辨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你应该知道,以我的为人,就算再嫉妒那个女人也好,我也绝不会编谎话来骗你。”

洛千秋静静地看着她,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首先,我要从洛千秋的身世说起。”纪一言的声音很轻,在寂静的深夜里犹如珠落玉盘:“我潜伏在冥月宫的时候,曾经救过一个关押在天牢里的犯人,是盐帮中一位资格很老的长老。你知道,在冥月宫天地玄黄四大旗主之中,最善于用酷刑的反倒是个女人——便是黄旗旗主段夜华。她将铁索穿过那位长老的琵琶骨,与一匹烈马捆在一起,如果他不肯说话,她就让人策马狂奔,扯着他的琵琶骨漫山遍野地跑。”想起当时的情景,纪一言皱了皱眉,说:“原本如果有她在,我是根本没机会救下那个长老的,可是这时段夜华不知接了什么任务,匆匆离开了,此事便由我来经手。我见那老人家可怜,就跟其他人说他已经被烈马拖死了,偷偷将他安置到一处山洞里养伤。那人不过四五十岁年纪,其实也算不得年老体衰,可是被段夜华的种种酷刑折磨着,身体已经不行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神智模糊中抓住我的手,对我说,他这辈子身经百战,杀人无数,最后悔地却是那次,杀了一个手无寸铁的四岁孩童……”

洛千秋目光一凝,重复道:“四岁孩童……”

纪一言扬唇一笑,说,“我知道你聪明,可是世事如棋,很多事是我们根本想象不到的。你且听我继续说吧。

——我见那人时日不多了,便安慰他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想必他杀死那个孩童,也是有原因的。那长老忽然哭了,说,‘你看我戎马半生,看似风光,其实还不是被那个女人踩在脚底下?可是更要命的是,我竟然甘心为她卖命……锦凤夫人,我遇见她那年,她才二十二岁,新嫁了我们帮主为妻,五花马,千金裘,艳若桃李,烈性如火……’他越说越动容,嚎啕大哭起来,说,‘这半辈子,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可是她却将我当成了什么?我被冥月宫抓到,拼着受尽酷刑,也不肯说半点她的秘密出来,可是她呢,心里哪有一丝缝的地方是给我的?就只装着她那卧床不起的多病丈夫,和那一心想娶那红颜祸水,不肯听她话的亲生儿子,洛千夏……’我当时听到这个名字,不由得一愣,洛千夏是盐帮质子,什么时候成了锦凤夫人的亲生儿子?那长老语无伦次,又说,早知当年就不该听她的话,杀了那个手无寸铁的四岁孩童,来了个狸猫换太子……”

洛千秋神色一凛,这件事浮现的只是大致轮廓,可还是十分震撼,这时只听纪一言继续说道:“原来,真正的洛千夏,你的弟弟,已经早在十几年前就死掉了……现在这个洛千夏,是锦凤夫人的亲生儿子,她指望着靠他接管乾坤顶的千秋基业,坐享其成,称霸武林呢。——这些话,无证无据,这时候我怕不好同门主讲。但是假以时日,等他救了洛千夏回来,总有一天便会真相大白的。——所以,你也不必再为那个莫须有的弟弟而烦恼。”

纪一言以为他心中定是十分痛恨那个洛千夏的,毕竟是这个野种的母亲毁了他的家,所以千秋极力反对门主去营救他,应该是不想再看到这个人。可是这时,洛千秋眼中却闪过一丝悲戚之色,说,“没想到,那孩子竟然如此命薄。当年母亲就是为了不想再看见他,才把他押给盐帮做质子的……”

纪一言见他竟流露出心酸,便调转话题道:“现在这个洛千夏,可是锦凤夫人的亲生儿子,捧在手心里都来不及,自然是没受过什么苦的。虽然不晓得他自己知不知道他的身世,然而母子血缘,总是骗不了人的,他与锦凤夫人十分亲近,二人之间唯一的矛盾,却是因为那个红颜祸水——花飞雪。”

洛千秋好奇之心油起,乍一听到她的名字,也想再多听些她的事,却又有些犹疑,因为他知道要从纪一言口中说出来的,绝对不会是什么好话。

纪一言不理会他的沉默,自顾自说道:“同我说完那些,那个长老便快要不行了,临终前他从贴身衣服中摸出一个油纸包,颤颤地打开来,里头装着一本祖传的刀谱,背面用血字写着他这一生对锦凤夫人的仰慕之情,他托我将这本刀谱交给锦凤夫人,并且将这句话转告给她:‘唐门一刀唐越良这辈子,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遇见了她……’然后他又给了我一本关于下毒疗毒的书,说是用来答谢我的。——他们唐家与四川唐门算是同宗,几代之前同是一家,后来他的祖先钻研刀法,不擅用毒,渐渐就与本宗生分了。可是家学渊源,总是有些精髓留了下来。”

此番细枝末节与主题无关,纪一言便不再说下去,转而说道:“我把刀谱送去给锦凤夫人的时候,正值她刚刚收到洛千夏被冥月宫掳走的消息,盐帮上下都很混乱,我几乎没费什么劲就潜到她房顶上,正好听见她跟亲近的侍女杜鹃的一段对话。”

纪一言瞟一眼洛千秋的神情,颇为解恨地继续说道:“我在房顶揭开一只瓦片,锦凤夫人正斜躺在榻上,看起来十分没有精神,她问杜鹃,‘千夏在的时候,我是不是对他太严苛了些?总是不肯顺着他的心意。明知道他喜欢那个花飞雪,却把她送到乾坤门去,就是不肯让他如愿……哎,他现在被冥月宫掳走,心里不知道会不会记恨我……’杜鹃劝慰主人,说,‘夫人深知花飞雪的为人,不让少爷同她在一起,其实也是为了他好,少爷迟早会明白您的苦心。’锦凤夫人点点头,说,‘那女人国色天香,来历不明,心计又深,我绝对不会让这样的人与千夏在一起。其实这么多年来,我一直看她不顺眼,要不是千夏总护着她,我早就想办法把她除掉了。’”

说到这里,纪一言瞥一眼洛千秋,小心观察他的神色,却看不出一点端倪,便继续讲下去:“这时杜鹃接口问道,‘除了她与秦慕阳那番旧恩怨,还有什么事让夫人您这么讨厌她?其实花飞雪这女子,性子清冷却又温和,不卑不亢,对下人也不错,倒是很会做人的。’锦凤夫人说,‘你不知道,当年我是碍着秦慕阳的面子才收养了她,却发现她背上有个纹身,是个精巧的月牙图案,月牙四周围着五朵小花,枝枝蔓蔓,花叶缭绕——是冥月宫的标志。’当时杜鹃一愣,我在窗外也是一愣,只听锦凤夫人继续说道,‘我心中一凛,心想这女孩定是与冥月宫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留着必定是个祸胎……可是这时洛千夏年纪还小,新得了她这个玩伴,喜不自胜,我就没忍心下手将她除掉。”杜鹃看来也并不知道这一桩旧事,紧接着问道,‘她竟然与冥月宫有关?夫人一向小心谨慎,怎会留这么个祸胎在身边?’锦凤夫人道,‘她那时候才几岁?再聪明早慧,也不过是个小孩子,我将她摆弄在鼓掌之中,其实并非难事。几番试探之下,我发现她记忆中有一段空白,是真的不记得过去发生的事了,后来我问过一些医者大夫和江湖术士,据说发生这种情况有两个可能性:一是她亲眼目睹了什么事情,受了严重的刺激,心智太过脆弱,便选择性地遗忘了一段回忆。然而以花飞雪的天资,应该不会如此。二是被人用很高深的瞳术催眠,洗掉了脑海深处的一些东西。相当于在记忆中设了一个禁区,一经碰触就会头痛欲裂。而且这种瞳术是永久性的,除非施术的人亲手解开,否则她一辈子也想不起来过去发生的事。——于是我就用药水帮她洗去了那个纹身,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的样子,也没有再提起过她的身世。这么多年来,也总算相安无事。’杜鹃一副恍然的神情,说,‘原来花飞雪竟与冥月宫有些渊源。那我们做这些事,就更不必愧疚了——我已经与玄旗的人搭好路子,只要我们投其所好地给玄旗旗主进献一个美女,说不定就可以将洛千夏少爷换回来了……’”

听到这里,洛千秋眉头一皱,说,“什么?她们要把花飞雪进献给玄旗旗主?”

纪一言看他这般关切,愈发冷笑,说:“这其实是很久前的事情了,花飞雪已经下山这么久,想必她们早就已经付诸行动了。那女人那么聪明,你又何必为她担心?”

洛千秋站起身,快步往门口走去,纪一言飞奔过去挡在门前,拗着脖子说道:“我的话还没说完呢,锦凤夫人手里握着花飞雪的一个秘密,才能这么多年来将她摆弄在鼓掌之间。连锦凤夫人都说,这女人工于心计,十分了得。你还当她是什么柔弱女子,任你怜惜呢?”

洛千秋一张俊脸面无表情,只是眼神中有几分低沉,说:“你让开。”

纪一言摇摇头,冷笑道,“其实你心里已经相信了我的话,是不是?花飞雪是什么样的女人,其实你应该心里有数。看她一声一声秋公子的叫着你,实际上心里早就知道了你的身份!”

洛千秋心中有些乱,可是更多的是担心花飞雪的安危,伸出手去轻轻拉扯纪一言的手臂,说,“一言,你先让开,有什么事,以后再说。”

纪一言咬着嘴唇,重重摇头,摇得眼中一串泪水落下来,甩开他的手,说,“让开,我怎么可以让开?就算你心里一直不曾有我,我也不想把这个位置让给那样一个心计如海的蛇蝎美人。——以花飞雪那种清冷孤傲的性子,你知道她为什么多年以来一直受制于锦凤夫人吗?因为锦凤夫人手里握着一个她最讳莫如深的秘密,你就不想知道吗?”

洛千秋怔了怔,手僵在了半空,一时间也不知自己心里作何感想,说,“花飞雪与洛千夏的老师——名剑客秦暮阳是个盲人,你知道吧?”

纪一言唇角一冷,一字一顿道,“十年前,他的眼睛,就是被当时只有七岁的花飞雪亲手刺瞎的。”

洛千秋愣住。

此时素蝶谷中的雨已经停了,万籁俱寂,唯有檐下水滴之声。

纪一言看着他的眼睛,上前一步,继续说道,“秦慕阳亦正亦邪,当时的名声并不很好,途遇七岁孤女花飞雪,那时她已初具美貌,他心生怜爱便收留了她。谁知花飞雪恩将仇报,竟然为了保护自己而弄瞎了恩人的眼睛,并且一直瞒到现在。这是怎样的心机与狠毒?一个七岁的孩童,便如此蛇蝎心肠,你还指望她如今能有什么真心?”

洛千秋无声地站在原地,很久很久,脑海中回想起与她的初遇。

……雪山静寂,她如九天玄女从天而降,惊鸿一瞥,绝美脸庞上还带着泪痕。他不是一个会单因容貌而爱上一个女人的男人,所以那时,倾城之色就在眼前,他也只是淡然。然而雪夜吹箫,知音难觅,百转千回之后,究竟是从何时起,他心里开始真真正正地装下了这个女人?

而那张冷艳出尘的容颜背后,又究竟藏着怎样的一个灵魂?

纪一言又道:“一个七岁的女童,能弄瞎一个成名剑客的眼睛,又与他相安无事地相处十几年,并将这个秘密掩藏的很好。那是怎样的心机?——洛千夏与她青梅竹马,又是锦凤夫人的亲生儿子,想必花飞雪此番前来,就是配合他来夺取乾坤门的。你的少主身份她怎会不知?

她假装不知,也无非是为了骗取你的信任而已。

七岁那年她就已经心机似海,手段毒辣,何况是现在?……你只是她众多棋子中的一个,何苦还要记挂着她?”

纪一言走上前去挽住他的手臂,轻轻把头靠在他肩膀上,说,“瞬之哥哥,我绝对,不会把你让给那样一个人。”

有一段感情,万丈高楼平地起,如今轰然塌陷,才发现已经积累起来那么多的心伤,心碎。纪一言固执地咬紧牙关,不肯放手,也不肯移开自己的目光。只是有一种深深的心伤油然而生,寂寞地流淌在心尖之上。

这样的伤悲……其实对洛千秋而言,又何尝不是?

他明白自己对她只是兄妹之情,也终究会有今天伤她这一日。

……风起霜飞,云过月残,一切,都已回不到从前。

5.

一轮血色红月,低低地悬在半空。

殷若月抱着头痛欲裂的花飞雪回到浣玄亭,冰镜般的瞳仁里溢满了疼惜,眼看她痛苦得撕扯自己的头发,一时间除了将她狠狠抱住,竟然什么也做不了。这个武功盖世的冥月宫宫主,一生之中仿佛从未如此刻般无助。

方才所发生的一切实在匪夷所思,绕是他见多识广,足智多谋,一时间也无法理出头绪来。

……为什么花飞雪会知道浣玄亭的名字?为什么那银色巨蛟会在听了她唱的曲子之后百感交集,一反常态?为什么她知道此处仙境叫做离恨天,莫非她与冥月宫有何渊源?可是她年纪轻轻,出身盐帮,怎会与冥月宫扯上关系却让他这宫主全然不知?

这时的她,又为何会头痛欲裂,如此失控?

殷若月不忍见她痛苦,双手扶起她的肩膀,凝目望向那一双水漾眼眸,预备再使出瞳术来为她止痛。可是目光刚与她的瞳仁相接,却见那双瞳仁深处倏忽浮现一个花朵样的漩涡……殷若月只觉眼前一痛,仿佛被火烧到了一样,本能地侧头闭上了眼睛……

花飞雪的疼痛却缓和了一些,见他如此,忙扯了扯他的袖子,关切问道,“若月,你怎么样?”

殷若月摇摇头,将她轻放在榻上,柔声道,“我没事。倒是你,好些了没有?”心中却想,这施术人的瞳术何其高深,以他之力,竟然无法破解。

……冥月宫创始人当初便是以瞳术独步天下,当今武林,能够使用瞳术的人也寥寥无几。花飞雪到底是何来历,竟然得罪了这样厉害的人物?

垂头看一眼花飞雪,只见伊人鬓发凌乱,憔悴不堪,面庞却依然美如细瓷。殷若月转身用荷叶盛了一汪水给她,眼神复杂,又有些怜爱。花飞雪喝了口水,面色稍缓,只是脸庞依然苍白如雪,说,“也不知是怎么了……这些天……头疼得一次比一次厉害。”

殷若月凝视她片刻,沉沉问道,“你中了很厉害的瞳术。你知道施术者是谁吗?”

花飞雪垂下眼眸,说,“我不知道。”说罢望着远处,顿住良久,说,“一直以来,我也不愿意去想。——记忆里好像有个断层,我想不起来发生了什么……一经碰触,就觉头痛欲裂。”此时已是夜深。一缕月光透过浣玄亭的月牙形窗口投射进来,半空中浮动着凉白的雾气,水影摇曳,月色朦胧。

花飞雪微凝着眉,此情此景,还有眼前的人,让她忽然有种倾诉的欲望,顿了顿,她说,“我六岁记事,好像从那个时候起,我就是一个人……流落江湖,沿街乞讨,什么都做过。”这些往事,多年以来,她从来未曾与人提起,今日说来,倒觉得轻松了许多,说,“父母的样子已经不记得了,可是小时候跟他们在一起的感觉却很清晰。……我甚至记得过去发生过的一些小事,只是他们的脸孔却是模糊的……我也不知道过去那一切,是不是我自己幻想出来的梦而已……其实,我一直有种奇怪的感觉,我觉得他们关在这里……”她用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扬眸看他,一双眼睛乌黑如钻,其间浮现少有的孩子气,她说,“我总觉得,是有人把他们关在了我记忆里。”

这番话说完,她自己也觉得有些难以理解,便虚弱一笑,道,“这话说起来语无伦次,你听听也就罢了,不必深究。”

望着这一张白净得近乎苍白的脸庞,那双眸子水意盎然,无端就让人生出一种怜惜,仿佛出自肺腑,丝丝撕扯着他的心脉。殷若月坐到她身边,幽幽望着前方,说,“事到如今,你还当我是外人?”

花飞雪微微一怔。这时他已经握住她的手,攥在掌心里,声音有些沙哑,也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坚定和深情。夜风轻拂,明月如霜,他转过头来看她,一双眸子美轮美奂,云淡风轻,却极有分量,他说,“我已经认定了你。”

她望着他的眼睛,瞬间里没来由的心慌,一种酸涩的撕裂感弥漫了眼眶,温热欲滴,她别过头顿住良久,声音里有几分震颤,说,“不要对我说这样的话。……我害怕我会当真。”

这些年来,她顶着这一副惊世骇俗的美貌,孤苦零落,无依无靠,没有一时不在提防,没有一刻不在算计。然后只有此时这一刹那,是真的打开了心房……那一颗七窍玲珑心,滚烫温软,一旦真心相与,便是万劫不复。

他揽手将她拥进怀里,纤长手指轻轻抚上她的发丝。没有一丝轻浮,也不带任何欲望,只是真真实实地将她抱着,垂下头说,“世人都说红颜祸水……过去我总是不信。”她发间的清香丝丝缕缕侵入鼻息,殷若月闭上眼睛,纤长睫毛上仿佛沾染了霜色月光,他说,“直到现在我才明白,真正被一个女人迷惑,原来是这样的感觉……”他的唇,沿着她的发际一路轻移下来,一片温软……最后停在她的鼻尖,昏暗光线下只见伊人双眸轻颤,显然也是极为动情,心中不由又是一窒,他说,“我愿与你相守在此,一辈子不再重归江湖……做一对最寻常的夫妻。”他轻轻抬起她的下巴,一簇目光仿佛沿着那双眸子直直望到了心里去,扬唇一笑,绝美已极,魅惑众生。低头轻吻一下她的唇,蜻蜓点水,却极认真,一字一顿说,“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生儿育女,白头到老。”

她垂下眼眸,声音几乎微不可闻,轻轻捶他,说,“谁要同你生儿育女……”却被他捉住了手,温热一片。她低下头,一簇热泪几乎夺眶而出,却也说不清是为何。

这许多年来,她已经多久不以真心示人,提防算计着,原来却还是会被一个人吸引,手足无措,身不由己……也说不清是为什么,只是眼泪绵延不绝,断线珠子似的滚落到他衣料上,无声地渗了进去。

他胸中微颤,又觉明朗无限,只是抱紧了她,说,“花飞雪,这是你最后一次掉眼泪了。”浣玄亭里绿荫墨沉,光线朦胧,他却只觉眼前一望千里,从未有过的光明无际。她在怀中温软安静,他低头轻吻她的长发,说,“——以后,我不会再让你哭。”

花飞雪抬起头来,泪痕清浅,对上他的目光,犹似一道闪电直入心中,灼烧火热,却又无处可逃……他忽然吻住了她,大手托住她的后脑,一掬长发柔滑如丝,他的舌尖轻轻探入,她浑身无力,本能地攥住了他的衣襟,他见她青涩迷茫,心中愈加怜爱,小心翼翼地吸吮伊人柔唇,只觉甜香如蜜……她有些呼吸困难,又觉身体某一部分腾空而起,飘然若仙,忍不住逸出一声呻吟……殷若月深吸一口气,却忙松开了她,紧紧抱在怀里,没有下一步动作。

很长一段时间,他就这样抱着她。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只是呼吸兀自起伏不定。

浣玄亭外月色如霜,室内绿荫如海,仿佛被浓墨晕染,亭外水波微响,波澜荡漾,不时传来轻轻的几下泠泠的水声,“择个吉日,我们成亲吧。”良久,他淡淡地说,仿佛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句话,“拜过天地,我一生不再负你。”

她没有做声,暗夜里只是攥紧了他的衣襟。

后来回想,只觉那一夜,那样地长……仿佛每一个刹那,都成了天荒地老。月色静寂,四下无声,唯有他的心跳,一声一声震在心里……光线昏暗,深绿如墨,亭外水波冷冷,却扰不乱这仿佛的绵延了千百年安然静默……

那样地长,可又那样地短……电光火石,转瞬即逝。看得见,却留不住……仿佛只是一眨眼的时间,便似雨后繁花,凋零入尘土……

终于明白自己为何会落泪。猜不中开头,却预见了结局。

原是早知……慧极必伤,情深不寿。

世间万物,不能长久。

6.

时间过的好快,转眼乾坤顶上已是深秋时节,零星的枫树林已然泛红,霜色弥漫。

近来乾坤顶上发生了许多事,门主不在,文武商礼四府群龙无首,都有些混乱。陈西口只好来素蝶谷找洛千秋,却又不敢擅自闯入,隔着房门,试探着叫了一声:“少主?”

里面没有人应答。可是陈西口习武多年,凭借微弱气息便可判断里面有人,于是又说:“最近武林里发生几桩公案,有人来乾坤顶求门主主持公道,可是他老人家不在,你又闭门不见客……再这样下去……”

陈西口顿了顿,里面还是没有声音。只好硬着头皮又说,“门主亲自下山去营救洛千夏,算来也有小半个月了。前几日还说进展顺利,可是最近,武府已经有三天没收到他们的消息……只怕……”

此时正是清晨,偶尔有清脆的鸟鸣从林中传来,更显得清晨宁静。陈西口又等了片刻,终于按捺不住推开房门,颇为沮丧地说,“少主,有何指示,您给个痛快话好不好……”

推门一看,屋内却哪有洛千秋的身影?

纪一言正坐在桌前写字,看见他,把毛笔撂在砚台边,不紧不慢地说,“陈府司,这么早就起来办事,可不太像你的风格啊。”

陈西口瞥一眼熟睡中的洛千秋,眼角闪过一丝促狭,只是一闪即逝,面容看起来十分敦厚,说道:“纪姑娘说笑了。少主还睡着呢?那我呆会儿再过来。”说着转身便往门外走去,这时纪一言忽然将手中毛笔掷了过去,直击他背心,只听咻地一声,陈西口应声而起,平地里漂亮地打了个空翻,动作虽然很轻松,可是脸色却渐渐沉了下去。

纪一言冷笑着看他,说,“陈西口的武艺是门主传授的,从外家功夫练起,注重下盘根基,倘若要避开这支笔,只要弯腰就可避过。而你是从内功练起,轻身功夫绝佳,所以才会往上避开。——是不是啊,杜旗主?”

陈西口唇角扬了扬,一脸无辜地转过身来,说,“纪姑娘在说什么?我可有点听不懂呢。”

纪一言抬头看他,说,“我父母缘薄,从小只身一人呆在乾坤顶,察言观色这项本领,自认少有人能比过我。又在冥月宫呆过一些时日,对你和陈西口的动作表情,言行举止都了解得很。”她侧头望一眼沉睡着的洛千秋,说,“何况乾坤顶是什么地方,也有自己的消息网,冥月宫地旗旗主杜良辰大驾光临,这消息也不是那么密不透风。只不过一直以来被我压住了,想卖个人情给你。”

杜良辰顿了顿,轻叹一声,便撕下罩在脸上的一层人皮面具,露出一张玩世不恭的俊脸来,大咧咧往椅子上一坐,说,“这个陈西口是武府府司,一天那么多双眼睛看着,装起来还蛮辛苦的。你看出来了也不早点说,费事又让我撑了这么久。”他瞥她一眼,眼神看似随意散漫,实则精光四射,说,“没想到乾坤顶上看似不谙世事的小师妹,倒是很有心机。说吧,想用这个威胁我做什么事?”

纪一言望着案上刚刚写好的一副字,墨迹还没有干,散着淡淡的墨香,说,“威胁说不上,只是想请你帮我一个忙而已。倘若能够成事,对你也大有好处。”

杜良辰轻哼一声,不以为然地说,“哦?你不必说的这么好听。一件让你宁可背弃乾坤顶的利益也不肯揭穿我的事情,应该不是什么好事吧。”

纪一言念及洛千秋,脸上露出温柔而怅惘的神色,说,“对一个女人来说,还有什么比心爱的人陪在身边更重要呢?我现在所做的一切,其实也都是为了他。”

她的表情沐浴在清晨的阳光里,看起来茫然又幸福。杜良辰眼角处却露出不屑的神情,说,“为了他?是为了你自己吧。他何曾让你这样做过?始终是你一厢情愿。”

一瞬间,她脸上闪过一丝受伤的神情,只是转瞬即逝,说,“杜旗主,你只要帮我完成我要你的做的事情就好。至于其他的,与你无关。”

杜良辰耸耸肩膀,无所谓地看向她,等着下文。

素蝶谷深处,花木湿润,散发着雨后特有的青草香,这种气息顺着窗户丝丝缕缕的弥漫进来。她眼中有孤注一掷的神色,说:“我要你用东君剑伤我,嫁祸给花飞雪。——其实她不也正是你们冥月宫的眼中钉么?你与黄旗旗主段夜华一起潜上乾坤顶,她假扮成欧阳嬷嬷手下的小僮,可也没少找那位天下第一美人的麻烦呢。”

杜良辰沉吟片刻,说,“然后呢?你想让洛千秋以为她要杀你,然后为了你而疏远她吗?”此时他实在觉得女人是一种麻烦的不可理喻的物种,耸了耸肩膀说:“你会不会太高估自己在洛千秋心里的位置了?”

纪一言此时表情很沉,不似平时单纯轻薄,她说:“很多时候,为了得到自己心爱的人,就是要有所牺牲。为了瞬之,我做什么都愿意。——第一步,就是要除掉花飞雪这个祸水。”

杜良辰脑海中浮现花飞雪美丽如画的脸庞,清冷,空灵,婉约中又透着一丝妩媚,的确是个万里挑一的美人胚子。也许是因为太美了,所以真的很难与同类相处,段夜华和离儿也都很讨厌她,这几乎是她们两个第一次在某件事上达成共识。他想了想,说,“我可以帮你把她赶下乾坤顶。——那么美的一个女人,我也不愿意看到她专属洛千秋一人。但是出人命的事情,我可不做。”

纪一言笑笑,说:“你放心吧,我也不想要她的命。如果那女人死了,洛千秋反而会一辈子忘不了她,对我也没什么好处。——我只是想让她离开我们的生活。”

7.

记忆中,从未有过一晚,如昨夜这般安睡。

花飞雪睁开眼睛,殷若月已经不在她身边,心里忽然闪过一丝恐慌,莫非昨夜之事,都只是她的一番梦境?

这时只见门帘被自外撩起,殷若月捧着几个新鲜的野果走进来,说,“先吃点这个。我已经让卿羽去探路了,晚点我们换个住处,免得那巨蛟再来骚扰我们。”

轻薄日光下,他手中的野果晶莹剔透,碧色欲滴,他的眼眸在明光之下依然绝美璀璨,无可挑剔。这时她才敢相信,原来昨夜所经历的一切都是真的。殷若月见她面露迷茫,忍不住走过来坐在她身边,轻声问道,“你在想什么?”

花飞雪低头不敢看他,只是接过一只野果,轻轻咬了一口,只觉甘甜多汁,清凉爽口,她便递给了他,说,“你也尝尝。”

殷若月就着她的牙印咬了一口,赞道,“嗯,果然天姿国色。”花飞雪微微一怔,转头却见他的脸庞已经尽在咫尺,望着她怔忡的模样,他已经笑着将她拥到怀里,说,“我是在说你啊……”

这时,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鹤鸣。

卿羽叫声凌乱,十分凄惶。殷若月一惊,刚刚站起身来,就见卿羽扑棱扑棱落到眼前,长嘴上还沾着血,羽毛凌乱,忽然间“嘶”了一声,眼神惊恐地望着半空。只见那巨蛟如一道银色闪电般猛然冲了过来,一双眼睛大如灯笼,荧荧发光,巨尾一扫,便激起千重浪花,水波四溅,它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尾尖卷起花飞雪,驮着她飞快往湖中心游去。

殷若月大惊,急忙奋起直追,红月之下踏水而去,当真轻功绝世,然那巨蛟终究是水中之物,很快将他甩在了后面。这片湖泊已然到了尽头,前方是一面巨大的褐色石墙,四方悬空,是面绝壁,上头挂着一条巨大的瀑布,日光下泛着水花,白浪滔天。

花飞雪忽然又头痛起来,而且越来越强烈……不知道为什么,身在巨蛟背上的感觉竟是如此熟悉,甚至有些亲切。忍着剧痛,她在巨蛟背上回过头来望他,安抚道:“你放心,它不会伤害我的……”

银色巨蛟仿佛听懂了一般,在瀑布下停住,回头看了一眼殷若月,长鸣一声,忽然驮着花飞雪逆流而上,月光之下宛如一道银光,倏忽间便消失在水流之后。

殷若月愣住,脚下稍作停顿,险些落下水中,随即跃到前方一处碎石上。仰望着瀑布下的绝壁,他知道任自己轻功再好,内力再强,也断不可逆着瀑布攀援而上,那根本是超出人力范围之外的事。

细细看去,只见绝壁之上立着一座白玉小楼,月光下影影绰绰,真真是琼楼玉宇,看起来却没有一丝生气。

“花飞雪……”殷若月在瀑布下的岩石上站定,念着她的名字,仰头望着那一面白练似的瀑布,流水潺潺,白日里白花四溅,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伊人香软的余温仿佛还缠绕在手边,此刻却已经消失不见。咫尺天涯,他亦是平生第一次有这样的体会。

忽然有种失去的预感,在胸口掠过,来不及细想,却在隐隐作痛。

这时,瀑布顶上的小楼里忽然响起花飞雪方昨日唱过的歌声:“天无涯兮地无边,我心愁兮亦复然。人生倏忽兮如白驹之过隙,然不得欢乐兮当我之盛年。怨兮欲问天,天苍苍兮上无缘。举头仰望兮空云烟,九拍怀情兮谁为传……”

只是这个女声听起来非常苍老,声线沙哑而尖利,哀怨犹似夜枭,即使是白日,听起来依然令人不寒而栗。

白水滔天的瀑布之下,殷若月临风而立,红衣如血,湖面上水花簌簌,仰头望着,绝美孤寂。

仿佛是描绘了这个风华绝代的男子后半生的一幅剪影,离别猝不及防,重逢也再无法别来无恙。

他忽然有些惶然,竟已经习惯了有她在身边的感觉,失去的恐惧让他心头发空,扬声喊出她的名字“——花飞雪。”这三个字回荡在空旷的石壁之上,久久缭绕,绵延千里。

只是无人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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